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钟云从离开了,但他留下的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依旧高悬于众人头顶,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当然了,张既白这个成功案例的存在,也在很大程度上安抚了市民们的心,而且他的新型抑制剂确实比以前的型号更能延缓病情的发作。
井然有序的节奏一旦形成习惯,他们的心便也渐渐沉静了下来,有时候抬起头望天,仿佛都能窥见“孤岛”上空密闭的阴霾在渐渐散去。
在“孤岛”之内,苏闲这个名字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日渐被人淡忘,因为除了张既白之外,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没有人知道,他被藏在了一个被定格的时空里,在一片温暖与灿烂中,安静地沉睡着。
疫苗从研制到临床再到生产,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钟云从再回到“孤岛”
的时候,张既白发现他长出了白发。
他的面容似乎没有多少变化,但头发真的白了不少,想也知道这几年里,他耗费了多少心血。
对着钟云从带回的三期临床评估通过后的样品疫苗,张既白很有些抬不起头:“对不起,‘破茧’那边我还没有……”
较之几年前,钟云从愈发沉稳,闻言也并未露出失望之色,只是淡淡笑道:“没关系,现在安全的疫苗已经开发出来了,第一批试用后没问题的话,就开始大规模生产。到了那时候,你也能抽出时间……不如出去跟那些学识和经验都很丰富的老教授们一起研究吧?”
钟云从的建议大大出乎张既白的意料,他分外紧张,又分外憧憬:“我可以……出去吗?”
钟云从被他的失态逗乐了:“张医生,您是不是忘了,您已经不是感染者了?”
张既白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勉强镇静下来:“那也好,外边的医学水平要高得多,大家一起努力,肯定可以攻克‘破茧’的!”
钟云从含笑颔首,望向遥远的天际:“等他醒来的那一天,一切苦难,都已经过去了。”
以“复乐园”为基础研发出的疫苗在大规模生产、投放之后,又花了两年时间,终于让所有的居民都拿掉了“感染者”这个帽子。
除了存留于实验室内用于研究的少数样本之外,“失乐园”病毒算是从这座城市里绝迹了。
从此之后,“孤岛”终于重新变回了梦川。
政府在得知疫苗研发的工程之后,也或多或少地提供了方便,这也是疫苗五年内就能成功产出的原因之一。
只不过,在开放城市边界的问题上,政府采取了更谨慎的态度,于是,在又经过整整三年的观察,确认“失乐园”病毒确实消失无踪之后,昔日的隔离墙才一层层地撤去。
梦川人第一次踏足外界的时候,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小雨,不过糟糕的天气对他们的好心情丝毫没有影响。
外面的人和物、花和草,乃至风和雨,都是令人向往的。
钟云从目送着撑着伞,前仆后继地沿着分界线旧迹走出去的人们,不由一哂:“或许过不了多久,等雨停了,太阳出来,就能看见彩虹了。”
“或许情形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张既白却没他这么乐观,“说实话,梦川与外界脱节太久,我有点担心他们没办法适应外面的情形。”
“但总要去做的。”钟云从想起这句曾经从宗正则口里说出的话,心里伤感,但面上笑容依旧,“未来并非都是美好的,可至少,我们冲破了藩篱。”
张既白亦微笑:“是啊,我们终于自由了。”
最后那三个字,真真正正地让钟云从内心五味杂陈。
等了那么久,梦川人终于等到了重获自由的这一天。
可他们等到了,苏闲却还要继续等下去。
“云从!”一个娇脆的女声打断了钟云从的思绪,他循着声源处望去,发现是许久不见的以柔。
她撑着伞,满面兴奋,脚步轻快地向他走来:“我听他们说你跟张医生在这里,所以就过来了。”
钟云从见到她也很高兴,摆脱了病魔的以柔看起来更加健康美丽,让他很是欣慰。
“要出去吗?”钟云从见她一身简装,背上还有个双肩包,一看就是要出远门的样子,“不会就你一个人吧?任杰呢?”
“他也和我一起,我们打算出去旅行,顺便结婚。”以柔羞涩地理了一下鬓发。钟云从与张既白对视一眼,齐声道喜。
不过钟云从却有点不满:“那怎么就你一个人过来?他人呢?不是说要找我算账吗?”
他话里戏谑的意味很明显,以柔不会听不出来,于是越发羞赧:“什么报仇不报仇的……你是我们的恩人啊!”
钟云从失笑:“既然是恩人,那不更应该过来道谢?”
以柔露出一个苦笑:“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见你……所以我就一个人过来了。”
钟云从的余光掠过远处淋着雨背对着他们的一个身影,摇头道:“啧,还是这副讨人嫌的性子。得了,随他的便吧。”
以柔怯生生地看着他:“你别生他的气,其实他心里早就……就是脸上磨不开……”
钟云从笑起来:“得了,我还能不了解他吗?行了,你也去吧,路上小心。”
以柔上前拥抱了他一下,一路边走边回头挥手。
钟云从好不容易送这一对离开,结果又来了一对。
“你们也要去旅行结婚?”钟云从斜着眼打量着同样带着行李的霍璟与冰女,同时撞了一下张既白的手肘,“张医生,你不觉得这是成吨的伤害吗?”
无性恋张既白无所谓地摊摊手:“我没感觉。”
钟云从气结:一个一个的……
“咳咳,不是……”霍璟面上没什么表情,耳根却悄悄红了,“就是单纯地出去看看。”
冰女也还是那副冰块脸,眼底却闪过一丝羞恼。
钟云从窃笑不已:“霍教官,要是你一个人回来,我一点都不意外。”
霍璟一怔,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妹子,后者连个眼神都没甩给他,潇洒地转身离开,跟钟云从以及张既白挥挥手:“走了。”
霍璟好半天没回过神,钟云从推了他一下:“你是不是傻?还不去追!”
后知后觉的霍教官这才反应过来,丢掉矜持,立马追了上去。
钟云从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闪瞎了。
张既白拍了拍他的肩,转移话题道:“我跟那几位教授的研究,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快了。”
钟云从微笑点头:“我等着。”
不就是等吗?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再等等,也没什么。
只是偶尔照镜子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的白发,会有种莫名的恐慌——他知道苏闲一定会醒来,可他怕到了那一天,自己已经面目全非了。
因着“复乐园”那一场大病,加上精神力的强大损耗,以及这几年的频繁抽血,钟云从的身体大不如前,有医生私下警告过他,让他多多休养,否则,很难撑过天命之年。
钟云从不在乎自己能活几岁,可他害怕苏闲等不了。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摇头失笑。
此刻,他倒真是能体会到朱慈的几分心情了。
好在,张既白没有让他等太久。
钟云从的32岁生日过去不久,张既白在某天深夜来了电话。
刚一接起,钟云从就听到对方激动到语无伦次的声音:“成功了!云从!我们能救他了!”
话筒从钟云从手中掉落,那一瞬间,他的精神力不受控制地暴涨,如同雨季过后的河流,迅速地泛滥,这座城市的风吹草动一下子变得格外清晰,天边展翅翱翔而过的雀鸟也成了他的眼睛,朝他自己俯冲而去,意念相交瞬间,过往和当下的所有记忆在大脑中交汇,他的眼角微微湿润。
终于,终于等到了。
苏闲悠悠醒来的时候,他的时光依旧停留在八年前,周围的阳光、青草和鲜花也没有任何改变,可出现在他眼前的钟云从却跟从前不一样了。
他的头发变成了斑驳的灰白色,乍看面容没有什么变化,可仔细一瞧,眉梢眼角都沉淀着岁月的凝重。
他整个人的气质都与从前天差地别。
“哎,”但他笑起来的时候,却依旧显出了八年前的朝气与张扬,“好久不见,感觉如何?”
苏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注视着久别重逢的老友,问:“我睡了多久?”
“很久。”钟云从缓缓抬起眼,面前的世界仿佛被雨浸过,令他无法看清眼前人的容颜,“我已经比你大了好几岁……惊喜吗?意外吗?”
苏闲发出极轻的哀叹声:“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钟云从原本想说,不久,八年而已,一眨眼就过去了。
可话到了嘴边,怎么都说不出口。
八年,也够久了。
“你一定为我做了很多,”苏闲叹气,“你看起来老了很多。”
钟云从的笑容僵住了:“……真有那么老吗?”
苏闲点点头,一脸认真:“真的,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钟云从却听出了他一本正经的语气后隐藏的戏谑,心想这人真是闲的,刚醒就有心情打趣他。
“我成天到处奔走,累得像条狗,是为了谁啊?”
他的语气恶狠狠的,但玩笑意味很明显,苏闲却笑不出来,眉眼间满是沉重:“对不起。”
钟云从一怔,拍了拍他的肩:“要是躺尸的是我,你也会这么做的,对吧?
所以,用不着道歉。”他顿了一下,又说,“也不用道谢。”
苏闲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摇头失笑:“那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钟云从微笑:“那不如聊聊晚饭吃什么。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张既白见到多年不见的好友,也颇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偏偏这个人,就算躺了那么多年,也没有半分长进,一见面便嘲笑他:“张医生,你真的老了挺多的。”
张既白内心凌乱:你以为我累死累活是为了谁?
不过被扎心的不止张医生一个人,还有钟云从,他的毛奓得比张既白还厉害:“哎哎哎,你说谁呢?”
苏闲的嘴角抽搐:“我就随便跟张既白开个玩笑,你也不用自己往上赶吧?”
“我看你就是在指桑骂槐。”对号入座的钟云从继续无理取闹。
苏闲哑然失笑:“我看你的心理年龄反而小了几岁。”
张既白却颇为唏嘘,这些年里,钟云从哪里这样开朗过,那个沉静内敛的钟云从,差点让他忘了最初的他是什么样子。
“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张既白伸了个懒腰,“我打算找一所医科大学去进修。”
钟云从与苏闲对视一眼,钟云从微微一笑:“我想先带他回家一趟……去见见我妈。”
钟云从指的是昔日的养母。他回去之后,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没有把真相说出来,只说钟致远因为急病死在了异乡,养母虽有几分感伤,但见到他平安归来也很高兴,他便也继续把她当亲生母亲看待,母子俩的感情倒是一如往昔。
苏闲浑身一僵:“……你之前没说要去见你妈啊?”
钟云从笑了:“那你在外头又没有房子,不借住我家的话,想沦落街头啊?”
苏闲一时无言。
此时,诊所里来了就诊者,张既白忙去了。
苏闲见他离开了,才干咳一声,问道:“那我是不是应该准备下见面礼什么的……你妈喜欢什么?”
钟云从一愣,然后大笑:“你不用这么紧张吧?我妈还挺好相处的。”
苏闲死鸭子嘴硬:“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紧张了?”
钟云从冷哼一声:“行吧,那我就不告诉你我妈喜欢什么,你自个儿猜去吧!”
苏闲:“……”
在他们预备离开梦川的那一天,大概是太过激动了,两个人都没有睡好,心照不宣地起了个大早,窗外都还是黑的。
收拾行李的间隙,钟云从偷懒,披着件外套来到了窗边。
苏闲一个人忙得满头大汗,见他如此清闲,气不打一处来:“你太过分了吧?”
许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避免被唠叨,钟云从抬手指着东方天际:“看,启明星!”
苏闲倒真是被分散了注意力,也跟着凑了过来,透着窗棂格望了出去,发现天将亮未亮,大片的天幕仍是一片幽蓝,但颜色不断递减,到了地平线边缘,已然隐隐透出了晨曦的淡金色。
而启明星就挂在色块最深的天幕上,莹白色,神秘而幽邃,仿佛亘古不变的天空之眼。
“看样子,”苏闲莞尔,“天快亮了。”
钟云从往窗台上一靠,满眼的希冀:“嗯,等天亮了,我们就走了。”
启明星耀,黎明将至。
—正文完—
噩耗来得很突然。
事发之时,霍璟跟昔日的同事冰女经过一路跋涉,刚刚到达邻省的省会J 市,这里是他们的旅程的第一站。
当时他们在找住宿的旅馆,与现代社会完全脱节的两个人,颇有种乡下人进城的感觉,当代的通信工具还没学会,又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便选择了纸质地图。
就在他们埋头研究地图上距离最近的一家旅馆的路线的时候,一辆黑色的汽车无声无息地停在了他们身边。
霍璟与冰女的警觉性都不低,立时便察觉到了不对劲,车门开了之后,下来三名便衣男子,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两位好。”为首的中年男子向他们出示了一张工作证,神情严肃地进行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我们是安全部门的。”
霍璟在听到“安全部门”这几个字的时候,脑子里的某根神经蓦然绷紧,危机感如同春天的野草一般迅猛生长,汹涌地将他包围。
“有何贵干?”尽管如此,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并且不着痕迹地扯了一下惊弓之鸟一般的冰女的袖子,示意她放松。
“我们得到上级指示,听说二位来自刚刚解禁的梦川,不仅身份特殊,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