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上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警员拉起红线,电视台的摄像机对准了天桥上的两人。
看上去冷漠而镇定的米云云。
脸色苍白,一丝笑容都没有的麻伊琳。
谈判专家试图说服犯罪嫌疑人,但几次尝试都无功而返。
“目前还不明白花季少女挟持同学的原因,但发生这样的事情,社会、学校、家长的责任不可推卸。我们不禁要问,新一代的花朵们怎么啦?”主持人对着镜头侃侃而谈,这时,警戒线外突然一阵喧哗。
一个男人挤了进来,在低声和警员交涉几句后便被放行。
旁边有人提示主持人:“这男人好像是康泰连锁医药超市的老板米振山。”
镜头迅速地对准了米振山。
谈判专家细心地观察到,一直无动无衷的米云云突然挪动了一下脚步。
事情或许有转机。
谈判专家示意米振山走过来。
米振山只觉得自己每一步都沉重得像绑了千斤巨石,短短的十几步他走得满头大汗。他瞪着米云云,完全无视米云云手里的那把抵在麻伊琳脖子上的刀,就这样,直直地走了过去。
盲目逼近犯罪嫌疑人无疑是雪上加霜,一旦犯罪嫌疑人心里崩溃,那就大大地不妙了。
谈判专家哀嚎一声,让米振山进来做对了吗?
果然,米云云的声线颤抖了起来:“别过来,再过来我杀了她。”
“混账东西,你敢!”米振山出乎意料地暴喝一声,额上的青筋一条条暴起,“你还嫌脸丢得不够?”
——混账东西!你还嫌脸丢得不够!记忆中,米振山从没骂过她……在母亲去世后,看着米振山陷入痛苦中不能自拔,她暗地里流泪,想要去劝慰,每一次都被米振山冷冷的眼神把所有的话都逼了回去。她和米振山之间的坚冰非一日一时冻成,外人并不知道其中的痛苦。
——果然,你还是嫌弃我丢了你的脸。你的生日,从前都有妈妈给你订包厢、订餐、订生日蛋糕,也不请别的客人,就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喝酒,那样的温馨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是我仅存的一点温暖。我在妈妈去世后的第一年,也是订了间酒店包厢,买了同样的生日蛋糕,那是冬天最冷的晚上,包厢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直到凌晨你也没有来。
——恐怕在你的心里,早已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吧。
“云云,乖,妈妈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得漂亮。”
“你所有的不幸,老天爷都会补偿你的,妈妈希望你能忘记这一段历史,重新去追求新的生活。”
米云云泪流满面,她望着一脸暴怒的米振山,突然把手里的刀扔在地上,也不去管麻伊琳,转过身便爬上了栏杆。
三层楼高的天桥,这样跳下去便一了百了了吧。
所有的青春,最美好的岁月都会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麻伊琳怔怔地站在那儿,刺目的阳光晃花了她的眼睛,她似乎不敢相信,如毒蛇红信子一般冰凉的小刀已经被随意地扔在地上。
——是她把米云云逼到了这种地步,如果米云云就这样跳下去,她就胜利了吗?
麻伊琳茫然地看着围聚了许许多多人的天桥,爬上了桥墩的米云云,还有眼底露出绝望的米振山……麻伊琳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跳下去。
米云云闭上眼睛,突然听到一声尖厉的叫声。
“米先生,不要啊!”
米云云下意识地睁开眼睛,便看见了另一边,发福的、挺着大大啤酒肚的米振山爬上了直径为半米的桥墩,不管从哪一个角度看过去,都让人心惊肉跳。这不是拍电影,天桥下没有气垫,只有僵硬的水泥路面。
一朵小小的白色的蒲公英不知从何处飘来,慢慢地在米云云的瞳孔里坠落下去。
轻盈地,优美地。
可是,米振山不是蒲公英。
摔下去骨骼碎了的声音,血从身体里流出来的声音,米云云的耳蜗里似乎传来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嗡嗡”声。
米振山深陷的眼窝里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奇怪的平静,他缓慢的语速,听上去有一种闪着光的温柔,就像是四年前,或者更久远一些的时候,当米云云还是一个胖墩墩的小女孩的时候,米振山便一直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
“你妈走的时候,跟我说要加倍地爱你,可是我没做到。”
——你刚刚出生的时候,小小的一团,脸皱得像一个老人,我抱着你,一种巨大的幸福笼罩着我。我做父亲了,这小小的孩子会长大,会成为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公主。那时候,我想把我的一切都给你。握着你柔嫩的小手,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就是我了。你第一次对我笑,我欣喜得抱着你转了好几圈。你哭起来,我哄着你,甚至恨不得把全世界都许诺给你。你发烧了,小脸蛋憋得通红,整夜睡不着,我在一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你长大了,你会说话了。“爸”这一个音节从你的口中像天籁一般地吟出,我怔怔地看着你,好久好久才响亮地应了一声“哎”。你依偎在我的身边,柔软的黑发贴在我的胸口,这画面从未从记忆中离开。有一次你在车上睡着,我抱着你坐了三个小时,手臂却不觉得酸痛,看着你如小猫一般蜷缩在我怀里,想着将来的某一天,你会像现在这样,被另一个男人疼爱着,我居然想想就觉得妒嫉了。
——你知道吗,我恨不得把所有的一切,美好的温暖的真挚的,全部都给你。
——不要有伤害,不要有疼痛,不要有痛苦。
“云云,对不起,那不是你的错。”
——对不起,四年的岁月沉淀成了这普普通通的三个字。
——其实我还是和当年一样爱你。
米振山的声音疲倦而低沉:“你妈妈死了,要是你也死了,那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活着。
死亡。
谁不想要有尊严、有意义地好好在这世上走一趟,不留任何遗憾和后悔?
——跳下去。
然后便没有了光,没有了花朵,没有了声音。
“云云,答应妈,好好地活下去,帮妈照顾你爸。”
突然间,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脑海里出现,盖过了其他所有一切的声响。
——妈,我没能好好活下去,我这么懦弱,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压力。我想要逃避,想要用死解决这一切。
——我没能完成对你的承诺,我没照顾好爸爸,我试了一次又一次,都被爸爸憎恶而冰冷的眼神打败了,我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爸爸不原谅我,那是因为连我自己都放弃了吧。
“不要跳下去,我们不要死。爸,我们不能死!”撕破了喉咙,仿佛是燃烧了生命而发出的呼喊声。
米云云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她的膝盖磕到了僵硬的桥墩,裂开一道大口子,但是她连看都不看一眼,飞快地跑过去,双手紧紧地抱住了米振山的腿,犹如抱住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我觉得很想哭。”一个挤在人群中的老妇人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