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西子终于适应了这个糟糕的环境。她有些迷醉地左顾右盼着,望着舞池中疯狂摇摆的男女们,感觉无法理解但又心跳得厉害。她没什么需要尽情发泄的欲望,这些行为在她眼里本该有点蠢,可事实上她还是像文明人类闯入原始森林那样,伴随着鼓点和音乐,被驯服被兽化。
“如果我没理解错……”她戳了戳顾云风的胳膊,靠近他耳边说,“顾队你这是让许教授去当鱼饵啊,万一他入戏太深怎么办?”
顾云风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然后心平气和地对她说:“那你去帮他。”
这她还真不一定能做到,准确地说是根本做不到。应西子喝了口酒精浓度很低的啤酒,想想也觉得自己的内心戏有点多余。顾云风高度紧张地注视着周围的男男女女,她在旁边坐着喝酒,无聊地望向许乘月那边,这才发现视线被遮住,完全观察不到对方的情况。
心间突然涌现难以抹去的压迫感,应西子微微欠了下身,调整呼吸,沉闷的空气和爆炸的音效不停撞击着她的大脑和心脏,冲击着她的血管。
“顾队,这里太闷了,我出去下。”她拽了拽顾云风的衣角说,穿过人群朝外面走去。
“行,我陪你。”他赶紧跟上去。
应西子坐在一边的长椅上,休息了一会儿终于缓过来了,望着面前来来往往的车辆不说话。
而顾云风盯着手机上的时间,天上月光清冷,地上喧嚣嘈杂。马路上一直有车开过,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家伙靠在护栏上,吐得稀里哗啦。
“乘月这会儿怎么样了?”
“刚刚在里面就没看到他了。”
他皱着眉头取下蓝牙耳机,伸长脖子看了很久后叹息一声:“通信联络也断掉了。”
他们对着这个突然失声的耳机研究了很久发现它并没有坏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许乘月怎么一瞬间就没声音了?
信号问题?或者喝了不该喝的东西?被抢劫了?还是……被劫色了?!
他赶紧打了个电话过去,也没人接。
绕了十几圈树以后,他决定,假如过十分钟还联系不上许教授,就冲进去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里面把他捞出来。
突然屏幕亮起,徐法医来了个电话。
从这个时间看,应该是DNA检验的结果出来了。
通常他们会拿目标血样和全市自有的DNA库进行比对,并同时采集受害者周围人群的血样去比较。库里的血样覆盖范围不算广,远远不及整个城市十分之一的人口,如果遇到外省流窜作案的,就只能去申请全国的DNA库了。
电话那头很安静,徐远桥的语气谨慎得奇怪,仔细听还有纸张翻阅的声响。
“现场提取到的血迹,检验结果已经出来了。”不出所料,对方一张口就是这件事。
“比对出是谁了?”顾云风问。
“市里的DNA库样本比较大,我们就先比对了江家周围的人员。”
“你一定觉得难以相信。”电话那端的徐法医摊手,一脸疑惑。
“结果很奇怪吗?”
“嗯。”徐远桥犹豫很久才说,“我仔细检查了很多遍,最终确认——”
“现场受害者以外的血迹,是林想容的。”
8月19日当天身在地球那端,有着完美不在场证明的林想容,居然在案发现场留下了自己的新鲜血迹。
舞池中央换了好几个乐队,音乐迷醉,灯光缭乱,一批又一批的人群涌入。
许乘月依然尴尬地坐在吧台边,眼神从对面女人**的肩膀移到旁边心不在焉地瞅着他们的调酒师身上。
“我怎么认识江洋的?”Lusa撩了下头发,眼角上扬,嘴角向上,一只手撑着脸颊,“呵呵,他那么有名,又是这个店的常客,我经常碰到他,久而久之就熟悉了。”
“你很少来吧?”她自问自答,“也是,看你这样子,就和我们不是一类人。”说着她让调酒师给许乘月端来一杯樱桃甜酒,身后的音乐震耳欲聋,旁边八角烛台的蜡烛一直安静燃烧着。
“倒是你,怎么和他认识的?”
许乘月举着酒杯喝下一口,混着音乐头有点晕,好在思维还是清晰的。按照他们之前的推测,有个人在瑞和医院登上了江洋的车,车开到这家酒吧,逗留了十几分钟,然后又载着此人回了他家的别墅。
“我是个医生,给江先生看过病,就认识了。”
“我就知道。”她得意地笑了笑。
“那天你虽然离我有点远,不过我闻得到,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许乘月脸上的表情瞬间全部消失,心里一咯噔。
她上下转动了下双眸,接着说:“你是哪个科室的?”
没想到会被问这样的问题,他下意识地回答说:“神经外科。”
“呵?”浓妆女翻了个白眼,就那么短短一瞬间,她似乎没有兴趣再聊下去,喝掉那剩下的半杯酒,毫无兴致地起身拨弄着自己的头发。
“怎么了?”他问。
“那你知道,江洋有个哥哥吗?”Lusa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冷哼一声,圆润的身材在昏暗的灯光下分外惹眼。
“我知道,我还见过。”
“他带你去见的?”
“对。”
“是吗,可他最讨厌他哥了。”她靠近许乘月,小声对他说,“他之前告诉我啊,他一直在想办法杀掉他哥,可他哥就一直留着一口气在。可不可惜啊?”
“为什么杀他哥?”
“还能为什么,为了争财产为了争地位呗。这种没本事的二代,就只能指望别人倒霉自己升天了。”
说完,她左手重重地拍在吧台上,震得吧台上的杯子晃晃悠悠,高跟鞋也有节奏地踢着地面。
下一秒她右手指向许乘月的鼻尖:“我开个玩笑。”
“不过帅哥,你到底来干吗的啊?”
在许乘月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对旁边的调酒师打了个响指,轻轻一笑:“小唐,把大金他们叫来。”
被唤作小唐的调酒师点点头,迅速打了个电话。不到一分钟,许乘月就看到几个穿着黑色制服胳膊上有文身的壮汉朝他走来。
“我仔细想了想,虽然你和那天那个男人挺像,但肯定不是同一个。”
许乘月一脸茫然。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总觉得,你看起来更像个警察。”
为首的男人剃了个光头,身强体壮脖子粗,一只手拎着个棍子,走起路来像一只企鹅。
身高不到一米七的光头站直,满脸暴戾地抓着许乘月的胳膊,直接把他从高脚凳上拖了下来。
许乘月趁机拽过他手上的棍子,直接扫向吧台里面的酒柜。
砰——
柜子上几十个酒瓶直接掉落在地上,尖锐的玻璃声穿透音乐,向四周散开。
顾云风捂着鼻子拉着应西子重新进了这家夜店。
这个时间的音乐吵得几百米开外都能听见,他捂上耳朵,无奈地呼吸着空气中的烟味,他恨恨地看了一眼墙上的“禁止吸烟”标志,不经意间又在角落中扫到了“拒绝黄赌毒”的宣传语。
穿过舞池中央无数男人们的腰背和扭动的臀部,顾云风感觉自己终于冲出重重包围活了过来。
西南方向有个艺术气息十足的文艺女青年冲他笑了下,左侧一个比他爸年纪小点的大叔一直盯着他,他撇了撇嘴,赶紧往前走。
环顾四周也没看见许乘月。顾云风突然无比后悔只让许教授一个人钓鱼去了,事到如今,不还是要他进来捞人嘛,还不知道对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几个只穿着黑色紧身短裤的女人在舞台上跳着舞,他心急如焚地四处张望着,突然听见前方一连串的玻璃破裂声,紧接着就是人群的**。
顾云风沿着声音找去,刚好看到许教授手里拿着的棍子被其他人夺走,转而对着他的后背就是一棍子。
许乘月痛苦地半跪在地上,绚丽的灯光下更显得脸色苍白。混合着音浪过强的背景音乐,瞬间让人血脉偾张满脑子热血。
应西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刚准备尖叫就被顾云风捂住了嘴。
“傻瓜。”顾云风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你待在这里,不要离开。”他对应西子说,没有任何犹豫,随即冲上去拿起吧台上的酒杯,啪嗒一声摔在台面上。
高脚杯从杯托碎成两截,他迅速地拿起尖锐的杯脚,没有任何犹豫,朝为首男人的右手扎去。
密集的鼓点分不清是音乐的节奏还是血流的跳动。迅猛暴戾中,男人的右手瞬间鲜血直流。
碎玻璃扎破对方手背上的毛细血管,刺进肉里。他刻意控制了力道,没有刺穿手背也伤不到筋骨,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永久性影响。
在几个看场子的男人反应过来前,顾云风压低帽檐,手中尖锐的杯脚直接对准了Lusa的咽喉。
“美女,别欺负人啊。”
昏暗的灯光聚集到锋利的杯脚上,折射出一道闪耀的光芒。几行汗从女人的脸上滑落,沿着尖锐的利器滴到地上。
“你可算来了。”许乘月捂着自己的背部,弯腰站起来。他现在有点迷糊,怎么自己突然就挨了打,刚刚酒柜上的那排杯子是怎么碎的?
迷迷糊糊地揉了揉脑袋,看见顾云风手上的血,他突然清醒过来。
“这位先生,你打伤了我的朋友,还拿着武器威胁我。”女人沉着脸看着他。她的眼神聚焦到颈动脉前的利器上,故作轻松地问,“这人拿着棍子跑来砸我们的场子,我低调地教训他是理所应当的事。”
她笑了笑:“关你什么事?你谁啊?”
“我是……”他扭头看了眼许乘月,对方摇了摇头。
“他喝多了,这些碎了的杯子,要赔多少钱?”他握住许乘月的手腕,抓着他逆着拥挤的人群一步步慢慢后退。
然后,在老板娘说出该赔多少钱之前,他攒足力气,拉着许教授,带上应西子就往外跑。
刚刚那几秒钟内,他瞅了眼碎掉的酒杯,这赔起来他可要倾家**产啊,不能赔不能赔,赶紧跑路。
他们穿过拥挤的人群,呼吸着炙热如火的空气,踩着斑驳的陆地,终于回到安静的街道上。
天上只剩星辰没有明月。风吹着路边的广告牌哗啦啦地响,脚下落了一地的绿叶。
街上没什么人,远处有警车在巡逻,有人在十字路口抱着吉他唱歌。
“你流血了?”许乘月揉了揉自己的后背,指着他的胳膊上一片鲜红的血迹说。
“没事。”顾云风蹭了蹭胳膊上的血,“这不是我的血。”
许乘月松了口气。他那一棍子挨得并不结实,所以也没什么事。刚刚在酒吧里呼吸着混浊的空气,迷乱音乐中甚至有点神志不清。
那里充满着贪婪、欲望、无序和暴力。
“西子怎么来了?”许乘月揉着自己的后背,诧异地看着瑟瑟发抖的女孩。
“文昕有别的任务,其他组的小张小李小林她们都放假约会去了。”
“能想到的女性就只有她了。”
应西子不满意地嘟了下嘴,怎么好像自己多不受待见一样。
“所以……今年得多招几个女孩子。”顾云风自言自语着。
“刚刚你一个人在里面发生了什么?”顾云风扭头注视着许教授,“这么多人针对你,我一开始以为你要被劫色了。”
他焦虑地围着街边的梧桐树转了十几圈,设想了几十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许乘月会被胖揍一顿赶出去。
许乘月叹了口气:“她问我是不是警察……我就不明白怎么被看出来了。”
这发展倒是出乎意料,许教授明明长了张男女通吃的脸,结果最后无论男女都要把他赶出去。该有多不招人待见啊。
“毕竟你经验少。”应西子替他检查了下背上的伤,有点淤青,没什么大碍。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那天和江洋一起来的人,是一个和我体貌接近的男人,职业很有可能是医生。”他无奈地说,“这个人受了伤,他们一起拿了些医药用品。”
“这也就意味着凶手受了伤,所以现场和车内都出现了凶手的血液。”顾云风坐在车里,关上车门,摇下车窗,一阵凉风吹进来,和夜空上的星辰一样清冷。
“还有一个很出乎意料的事情。”
“什么?”
“她说,江洋很讨厌他的哥哥江海,想置他于死地。”
“那他行动了吗?”
“这就不清楚了。”
“你对凶手有什么想法吗?”许乘月最后问。
“我现在啊,一点想法都没了。”顾云风苦笑着,在手机里找出和徐法医的电话录音,开外放给他听,“DNA对比结果出来了。”
他接着说:“留在现场的血液,属于林想容。”
一声惊雷落下,狂风乱作,街上的车辆报警器此起彼伏。
他望着黑夜中一闪而过的耀眼的闪电:“快下雨了。”
黑云压城,长夜降临。十六岁的少年皱着眉,在自己的小公寓里来回踱步。走了大半个小时,听见窗外轰轰的雷声,紧接着大雨倾盆,雨声淹没了马路上的鸣笛。
他跪在**,拉开窗帘,窗外的城市华灯十里,过去家里的灯却永远熄灭了。听着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他迅速地转身,连跑带跳地拉开房门,果然看见林想容正拿着钥匙开旁边公寓的门。她穿了一件黑色套装,剪裁得当的半身裙凸显出身体曲线,脚上依然是黑色平底鞋,手里拎着小号行李箱,手里握着一支燃烧着的女烟。
“阿泉?你先进来吧。”她温柔地将烟蒂摁灭丢进门口的垃圾桶,手中的钥匙旋转开门,拖着箱子走进去。
这两间公寓是江家名下的资产,原本是打算用作员工宿舍的,结果才刚装修好就出了现在的事。
“想容姐,你今天去哪儿了?”
“去了趟公安局,配合调查。”她脱下外套放在衣帽架上,穿着白色衬衣烧了壶开水。
他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说:“学校催我回去上课了,我……我不知道该不该去。”
“你再请一个星期吧,我跟学校那边说。”她在柜子里找出一盒茶叶,泡了两杯茶放在桌上。然后打开空调和电视,关上窗户却拉开窗帘。
“你爸还处于被调查状态,其他人也都尸骨未寒。”她停顿了下,“但学肯定是要继续上的,你啊,别想着退学这种事。”
“嗯啊。”他舒眉颔首,站在桌子旁边接过林想容递来的茶杯。江泉常年在国外念书,书念得不咋样,对家里的事情也一直不怎么清楚。有一年听老爹说起,他才知道二嫂这几年和二哥的关系非常紧张,他们一直没孩子,后来连见面都很少。不过他们四个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感情也确实没那么好,二哥和二嫂关系再差,对他而言也没什么影响。
“我今天有跟你大哥的主治医师沟通,希望能把你大哥转院到瑞和去。”
她蹲下身,打开行李箱,里面有江海的病历和一些药品。林想容今天去金平医院拿病历时,医生提到一件事,说是负责他们案件的警察也复印了一份病历走。
她有点奇怪,整个案件和江海应该没有任何关系才对,警察怎么老盯着他呢。他一直昏迷着,昏迷了几年,不能说话,也没有任何知觉,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瑞和医院?”江泉惊讶地望着一箱子的病历和观察报告。
“现在江家已经这副样子了,虽然……这几年我跟他们的关系一直很不好,但江家对我而言终究有着特别的意义,我还是希望能做些什么,特别是为你大哥。”
“可是……”他欲言又止地挠了挠后脑。
“可是什么?”
“我不想让大哥去那儿。”
听到这句话,她诧异地看着稚气未退的少年。
“我听说……”江泉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压低声音说,“我听说,瑞和医院在用活人做试验。”
“至于什么试验我就不知道了……”
啪——
她手边的玻璃杯不小心被打翻,开水泼到桌子上,沿着桌角流到实木地板上。江泉赶紧扶起倒在桌上的杯子,抽出一大堆面纸铺上去吸掉泼出来的茶水。
“谁告诉你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警惕地环顾四周。
“二哥说的……”江泉战战兢兢地把纸巾扔进垃圾桶。
“江洋什么时候说的?”
“大概……一个月前吧?”他被林想容的表情吓了一跳,她永远温柔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愤怒。江泉猛地退后几步,然后抓着桌角坐到椅子上。
“我跟他通电话的时候说的,那时候,我、我爸还没出事呢。”他愣了好几秒,再看林想容愤怒的脸,倒是也没那么情绪化了。
“你没跟别人说过吧?”她花了几秒钟调整过来,脸色重新变得温和。雨水不停地敲打着窗户,混合着忽远忽近的雷声。
“没有,我以前都不知道瑞和医院是哪家……”刚刚听到她说“瑞和”这个名字他才想起来,江泉在国内生活时瑞和医院还没成立,自然是从未听说。
“那以后也不要告诉别人。”她想了想还是拉上一半窗帘。她原本觉得江家被害肯定是因为江洋又在外面作了孽,但听着江泉说的这件事,她也开始动摇了。
不管怎么说……她苦笑一声:“你二哥他们只是讨厌这家医院而已。”
“如果真是拿活人做试验,怎么会没人知道呢,现在不是几十年前,信息传播的速度超出我们的想象。”
“二哥说,是不会说话的活人……”他怯怯地补充了一句。
“没有这回事。”
“阿泉,你记住,没有什么拿活人做试验。”她弯腰将手搭在少年肩上,“不要跟任何人说这些道听途说的事情,江洋的话不可信。”
“好……”他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他们只是单纯地讨厌瑞和医院而已。”她对江泉说,“我来跟你完整地解释一次,瑞和医院是私立医院,它的大股东是智因科技。”
她所知道的江家对瑞和医院的厌恶确实来源于此。而且当年给江海做手术的权威医生应邗,居然在江家人口中的“手术失败”后摇身去了瑞和医院,还成了神经外科的主任,成功治愈了一名被诊断为脑死亡的患者。
“智因科技占了瑞和医院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拥有直接控制权,而智因科技成立的生物医学研究部,就是这些年挤掉荣华生物大部分市场的罪魁祸首。”
她接着说:“所以你爸不肯把江海送到瑞和,哪怕已经有了成功的案例。
你二哥也胡言乱语说他们做人体试验,无非是因为这些。”窗外电闪雷鸣,雨水砸在窗台上,被水洗过的城市,一样的灯火万千,一样的藏污纳垢。
“他们不愿意把你大哥送到竞争对手的手里,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哪怕这是最大的希望。”
“是吗?”
“这就是成年人的思考方式。”她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明天把你学校的联系方式给我,我跟他们说一下情况。”
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刚好十点。雨声渐渐小了,远处还伴随着钟声,像有谁在呜咽,听得她心里很慌。
她洗完澡,闭上眼躺在**,满眼都是读书时的天和地。
那时候的云是彩色的,天很高地很广,他们会躺在没有人的草地上,伸出手指向日落时的苍穹,看着飞鸟从指尖飞过。只是十几年过去了,这种彩色的云和指尖的鸟,也只会出现在她的梦和回忆里了。
哪怕有一天江海醒来,他们的关系也只能静止在那片天空下。
而现在的这片天空下,满城都飘着他们的风雨故事,她是跳不出去,也融不进来,只能继续走在风雨中,走在河边山崖边,赤脚走进荆棘中。
“怎么会是林想容的血?”
“她怎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她瞬移了吗?”
“超能力?”
“有人栽赃陷害?”
顾云风苦思冥想着念叨了一路。开门的时候甚至拿错了钥匙,捣鼓了半天就差找个铁丝撬自己家门了。
“你明天去局里再看吧。”许乘月听他念了一路,哭笑不得又没办法阻止他。
“问题是我现在很不爽。”他一进门就瘫在沙发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感觉自己的想法要被推翻了。”
“不会的。”许乘月坐在他身边,他想要安慰对方一下,手举在半空中,半晌还是放下,不知道该做什么动作才对。
“不说这个了。”顾云风坐起来,腰背伸直,打开电视和灯光。窗外狂风大作,雨水疯狂地打在玻璃窗上,雨声盖过城市的喧嚣,他忽然觉得这里安静极了。
过了一会儿他不知从哪儿拿出个纸盒子放在许乘月面前:“送你个东西。”
他把盒子放在手掌中央,遮住自己掌心的疤,然后打开盒盖。
里面是许乘月那块被丢弃的手表。玫瑰金的表带在灯光下泛着光,表盘上有几颗碎钻,一次完美的借花献佛。
这叫送我东西?只是把我的东西还给我而已吧,还找了个纸盒子装着。许乘月正拿着保温杯喝水,差点被呛出眼泪。
“我让舒潘去那片草地里找了找,还好没被人捡走。”顾云风把手表拿出来,“有没有很感动?这可是重要的东西啊。”
“你这不是……又给我装回了定时炸弹?”许乘月根本不想伸手接过这块表,但顾云风还是帮他戴上了。他对这几次被无人驾驶汽车追杀的事情心有余悸,好像只要戴上这玩意,四面八方的车都会朝他冲过来,把他撞得四分五裂。
“我让技侦的同事检查了下,里面装了GPS定位和记录生命体征的智能芯片,你已经被监视很久了,我估计……是有人在那次意外坠楼事件后,趁你昏迷装上的。”
“对方根据GPS监视你的行踪,通过智能芯片记录的数据观察你的行为。”顾云风不急不忙地解释着,“本来我想拆掉之后再把表还给你,毕竟是你父母的定情信物,而且价值不菲。但要真的取下监听装置,过不了多久,你失去控制的事情就会被发现。”
黑夜被几道连续的闪电照成白昼。顾云风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望着晦暗不明的天空,伴随着一阵惊雷,突然一个激灵,人从沙发上跳下来,直接把遥控器扔到对面的收纳盒里。
“那样才是最危险的。”手臂交叉放在脑后,顾云风说,“依现在的情况看,他们倒不是想要你的命,只是想控制你而已。”
他盯着砸在窗上的雨水,汹涌而澎湃,无孔不入。
“所以就遂他心愿,让你继续被监视吧。”
许乘月从来不做梦。自从搬来这儿,他就无视了十点之前必须睡觉的规定,但他的睡眠质量一直很好,做事情也无比专注。睡觉就是睡觉,吃饭就是吃饭,侦查时只想着案件,在学校时也只关注学术上的事情。
可他这天晚上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在一间间教室里向前狂奔。他穿过歪歪扭扭的门窗,跨过一排排桌椅,也不记得自己在跑什么,就那样一直向前,踏着阶梯,爬上屋顶。
他抱着自己似乎很珍视的东西站在屋顶上,抬头是满天星空,脚下是空无一人的校园。这个时间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几乎都待在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实验室的屋顶。屋顶上的风很大,吹起他的风衣。路边的樱花被风吹动,落在街道上。
他闭上眼,下定决心,把手里的电脑向空中抛去,看着它急速下落,重重地摔在铺满花瓣的地面上。夜晚的星光很亮,但他没来得及看。被风吹落的樱花也很美,可他最后也没看到。
然后他睁开眼,天已经亮了。
醒来后他接了个电话,陆永让他去一趟实验室,说是AI侦探系统外连的几个接口出了点问题,项目小组的几个成员都没搞定,让他回去看看。
他一拉开房间门,就看见顾云风手里拿着美工刀,正划着面前摆着的纸箱。
“顾队,这是什么?”他揉了揉眼睛,戴上眼镜,打着哈欠问。
“一张床。”顾云风转身,表情古怪地看着他,“给你买的,还没装好。”
“啊?放哪里?”
“放次卧,房间里也没其他东西。”顾云风顶着两个黑眼圈,美工刀在手里飞快地运转着,把纸箱四分五裂地割开,露出木制框架和一堆木板。
“你要自己装?”
“唉,联系好的师傅说他不干了回老家了,再联系一个又要好几天。”
“我不急。”
“我急啊。”顾云风苦着脸指着沙发说,“我都睡好几天沙发了。”
好像也是,自从他以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理由住进来后,就一直霸占着顾云风的房间,把他赶到了狭窄的沙发上。
“怎么感觉你对我很有意见?”许乘月直截了当地说。
“这可不敢。”
“没有就好。”他径直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找出牛奶和昨天晚上顺路带回来的汤包,放在微波炉里转了一圈。
“今天我要去实验室,不和你去队里了。”
“去实验室干吗?”顾云风放下手中的美工刀问,然后迅速洗了手,坐到餐桌前抽了双筷子,夹起冒着热气的汤包塞进嘴里,烫得他鼓起腮帮子,过了好久才艰难地咽下去。
“实验室的项目出了点问题。”
“哦。你们实验室那个系统叫什么……AI侦探,是这个吗?它是做什么的?”他去冰箱里重新开了一袋牛奶,没有加热直接喝掉。热牛奶对于刚被汤包烫到的他而言,简直是二次伤害。
“是这个,我们实验室最近这几年都在专注于AI侦探的系统研发,我来刑侦队也是因为它。”
看着对方一脸茫然又期待的表情,许乘月只好用能想到的最简单的词语去解释一下:“最通俗的解释就是,造一个人造大脑,去迅速解决一些不太复杂的案件,降低人力成本。”
“那你来刑侦队是为了什么?”当初批下许教授的文件里应该有过相应的说明,不过邮件转到他这儿的时候他也没仔细看,看也看不懂。
“通俗地说,我们搭好人工大脑,就需要训练它学习如何断案,这就是所谓的机器学习。”
顾云风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来刑侦队,就是为了熟悉刑侦流程后,以正确的方式去训练它。”
窗外阳光很亮,但到底是到了秋天,一场暴雨结束,气温明显比之前低了一些。吃掉剩下的包子之后,许乘月在带来的衣服里找出了一件风衣,然后用那个难用的电熨斗熨齐整。接着把风衣挂在玄关的衣帽架上,走到餐桌前握着温热的牛奶杯,和顾云风一起安静地吃着早饭。
金平区公安分局。
“血痕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顾云风停顿了下,环顾四周,在展示板上写下嫌犯姓名,“大家也都知道了,根据DNA比对的结论,我们现在的嫌疑人是——林想容。”
“林想容,江家二儿子江洋的合法妻子,五年前与江洋结婚,长期忍受丈夫的家庭暴力,记录在案的报案就达二十次。二人长期分居,未育有任何子女。”
“值得注意的是,林想容与江洋的大哥江海是同门师兄妹的关系,我们找到了二人曾经的同学,在江海出车祸昏迷之前,二人一直是情侣关系。”
至于为什么江海昏迷后林想容没离开江家,而是嫁给了江洋,个中缘由他们不得而知。毕竟知道内情的人几乎都在8月19日那天,死在了同一把凶器下。
为什么和江洋结为夫妻,只能问林想容本人了。
顾云风接着说:“按照血痕鉴定出来前的判断,凶手极大概率是男性。女性因为生理上的差异,很难以一己之力完成这样的谋杀。”凶手将三位无辜者以极高的手法一刀毙命,在江洋醒来后和他的搏斗中也能轻松占据上风。
“其次,林想容当天根本不在国内,不具备作案时间。”他冲徐远桥使了个眼色:“徐法医,确定血样来自林想容本人吗?”
“确定啊,采集到的样本来自林想容。而且林想容是独生女,没有任何兄弟姐妹。”徐远桥肯定地说,“所以,不存在同卵双胞胎的可能。”
总不会是有人暗地采集了林想容的血样,又将血液倒在现场企图嫁祸?
很快他自己就否决了这个想法,检验结果备注了这些血液是在案发前三个小时内粘上去的,即便用了特殊的处理方法保存,血样离开身体的时间,也绝对不超过十二个小时。但林想容在十天前就出国旅游去了,时间上无法做到。
“林想容的母亲怀孕时就确定不是双胞胎吗?”有个小女警问,“万一怀孕时是双胞胎,生出来被偷偷抱走一个说是夭折了呢?”
顾云风竟然觉得无法反驳。虽然看着是狗血小说的发展剧情,但现实很多时候比编出来的故事更狗血。
“你们都有些什么想法?多奇怪都可以。”
“诊所判断错误,把双胞胎看成了单胎,然后出生后又把另一个孩子抱走了。”
……有这么黑医院的吗?
他哭笑不得地撑着额角摇头:“能不纠结双胞胎的设定了吗?”
“那……有没有这种可能?”文昕弱弱地举起手,“假如林想容根本没出国?”
“根本没出国?”他重复了一句,“我们申请了出入境查询,林想容确实在7月底就出去了,案发后才回来。她的机票信息和出入关记录也都是吻合的。”
“她出关后和别人对换了身份信息以及机票,其实一直待在国内?”
“那她怎么入关?”
“就拿着另一个人的机票呗……”
“现在人脸识别的准确率很高,除非长得基本一样,不然无法通过。”
“那她要是中途偷渡回来?”
中途偷渡?他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好像也说得通。
他听着各种不着调的讨论,脑袋有点疼,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迷宫,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林想容有动机有嫌疑,有指证她的物证,还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
他拍了下舒潘问:“有联系林想容吗?把她叫来配合下调查。”
晕头转向的舒潘被吓了一跳,连忙点着头说:“联系了联系了,今天下午她就过来。”
“智因生物今日在港交所上市,最终估值八百三十四亿港币。”顾云风手指飞快地滑过新闻推送,只在这一条推送上停留了几秒钟。
再下一条推送是关于当红偶像组合AIR,昨日参加了为白血病儿童募集慈善基金的晚会。他没细看,瞥了眼标题就默默地关上新闻,收起手机,看着对面刚坐下的女人。
林想容画了一个淡妆,优雅地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长发披肩,弯曲的发梢别到耳后,穿一件深蓝色连衣裙,上身披一件浅色披肩。
江家一直对外称林想容在几年前就离开了荣华生物和其所属公司,没有担任任何职务,主要日常就是打理家庭事务。但每次见到她时,她的穿着打扮都更偏向职业女性。
事实上江家没什么家务事需要她打理,再加上应西子之前怀疑林想容曾在智因科技任职的事情,所以顾云风对她的背景经历非常好奇。
“我们又见面了,顾警官。”她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虽然我不明白你们请我来是做什么……但是我一定会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那真是谢谢您了。”
“不谢,虽然我视江洋如仇敌,还是希望能尽早破案。”
他点点头,嘴上感激地说着遇到这种愿意配合调查的证人或者家属真是太不容易了,不知为警方节省了多少时间人力。
“你出国旅游的具体时间是哪天到哪天?”
“7月28日到8月20日。7月28日下午三点五十的飞机,8月20日早上八点到的南浦市,然后我就直接去了金平医院,刚好见到了你和许教授。”
“有谁可以证明你这期间一直在国外吗?”
“没有。”她摇头,“我是一个人去的,但拍了挺多照片,照片上的时间算吗?”说着她翻出手机相册里的照片,“都是去各处景点留下的,有时间,也许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他拿过林想容的手机,发现案发前两天她还真拍了不少照片,有一张是冰川高原的清晨,林想容坐在玄武岩上,面对着黑色沙滩,看太阳升起。
“除了回来当天,最近去过医院吗?”他把照片发送给自己,手机还给对方。
“医院?”想了想她点头,“去过,我想帮江海转院,有去联系瑞和医院。”
“转院?”顾云风诧异地抬起头,“为什么联系这家?它可是私立医院,医疗水平不如公立三甲。”
“为什么选择瑞和?这不是有许教授这么个特例嘛。”
他刻意打量了林想容的双手和上身,看起来并没有搏斗产生的伤痕。
“以前怎么一直不转院?”
“他们都不同意。瑞和医院的股东和江家有商业上的竞争。”
“智因科技?”
“对。”她点头,“很狭隘吧?”
“也不是不能理解。”顾云风十指交叉,胳膊靠在桌沿,“我倒是奇怪,智因这类科技公司选择入股私立医院,是个什么想法?与这几天刚上市的那个生物科技公司有关吗?”他忽然问,“这可是智因过去的一个大的事业部吧。
拆分出来单独上市,也挺有意思。”
“可能有关吧。”她笑了下,“我们似乎跑题了,你不多问问案件的情况?”
他愣了一下,随即说道:“你不在现场,也就只能问问江家的事情了。”
“林女士,我倒是好奇……你和江海是怎么认识的?”来之前他调查了林想容的原生家庭情况,发现她来自中部省份一个小城市,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阶层。在某重点高校毕业后拿着奖学金去了国外读书。她上学很早,江海虽然比她大了三四岁,但实际上只高她一个年级。
“你也挺八卦啊顾警官。”
“听一听虐狗的故事,逼迫自己摆脱单身。”
“噗——”她忍不住捂嘴笑起来,“没有什么虐狗的故事,那时候,我们是同一个教授带的学生,研究方向也一致,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你俩谁先表白的?”
“没什么表白,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她难得露出小女孩一般的开心表情,“有一天在一个关于血液病的医学讲座上,我们谈到以后的理想,说要努力攻克一些不治之症,哪怕只有一两个也好,也算是为人类做出巨大贡献了。”
“那时候特别理想化,我看能治愈的疾病很少,还以为是自己没出山的缘故呢。”她自嘲地笑笑,望着远处的高楼和天边,下一刻眼神突然变得凌厉又尖锐。
“结果最后,我为血液病做出的贡献,无非就是去中华骨髓库登记了个人信息。”
“后来我们把研究方向定在了神经外科,他回国一年后我也回去了,然后就发现啊,离曾经的理想越来越远了。”她望着远方眼神十分缥缈,似乎回到多年前的大洋彼岸。
“你们的理想对我来说太远了。”顾云风笑了笑,“我做出的贡献,大概就是每半年去献一次血了。”
“也挺好啊。”林想容莞尔一笑,把头发拢起来,找出一个夹子夹好。她多多少少猜到警察叫她来的目的,问了这么多行程上的问题,肯定是有比较确凿的证据令她被怀疑。
会是什么样的证据呢?
她故作轻松地靠在椅背上,直视对面充满怀疑的眼神。她经常面对这样的表情,面对亲密关系中的怀疑和质问,她已经习惯了,可以坦然地坐在原位,无论别人说什么,无论自己怎么欺瞒,内心都不泛起一丝波澜。
“那你……既然和江海是这样的关系,后来为什么又嫁给了江洋?不觉得奇怪吗?”
“为了报恩。”她迅速回答,眯着眼睛嘴角向上,双手放在腿上,不自觉地颤抖着。
“什么恩情?”
“这就是很私人的事情了,不方便告诉您。”
走出公安局后,林想容立刻打了辆车,目的地是瑞和医院。
坐在车上她一直在想,警察究竟找到了什么样的证据?
她对江家的感情一直很特殊,有恩情有仇恨,还有数不清的愤怒与绝望。
她跟这一家人纠缠着度过了十几年,最初的美好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记得的只剩利益纠葛下的一地鸡毛。
刚下车,就看见年轻的医生坐在台阶上,一阵风吹过,吹起他穿着的白大褂和旁边摇摇晃晃的树枝。几片泛黄的绿叶落在他脑袋上,他伸出手摘下头上的树叶,放在手掌上轻轻一吹。
那片落叶飘着飘着,就飘到了林想容的脚下。
她弯腰捡起这叶子,朝医生挥了挥手,快步向对方走去。
“你来啦。”
“王医生。”她把手上的帆布包放在他面前,看着青年腼腆地接过去。他打开包看了看,指着里面的一沓病历问:“这些都是江海的?”
“对,都在这儿了。”
“我跟应老师说了,你就放心地交给我吧,转院的事情我也会尽快帮你安排。”王坤挠了挠他稀疏的头发,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拎着包,领着林想容走进住院部。
黄昏中路灯跟着他的脚步渐渐点亮,他走得很慢,脸上没什么血色,不像周围匆匆而过的医生,倒是和穿着病服的病人有点像。
“你下午是有什么事吗?怎么晚上才来?”
一个护士替他们倒了两杯茶,告知她餐厅还在营业中,没有吃饭可以去那里享用晚餐。
“我们医院的餐厅还是很不错的。”他把病历整理整齐,放进办公室的柜子里,指着走廊尽头的门说,“你没吃饭吧,我和你一起去。”
她没有说话,点点头,跟着他朝餐厅走去。
她故意拉开了一点距离,观察着年轻医生的步伐。他的胳膊上有淤血的痕迹,没有外伤,但好几处青肿。虽然他见到自己的一瞬间眼睛里满是光泽,但也掩盖不住脸上的疲态。
“下午我被刑侦队叫去配合调查了。”她坐在餐厅里,扒拉了几口米饭。
瑞和医院的餐厅在点评网站上都排名很高,可惜不对外开放。她把剩下的菜各点了一份,她吃菜,王医生就坐在对面看她吃。
“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为难不了。”她抬起头冲他笑了笑,眼中有光,“那警察应该比你还年轻,我跟他聊了聊人生理想。年轻人,最容易被理想和信仰打败。”说着她俏皮地做了个鬼脸。
“噗——你也是年轻人。”
“我比你们大多了。”
说完她伤感地捧着脸:“前些天照镜子看自己的脸,眼角又多了细纹,也不知道是谁说岁月无痕,明明到处都是痕迹。”
“没有,你很好看的。”王坤一本正经地回答,手指却有些颤抖地拿着筷子,替她夹菜。接着话锋一转,紧张地问,“那警察都问你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问问案发时候我在哪儿,他们是怀疑到我头上了。”她无奈地摊手,说自己这就叫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也不知道他们怀疑她的理由是什么,她有不在场证明,根本到不了案发现场。
“怀疑你?那他们能力不行啊。”王医生附和地摇了摇头,一边帮她剥着虾。他有一双白皙修长起了茧的手,一双拿手术刀的手,救人治病,仁爱众生。
“是啊,我当时正躺在酒店里泡温泉呢。”她不满地抱怨了几句,看着被消灭了一半的菜有些出神。
她发现自己回国以来,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今天这顿,大概是这段时间最丰盛的晚餐了。
空****的餐厅只剩他们两人,头顶的吊灯是唯一的光源,王医生看着她灯光下温柔又成熟的脸,和身后那一片黑暗。往后是凌空的窗外,没有退路。往前是他头顶的这盏孤灯,马上就会被人关上。
他一直想努力保护这个人,不要让她陷入暗的那一边。
哪怕自己已经陷入黑暗的泥潭。
“有一件事要跟你讲。”他剥完虾,取下戴着的手套,搓了搓手,犹豫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说,“帮你办完转院的事后,我就要辞职了。”
“嗯?怎么了?”
“最近有点累,想回老家休息休息。”他揉了揉眉心,扭头望着窗外的星辰和明月。一阵晚风穿过半开的窗户跑进来,摇晃起他胸前的工作牌。
紧接着他捂着鼻子迅速抽出几张面纸,下一秒就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他用面纸捂住鼻子,死死掐住,过了几分钟才松开手。
然后直接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这个时候林想容已经吃完饭,他起身想送她离开,刚一转身却听见她温和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最近身体还好吗?”她坐在餐桌旁,温柔地看着他。
“挺好的啊。”
在实验室忙完已经是晚上八点了。许乘月开着车往顾云风家去,路过瑞和医院时突然想起上次住院的费用还没报销,他得去住院部再复印几份病历。
晚上八点行政部门应该已经下班了,但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他还是将车停在了医院停车场,一个人朝住院部的神经外科走去。
电梯停在了八楼。门一开,令他诧异的是,面前站着两个等电梯的人。
而且他都认识。
他记得这个年轻医生,自己住院时这个医生来查过房,人很腼腆,高高瘦瘦的,但今天他的脸色尤其苍白。可问题是……他怎么会和林想容走在一起?
“你们要下去?”许乘月问。
“我送一下她。”王坤点头说,“一会儿我还有个手术,还会上来的。”
“哦……那我和你们一起下去吧。”
王坤和林想容两人面面相觑,他这刚上来还没走出电梯,就又要下去?许乘月往里退了几步,待他们进来后按下一楼。他莫名生出一种直觉,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遇见林想容,本来就是件古怪的事情。
出电梯后,他感觉林想容明显放松了一些,不像刚刚三个人时那样紧张。
旁边有康复中的病人在散步,还有匆忙走过的医护人员。
他理了下领口问:“林女士,你来住院部是……”
“我打算让江海转院,转到瑞和医院的神经外科。”
“为什么?”
“因为你啊。”她在许乘月的车前停下脚步,“以前江家不愿意,现在他们都走了,我就可以做主了。”
“我不愿意放弃任何一种可能,我相信,他一定会醒过来的。”她看向他的目光凌厉又怜惜,和她身后卷起的风一起,包裹着落叶与尘埃,掠过城市上空。
“像你一样,重新醒过来。”
顾云风躺在沙发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他总觉得林想容这个女人很奇怪,江家人刚出事,就忙着让江海转院。
即便没什么感情,死者也都是她名义上的家人,用她自己的话讲,还是她的恩人。选择让江海转院,很有可能是许乘月的事鼓舞了她。不畏人言,不惧风险,这人骨子里就是做大事的啊,在江家当个全职太太,也太屈才了吧。
荣华生物当年的研发团队中,江海是核心成员,林想容是他学妹也是女朋友,在团队中掌握着相当多的核心技术。江海出事后,人工神经假体按时完成并成功商业化,林想容一定出了不少力,他猜测这就是江洋和她结婚的主要原因。
几年前荣华生物开始衰败,主要是因为市场地位被动摇,份额被严重蚕食。而打败他们的竞争对手就是最近刚上市的这家公司,智因生物。它最初只做基因图谱,后来逐渐扩大主营业务,也开始研究人工生物神经。
那几年这个技术在国内被荣华生物一家垄断,但一夜之间智因生物突然立项投入研究,并且迅速获得成功。业内一直传闻是荣华生物的科研成果被窃取,内部被安插了商业间谍。
假如真像传闻所言,这所谓的商业间谍……会是谁呢?
顾云风来来回回翻了几个身,后背出了一身冷汗。他忽然坐起来,起身走到小房间的书柜前,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找出一沓厚厚的纸质文件。
这是他从队里带回来的,江海的病历。
他打着手电翻阅着,七年前的8月江海在高速上遭遇车祸,颅内严重损伤,右头盖骨碎裂。给他做手术的主治医师是当时神经外科的副主任医师,应邗。
手术过程很顺利,也没出什么纰漏,按道理,苏醒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但事实上直到今天江海都没能从昏迷中醒来。而他几年来连续的病历显示,他身体各方面的机能都没太大问题,脑电波也和正常人无异,可他就是运气不好,一直沉睡着。
他琢磨着病历上部分龙飞凤舞的字迹,翻了个白眼心说写这么潦草谁看得懂啊,还好现在大部分诊断结果观察记录都是直接打印出来的,大部分内容他还是能看得明白。盘着腿坐在地上,他正调整着手电,突然门被推开,许乘月站在门口揉了揉眼睛。
“你怎么还没睡啊?”
“突然想到几个问题……”
“那也先把灯开开,手电的光太弱了。”说着许乘月开了灯,看见顾云风穿着白背心灰短裤坐在地上,顾云风连着几天没睡好,眼圈发黑,显得眼睛更大了。
“许教授你怎么起来了?”
“我做了个噩梦,就醒了。”许乘月停顿了下,脸色不太好看,揉了揉眼睛说,“起来见你不在客厅,就想看看你在干什么。我还是有点愧疚的,总让你睡沙发。”
“你还知道愧疚啊。”顾云风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地上堆着的病历,示意他一起熬夜奋斗。许教授也是少有的神人,明明寄人篱下,居然做什么事都心安理得没有一点客气的意思,到底是情商低还是脸皮厚啊。
“这些都是江海的病历?”
“对,七年的。”
许乘月蹲下身,然后也坐在地上,随手拿起几本病历和附着的检查结果浏览起来。
凌晨的夜晚特别安静,夏天快要过去,蝉基本上绝迹了。暗红色的空中挂着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一阵风吹来掀起下垂的窗帘。
“刚刚你做什么噩梦了?”顾云风问他。
“梦见我在加班,连续加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不眠不休。”
“这也算噩梦?”
“不……恐怖的地方在我加班的内容上。”许乘月心有余悸地说,“我居然梦见自己在写一套算法,我还仔细看了算法的内容,就是AI侦探系统的网络神经。”
“这……哪里算噩梦了?”顾云风重复问了一遍。
“这种感觉,就好像我已经完成这件事了。这是我已经做过的事情。”许乘月比画着手势解释说,“可实际上,这一部分的内容我们并没有完成……我怎么会梦到呢,那种感觉太真实了,就好像我真的已经完成了这项工作。”
“你都说了,这是噩梦,梦是假的。”顾云风摇了摇他的肩膀,“你眼前的病历才是真的。”
“这些病历也挺奇怪的。”许乘月看的速度极快,快速地浏览着,一目一页是正常速度。
“从病历记录的观察情况来看,江海的手术很成功,很快就能恢复了。实际上他的各项身体指标也都非常正常,没有醒不过来的道理。”
许乘月手里拿一支笔敲着病历本,犹豫了好久才侧身看向顾云风,小心翼翼地问:“你说,江海会不会早就醒了?他只是装作昏迷的样子,躺了好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