大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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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公司会议室坐满了人,周培扬脸色阴沉,情绪也显得激动。会上他没多讲什么,时间不容许他啰嗦,也没必要啰嗦,抓过话筒,直接下达命令。

现在我宣布两件事,希望各位能站在公司利益的高度,即刻行动,不得延误。第一,公司立刻抽调人员,至少二十名,由副总经理朱向南带领,迅速赶赴永安,到永安后找副市长魏洁,听从魏市长调配,配合永安方面做好事故处理及善后工作。大家务必坚持一个原则,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切忌造谣传谣,一切行动听指挥。第二,公司这边马上成立另一个工作小组,由季副总带队,对公司各个项目部、工程部以及各生产单位,包括地产业,展开一次更细致的安全生产大检查。动作要快,力度要大,措施更要积极得力,要抢在别人之前,把该做的工作全部补上去。

交代完这些,周培扬问:“明白我的意思不?”

与会者一个个纳闷,一是这会开得很诡异,二来昨天周培扬还稳坐在那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仅仅一夜,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让他们甚是不解,大家全都发呆似的盯着周培扬看。副总季少强第一个醒过神来,他从周培扬变了色的脸上捕捉到另一种信息,暗叫一声自己迟钝,跟着就表态:“我们马上行动,一定按董事长要求的去做!”

旁边坐着的朱向南也跟着醒过神,前一天会上主张不善后的正是他,现在他明白自己错了。

“董事长的意思我懂了,我马上抽人,请董事长放心,我们会不打折扣地完成任务。”

周培扬又交代几句,确信两位副总领会了他意思,这才宣布散会。

重新回到办公室没两分钟,门被敲响,进来的是行政部经理,后面还跟着一位。周培扬抬头一看,见后面那张面孔有几分熟,年轻、漂亮,且带着某种气质。忽然记起,这不就是早上瘦湖公园见过的那张脸吗?

“你们……”他问行政部经理。

“这位杨小姐要找董事长,说是来应聘的。”行政部经理道。

“应聘?大洋最近没发过招聘信息吧?”

“没有,不过杨小姐说……”

行政部经理话说一半,让身边的女子打断。

“还是我自己向周董介绍吧,我叫杨小炼,英国留学回来两年,之前在英国一家投资公司做业务经理,今天是慕名而来,想在大洋谋一份差事。”

她口齿伶俐,落落大方,不像一般应聘者,丝毫紧张也没,倒让周培扬见识到了外资女白领的过人风采。

“可大洋没有空缺的职位,如果有,我们会发布招聘信息的。”周培扬说。

“是吗?”杨小炼并没因周培扬的拒绝受打击,依旧淡定自如地站在那,脸上是超强自信。

周培扬觉得这女孩有意思,眼神示意一下行政部经理,行政部经理知趣地退了出去。

办公室只剩下他们两个,周培扬说:“杨小姐看来很自信,这是外资锻炼的吧?”

没想杨小炼说:“我有自信吗?我倒觉得,董事长身上才有一股超级的镇定,不过也夹杂了拒人千里的冷傲。恕我直言,作为一家大集团的掌舵人,这种冷傲不好,会让别人对你打负分。”

“哦,这话我倒是第一次听,请坐下谈,愿闻其详。”

“不敢,我还是站着吧,站着我更从容点。”杨小炼矜持一笑,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来。

周培扬目光一动,旋即又避开。

“那么请问,杨小姐是从哪个渠道得知大洋要用人,大洋又有什么岗位适合杨小姐?”

“哪个渠道暂且保密,不过请周董事长放心,我绝不是贸然而来,之前肯定是做过功课的。至于哪个渠道,就要看我跟大洋的缘分了,我在英国读的是企业管理,研究生学的是金融,实习是在英国一家银行,后来在投资公司,重点负责的是大客户。当然这些都不说明什么,依我对大洋的了解,大洋至少有两个岗位适合我,一是融资,说句董事长不高兴的,大洋的资金链很不乐观,当然,这是建筑行业普遍存在的问题,不过相对于大洋来说,资金方面的风险更大,不知我说的对不?”

周培扬没表态,而是用鼓励的目光示意杨小炼继续讲下去。

“另外一个呢,我个人认为是财务。”

“哦?”周培扬抬起了头,目光比刚才更兴奋。要说大洋的财务,是周培扬最为头痛的。财务向来就是大洋的短板,这也怪他,开始创业时,总以为建筑这一行,用不了什么财务。等到公司规模扩大,项目越来越多时,财务管理混乱的毛病就突显出来。虽然周培扬在这方面下过不少功夫,但大洋似乎在这点上先天不足,总也解决不好。孟子坤出事后,周培扬三番五次请谢婉秋来,就是想彻底改变财务管理状况。但是谢婉秋在传统国企干久了,虽然是会计师,但在具体工作中要么表现得刻板教条,甚至僵化,要么老拿国企那一套强行往企业里灌。周培扬要的不是这些,现在搞企业,哪能死板啊。他跟谢婉秋讲过不止一次,要她灵活点,财务是企业的灵魂,财务不灵活,企业就得僵化死。谢婉秋一句也听不进去,不时地还要教育他,少动那些歪脑筋,她谢婉秋在大洋一天,就不容许歪门邪道在大洋存在一天。

“不许,明白不?”谢婉秋一本正经跟他道。

见他面无表情,谢婉秋又说:“我是为你好,我在国企的时候,两任老总都进去了,为什么,就是因为做假账黑账。财务不但是企业经营活动的记录,更是一杆秤,能称出企业的良心。”

企业的良心。这是谢婉秋经常挂嘴边的话。

但是周培扬要的不是良心,他不是没要过,刚创业那会儿,他正经得要死,一点雷区都不敢闯,结果呢,差点饿死。后来周培扬明白过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坚守,你如果想做一个老实人,那你就甭想发财,更别想干成什么事。干事的前提就是破,就是敢越雷区,在雷区里行走,且不被雷炸死,才是这个时代需要的本领。试问,如今哪家企业不在财务上玩花样做假文章。你不玩制度就会被制度玩死,你不越雷池就会被雷池淹死。

可谢婉秋不这么想。在她眼里,原则比一切高大,她是这个世界最讲原则的人。

周培扬动过不止一次念头,想把谢婉秋换下来,可是,每次只要一提,谢婉秋就……

他现在甚至后悔,当初就不该请她。

“讲下去。”他冲杨小炼说。

杨小炼却卖起了关子:“对不起周总,财务是一个企业最高的机密,我不能乱评论。我只是想表明,如果有机会,让我为大洋服务,我会让大洋走得比现在更快。”

“你是说……大洋现在是慢车?”周培扬问的本来不是这句,他是想就财务说下去,一听杨小炼卖关子,便也顺势变了话题。

这女子非同寻常,他得留点神。

“不只是慢车,很有可能会开倒车。”杨小炼重重道。

周培扬像是让人喂了一根鱼刺,卡在那里,半天张着嘴,却吐不出话。末了,他用另一种方式回击:“杨小姐的警告我收下,不过大洋真没合适的岗位给你,对不起。”

杨小炼显然没想到周培扬会给她来这一手,一时有些傻,不过很快又淡定下来。

“没关系,就当我是投石问路吧,但愿哪天周总能记起我,杨小炼随时为大洋效力,打扰了。”

说完,不等周培扬明白过来,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狠!杨小炼走了很久,周培扬才重重吐出这字。这一天,这个神秘来客给周培扬留下了极深极奇怪的印象,他在纸上写下杨小炼三个字,脑子里再次浮出早晨瘦湖公园看见的那个朦胧而透着神秘气息的年轻女子。

她到底是谁,到大洋来做什么?

发了一会儿呆,周培扬忽地记起一件事。我得去趟瘦湖。他冲自己说。抓起手包,离开办公室。

出了总部大门,脚步往马路对面走。穿过天桥时,他给陆一鸣打过去电话。这也是斗争的结果,不管陆一鸣跟魏洁什么关系,也不管陆一鸣还有多少事瞒着他,但对陆一鸣,他仍是改变不了看法,还是想听听他的意见。

这个世界上,要说周培扬服谁,过去是孟子坤,孟子坤不幸遇难后,就成了陆一鸣。不是说陆一鸣比他高多少,而是陆一鸣看问题的角度,向来跟他不同。如果说他是理想的,陆一鸣就是现实的。如果说他是偏激的,陆一鸣就是中庸的。总之,他身上所有缺点,陆一鸣都用另一种性格弥补了。更重要的,作为中铁四局一把手,陆一鸣掌握的信息远在他之上,尤其从高层那里获取的信息,更是他不能比的。关键时候,陆一鸣给他透一条缝,哪怕三两个字,就能让他少走许多弯路。

电话通了,却没接,周培扬挂掉。这种情况证明对方不方便接听,不能硬打。果然,还没走过天桥,短信就来了,陆一鸣说他在开会,会后联系。

周培扬合上电话,放松似的舒了口气。

天桥上人很多,卖小玩具的卖化妆品的还有卖那些稀奇古怪的小产品的有不少,挡住了去路,行人只好往两边挤。

进了公园,有人跟他打招呼,也有人冲他远远微笑。若在往常,周培扬会还他们以微笑,但今天不行,刚才在办公室发呆,他突然想到另一个人物,所以急着回别墅,是周培扬有个习惯,不同事情要在不同场合去处理。有关此人的一切事还有记忆,周培扬从不带进办公室。或者说,他跟这人的关系,不是办公室里能呈现的。

此人叫佟国华,跟此人能扯上关系的一家公司,叫华隆国际!

华隆国际是周培扬一个巨大的痛。也可以说是他经商多年犯过的最大一个错误。现在,它是周培扬还有大洋的一个禁忌。

人这一辈子,真心不容易。你想自己走得端点,走得正点,不容易。人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人是跟社会搅在一起的。你的每一步,看似是你自己迈出的,其实是别人挪开了步子。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脚,到处都插得严实,别人不挪,很可能你插不进去。但挪脚是有代价的,没有哪只脚会无缘无故为你而挪。这叫行走的代价。做人如此,做企业更是如此。一个企业的成长,团队还有掌舵者的努力固然重要,但社会机遇,成长空间以及环境同样重要。企业需要适合它发展的环境,需要空间,需要平台,需要政策,需要各方力量的扶助。也需要掌舵者和团队运用智慧,将各方力量统筹起来,变为一个力量源。但是力量往往不都是正面的,冷的邪的阴的暗的,会一同朝你涌来。企业做到一定规模,就等于将自己置身于众人包围之中,很多莫名其妙的手,会不定期地朝你伸来,你拒绝不了也不敢拒绝,因为这些手都不简单。

有时候周培扬也想拒绝,这样搞企业太累,不发展不行,不壮大更不行。可发展了壮大了,企业的负担反而更重。仅是索取倒也罢了,顶多损失点利润,有时候人家根本不是索取,是给予,是向你送钱。可你真这样理解,就大错特错。人家不过是借道,让那些钱在你企业里走一遭,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走。暗规则!搞企业你要面对太多的暗规则,你要习惯于玩这类规则。周培扬一开始是热衷的,乐此不疲,为此还常常得意,认为自己玩得不错,如鱼得水。那个时候妻子木子棉就警告过他,周培扬,别太得意,夜路走多了会撞见鬼,独木桥过多了,一只脚就在桥下。周培扬哈哈大笑,笑木子棉胆小,更笑木子棉迂腐。

“鬼?我周培扬这辈子就喜欢跟鬼打交道,我是钟馗,专门捉鬼的,信不?”

“信,我当然信,你周培扬是谁啊,人见了人怕,鬼见了鬼躲,厉害。”木子棉酸溜溜道。

那时候他跟木子棉的婚姻还没出问题,或者说,问题还在潜藏期,那时候凡君还活着,关于木子棉母亲那件事,已被岁月冲淡,木子棉也很少提及。木子棉因为出了报社那档子事,赋闲在家,算是靠他养活,说话做事还给他留面子,不会把话往绝里说。但是木子棉对他的春风得意,显然持警惕态度,时不时要吹些冷风。周培扬认为木子棉是嫉妒,不平衡。她怎么能平衡呢,一个曾经强于他的人,一个也曾呼过风唤过雨的人,还是女人,现在窝在家里,靠男人养活,她当然不平衡。

周培扬不计较。他怎么会跟木子棉计较呢?他一再跟木子棉说,你是我老婆,让你过上体面日子是我周培扬义不容辞的责任。放心吧老婆,再玩几票,我就收手,认认真真干企业,做一个让你放心的人。

木子棉一开始不说啥,听多了,会冷不丁问上一句:“我这就叫体面?”周培扬略一思忖,马上道:“算,当然算,你不体面哪个还敢体面?”

“哦,体面。”木子棉长长哦一声,并不跟他多争,目光投向窗外,做思考状去了。

周培扬懒得理她。男人有两种时候是不想理老婆的,一是事业太顺过于风光时,二是人生进入绝境,突围不了时。周培扬两种境地都遇过,不过是反的,先低谷后**。绝境是他创业失败,身无分文时,那时候木子棉很火,从报社编辑室副主任的位子跃到了广告部主任这一红得耀眼的位置上,一年广告收入高达三个多亿,想想都让人咂舌。但这些跟周培扬没有关系,尽管木子棉数次说有关系,周培扬坚定地认为没有。如果硬要说有,那就是木子棉拿她的风光杀他,让绝境中的他更加无路可逃,只好躲在丈母娘那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宅男还宅。但那段灰暗期很快过去了,上天不负他,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被周培扬抓住,迅速东山再起,而且势不可挡,一路顺风到现在。他最辉煌的时候,怕就是华隆国际成立前那段日子,可笑的是,那段日子恰恰是木子棉人生最暗淡的时候。

他们两个,从来没有并驾齐驱比翼双飞过,更像是跷跷板的两头,一个飞起来,一个必须掉下去。陆一鸣曾经拿这开玩笑,说他是踩着老婆肩膀上来的,周培扬据理怒争:“一派胡言,我周培扬有今天,完全凭借的是自己双手,说我吃软饭,扯淡!”陆一鸣紧忙解释不是这意思:“哪个说你吃软饭了,我只是说是她的暗淡成就了你的光芒。”

周培扬不气了,笑说:“这样说还能接受,不过咱总归是男人,怎么着男人火也比女人火强吧?”说这话时他心里冷不丁冒过一层寒气,灰暗的日子里积攒的,那段日子只要听到木子棉三个字,他心里就嗖嗖冒寒气。

思路瞬间又跑远了,竟然又跑到老婆身上。周培扬叹一声,将思绪整理一番,现在他得重新思考华隆国际。

提起华隆国际,周培扬就又禁不住想起另一层关系,这关系也是一段时期他分外重视的。说高雅点叫政商关系,往直白里说就是企业跟政府的关系,企业家跟官员的关系。

曾经有人问过周培扬,这片土地上有真正的企业家吗?当时周培扬毫不犹豫就说有,而且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就要做一位真正的企业家。现在如果有人再问他,周培扬就不敢这么回答了,这样回答会遭人笑话。

企业是什么,企业根本不是教科书讲的那样,也不是某些大牌理论家经济学家侃侃而谈的那样。企业是一个杂体,是一个小社会。是各种关系的总和,这些关系里最最重要的还是政商。是的,政商关系,这才是当下企业家需要认真考虑认真应付的关系。每个企业家创业时期都像是搞企业的,但做的又全不是搞企业的人做的事。你得不停地奔走在政府部门,不停地去认识官员,去认识银行部门,跟他们打成一片。只有打成一片,你所需要的那片天空才能出现。一旦你的企业上了路,你就是多种角色的混合体。比如他,有时他是领导的秘书,包括现在,秘书干的事,他照样得干。秘书不方便干的,他也得干。有时他像保姆,但凡关系链里重量级人物的家属,他都记在秘密的笔记本上,逢年过节,他得去敬,去拜,陪上人家去游,去玩。这都是小事,每个企业家都会。不会的,是各方力量的平衡,各种关系的巧妙维护。

企业利用的绝不是一层关系啊!

或者说,决定或影响企业成长与发展的,根本不是一股力量。

这些关系看似出自一门,其实它们是斗争的,咬噬的,是互相不容或难容的。这个时候,作为企业老总,你就很为难了,要保证跟各种关系维持联系,要继续企求他们的“福荫”,继续借他们的“神力”,但又不能让企业成为他们斗争的工具。

是的,工具。这才是最最可怕的。

有多少企业死在了别人的斗争里,又有多少企业成了无辜的殉葬品或者炮灰?

这是这个畸形的社会赋予企业的一项诡异职能。他们需要政绩的时候,你就是政绩,或者创造政绩的人。需要数字的时候,你就变成了一堆数字。需要当成样板让别人欣赏观摩时,你就成了标本。不管你里面怎么样,是否千疮百孔,是否烂账成堆,或者工人早就开不出工资,产品积压一堆,但只要把外表打扮鲜亮,机声隆隆,就有人喝彩,你就完成了特定时候的使命。但这都是理想的,是你还能给他们添光添彩的时候。某一天,当他们斗争到白热化程度,手里又缺少置对方死地的工具时,你很可能就会派上另一个用场了……

规则让企业活,规则又让企业死。人变成了规则的奴隶,只能顺应不能改变,这才是周培扬心里的大痛!

关于华隆国际,是周培扬创业以来遇到的最被动最尴尬的一次合作。企业之间的合作方式是很多的,尤其大洋这样规模的企业,跟别的企业搞合资搞联营的机会就更多。有时为了某一个项目,有时为打进新领域新行业。但华隆国际完全属于意外,对方一开始就隐瞒了他。这里不得不提及一个人,周培扬在办公室突然想起的:佟国华。

佟是海东省政府另一位副省长,在职的时候,排名在罗极光之前。不管是大洋公司,还是周培扬个人,起步当中都得到过佟的帮助。周培扬这辈子要说能成功,与佟国华不无关系。木子棉曾经取笑他把生命的一半给了别人,一半留给自己,但就是不给妻子。周培扬认为木子棉只说对一半。他的确把生命的一半给别人,如果不这样,别人怎么会给你?周培扬付出的是时间,是耐心,得到的,却是一个接一个项目,一项又一项政策。记得佟国华刚到省政府担任副省长,全省所有企业家中,佟选了三个。第一个就把他叫去,座谈三个小时,给了他三条指示:一是做大做精建筑业,尤其要把公路建设当成未来发展的主要方向,要往这方面努力。二是扩大企业规模,上规模上水平,更要上管理,要把大洋从单一型建筑企业发展为能源、矿山、物资供应、建筑机械等综合型大型民营集团。当时海东经济发展速度还不是很快,一切都在孕育中。周培扬他们尽管也能嗅到一点气息,但还是不那么敏感。作为主持此项工作的佟国华,对未来海东如何发展,往哪个方向发展,当然胸有成竹。所以这次谈话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大洋的未来,让大洋迅速脱颖而出,成为省里市里不可或缺的一家企业。周培扬不能不感恩。第三条指示,是针对他个人的。佟国华说,我有意扶持于你,原因有两个,一是这些年我暗中观察大洋,对你也做了一些了解,你是一个能担负起大使命的人,也是一个有思想有抱负的人,只要给你平台,给你机会,你会把大洋打造成一艘航空母舰,对此我有信心。唯一让我不放心的,是你身上那股学究气,那种酸气愚气,它会成为你未来发展最大的障碍。你必须把它打掉,打得干干净净。佟国华挥了挥手,以不容回绝的语气还有他习惯性的霸道说,不要以为就你们知识分子忧国忧民,你现在是一个企业家,未来很有可能是某个行业的领军人物,如果一直停留在狭隘的观念与看法上,你是不会有长进的,不但让我失望,也会让大洋一千多号工人失望。

“企业家是啥?”说到这,佟国华忽然转过话题问周培扬。周培扬怔了一下,按自己的理解,结结巴巴跟佟国华讲了一些,佟国华极为不满地道:“错!我就知道你现在还是这种想法。我来告诉你,企业家就是探险者,是敢于吃大螃蟹的人,是这个时代最该冲在前面引领潮流的人,也是敢在风口浪尖上搏杀的人!”佟国华一气说了好多,周培扬最后记住的,竟是企业家要敢于大破大立,敢于成为别人议论甚至诬诟的典型!

“你们这些人,仗着进过大学校门,读过几天书,脑子里装了东西,就这也不许那也不能,这怎么行?社会发展总是要打破一些东西,陈规不破,新规怎么立?旧的思维不改变,新思想怎么树起来?我佟国华是读书不多,但我知道一个理,凡事都是干出来的!”

凡事都是干出来的!这句话,足足影响了周培扬十几年,直到现在,还像座右铭一样激励着他。是的,大洋的确是干出来的,他周培扬的今天,也确实是干出来的。佟国华说得对,河横在你面前,不蹚怎么知道深浅,不蹚怎么过去?四处设禁区,这也不能那也不敢,我们的社会还怎么前行,生活还怎么改善,蓝图还怎么绘?

这些话,貌似听着很大、空,细一琢磨,却句句在理。工作和生活中,更能感受到它的力量。周培扬深有体会。也正因如此,在他心里,佟国华跟别的领导就不一样,跟罗极光更是不能比。然而,华隆国际,却让佟国华在周培扬心里大打折扣,周培扬至今想不明白,这样一位可亲可敬光明磊落的老领导,怎么能干出那样的事呢?

华隆国际一开始是大洋国际事业部,是大洋跟海州城投公司共同出资设立的。在这之前,大洋跟海州城投就一起出资搞过一些工程,海州城投是国有企业,隶属于海州国资委,董事长由海州国资委主任兼任,副董事长是佟滨,佟国华的儿子。受佟国华影响,周培扬跟佟滨的关系也算不错,在他眼里,佟滨跟他父亲一样,是一位有魄力有胆略也有正气的人,这年头,正气似乎很难见,也就格外珍贵。你在江湖中游走,遇到的常常是阴气、邪气,能跟一位保持正气的人合作,共谋发展,对周培扬他们来说,真是福气。最初设立大洋国际事业部,一是出于融资需要,企业做到一定规模,融资就是头件大事,没有哪家企业不缺资金,国家金融政策乐观时,企业融资也相对乐观,一旦遭遇金融从紧,贷款规模受限,企业资金链就吃紧,紧张时候,甚至会面临资金链断裂的巨大风险。如何拓宽融资渠道,在更大更广范围内募集到资金,就成了周培扬他们必须考虑的问题。而佟滨所在的海州城投,恰恰有这方面优势。周培扬跟佟滨通过长达一年的洽谈及考察,最终才决定出资组建大洋国际。当时谈判的结果是,大洋占百分之六十一,海州城投占百分之三十九。组建之后,大洋通过这家事业部融到不少资金,为大洋当时的扩张,跨行业经营提供了莫大帮助。但是华隆国际完全是另一回事。当时周培扬在海外,在马来西亚洽谈两项工程,周培扬想让自己的队伍尽早打到国际市场去。有天他接到一个电话,是佟滨打的,说澳大利亚那边有项工程,一条环海公路,利润比很高,本来海城投要拿,但海城投业务太多,工程量根本顾及不过来,就想分出三分之一让大洋去做。一听是佟滨介绍的,周培扬没多思考,答复说可以考虑,但要等他从马来西亚回国。佟滨说时间很紧,目前总合同已经签了,城投这边的施工队伍也已出发,另外两家合作伙伴也都出发了,让周培扬抓紧操作。周培扬只好将此项工作安排给在家主持工作的季少强。等他从马来西亚回国,过问此事时,季少强说,情况有了新变化,佟滨让他小姨子找到公司,一开始说是以大洋国际名义去承揽工程,一周后又说,那边资质审查过不了关,具体原因是什么,佟滨小姨子道不清,只说是她姐夫叮嘱,要重新设立一家公司,以新公司名义去承揽。结果就有了华隆国际。周培扬当时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一来这是佟滨安排的,新设立的公司法人代表又是佟滨小姨子,应该也是信得过的人。但公司设立一个月后,佟滨所说的澳大利亚环海公路工程却迟迟不见下文,周培扬这才感觉不大对劲。去找佟滨,佟滨去了澳大利亚,两个月后才能回来。打电话关机,再找他小姨子,也不见踪影。后来有一天,谢婉秋突然找到周培扬办公室,说了一件令他目瞪口呆的事。

原来这家所谓的华隆国际,从注册到注销,只有短短一个月时间,也就是说,周培扬回国不久,这家公司便非常奇特地从工商部门注销了。

“为什么会这样?”周培扬如同听天书。

“我怀疑对方别有图谋。”谢婉秋愤愤地说。

“什么图谋?”周培扬还不想把事情往坏处想,再怎么着,也有他跟佟滨的关系垫底。如果大家都来怀疑别人,这世界就没法运转了。

见周培扬到这个时候还明白不过来,谢婉秋真是有点急,沉吟一会儿,重重道:“对方只是借这家公司洗钱,转完资金就注销。”

“什么?”周培扬这下真是惊着了。

事实的确如此,这家只存在了一个月的公司,打着大洋的旗号,完成了一桩非常隐蔽的使命。周培扬后来通过多种渠道查明,华隆国际设立当天,便有一笔巨额资金从不明渠道转入其账户,由于华隆国际是独立法人,资金没走大洋渠道,直接进入华隆国际新设立的账户。两天后这笔资金又分别流向三个渠道,账面上只留了一千二百万元。又过一周,另有一笔资金从国内某小公司进入华隆账户,数额高达六千二百多万元,这笔资金在华隆账户停留的时间更短,仅仅三小时,然后又分三笔转走,这次提留在华隆账面上的是八百多万元。完成这两笔业务后,华隆开始进入注销程序,速度之快,退出之果断,令人难以置信。

“明显的洗钱!”谢婉秋愤怒不已。

“别乱评论!”周培扬虽然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但还是不想把事态扩大。扩大不起。再三叮嘱谢婉秋,此事跟谁也不能提,忘掉它,只当没发生过。

事后,周培扬既没找佟滨也没找他家老爷子。他宁愿相信这事佟国华不知情,是儿子佟滨所为。或者往更好处想,此事佟滨也不知情,指不定是海城投在捣什么鬼。谢婉秋骂他傻,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他说我周培扬就喜欢这种傻。

说归说,心里,却完全不是这个味。

时过不久,海东突然曝出一起非法集资案,集资案主角正是海城投。原来早在三年前,海城投就以多个大型项目为诱饵,四处募集资金。所谓的澳大利亚环海公路,只是其中一项。另外还有海州植物园,海州三亚湾万亩观光农业种植园等。据传,在海州,类似的集资不止海城投一家,多了。只不过海投城运气不好,被人盯上了。周培扬不久后就听到一个更加内部的消息,海城投非法集资案的曝光,跟罗极光和路万里有关。

也就是说,佟国华被对手咬了一口。

对于权力场上这种争斗,周培扬一向保持警惕态度。这些年他坚持一个原则,跟谁也不亲,但也绝不离得远。伸手够得着就行,这是他给自己设定的标准距离。很多企业家都喜欢把自己乃至企业系到某根权力的腰带上,周培扬怕。这种裙带关系短期可能会给企业带来一系列好处,会让企业沐浴到别的企业沐浴不到的光辉。但久了,企业就没了灵魂,就成了人家的一个窝,或者后花园。更可怕的,权力之树一旦摇晃,首先危及生命的,怕就是你。这些年,他跟佟国华以及佟滨有着良好的关系,罗极光这边,也不冷不热,保持适度的联系。自己有事需要上门求人家,就毕恭毕敬,该怎么来就怎么来。这方面他舍得出手,也肯低下头。人家找上门来,他也以礼相待。纵是这样,他还是免不了让权力伤害,成为权力争斗的炮灰。

上次就因为这,他把罗希希得罪下了。罗希希想用同样策略,跟他设立大洋泰和,目的不用说他也明白。周培扬很坚决,不给罗希希任何希望。罗希希也是急了,这女人手法多的是,强攻不下,就采取其他策略。周培扬也是一时松懈,那晚他就不该跟罗希希单独饮酒,更不该送罗希希回宾馆。罗希希在他身上什么手段都敢用,这也是周培扬后来才明白过来的。

几样事联系起来,周培扬忽然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永安大桥不过是导火索,有人真正想引爆的,是华隆事件!集资风波爆发后,铜水市长蓝洁敏上奔下走,佟在上面也使了不少力,这才得以让事态暂时平息,可周培扬知道,华隆埋下的祸根压根儿没消除,或者说,华隆事件是一张牌,把柄捏在对方手里,对方只要想打,随时可以打出来。

两虎相争,伤的未必是虎,而是虎周围他们这些小兽。

周培扬急切地往别墅去,他要重新把华隆的事理一理,同时也要把跟罗家的关系理一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