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贤慧坐在屋子外的阴影处做着手工。
串一百颗珠子五毛钱,绣一件珠衣需要三天,能得到二十八块钱的代加工费。她每天的日子,除了三餐,其他的时间几乎都和这些手工相伴度过。
腰有一些酸痹感,但她却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仍然弓着身子,伏头注视着手上的一串串小珠子。
“妈。”亲热的、清脆的声音。
姜贤慧疑是幻觉,下意识地抬起头,院子外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儿百里正笑吟吟地走进来。
在女儿的后面跟着一个高大的、长相俊美的男生。
“这是程伯伯的儿子,程立辰。”百里介绍道。
程立辰没想到,这个像虾米一样坐在小凳子做手工的瘦小女人一听到父亲的名字,腾地一下站起来,被海风吹得特别黝黑的脸一下子舒展开来了,热情地朝他迎过来,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手。
中年女人开裂了的、粗硬得像桉木蜕下的皮的手,以及热切的、饱含着感激的目光。
男生尴尬地被姜贤慧拉着手,打着招呼:“阿姨,您好。”
“好好好。”一迭声地应着的姜贤慧,拉着程立辰进了屋。
两间依山而建的平房,里面的墙壁略带着赭红色,程立辰站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屋内昏暗的光线。
两间并排的小平房,加起来大概一百平米,家具不多且旧,最新式的电器大概是那台摆在正中央的电视机。或许是因为角落里堆着一些废弃的渔网、柴火、锄头之类的东西,并不显得特别空**。
姜贤慧烧了水冲茶,初中文化、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女人带着一股乡下特有的淳朴,面对着程立辰这样一个小她三十多岁的晚辈也表现出了手足无措,找的话题无外乎是“学习成绩一定很好”之类的,百里一进一出的,冷眼打量着程立辰,她真怕这个混世魔王对母亲的唠叨表现出不耐烦,甚至是没礼貌,但出乎意料的是,程立辰居然和姜贤慧找到了新的话题。
“阿姨,您这手长的都是冻疮吗?我知道有一种药膏特别管用,下回我给您带过来。”
姜贤慧的手因为常年劳作,粗糙得不成样子,冬天生的冻疮一年年地在没痊愈的情况下又长出新的冻疮,夏天便结着紫黑色的茧,到了冬天又会裂开。
男生又说:“阿姨,您一直这样弓着身子做手工,腰一定不好吧?”
话题居然是围绕着姜贤慧的身体健康情况展开的。
百里有些诧异,站在门边看着男生,程立辰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了她一眼,便又和姜贤慧聊上了。
“妈,爸今天回来吗?”女生喝了一口热水,插话道。
姜贤慧摇了摇头,说:“昨天才出海,这一趟不知道要去多久。”又跟程立辰解释,“百里的爸爸被一个捕鱼公司雇佣,出海一趟至少十天半个月。”
百里轻轻地“嗯”了一声,把自己的墨绿色书包拿过来,拉开拉链,拿出的竟是一个印着“安康药店”字样的塑料袋,大大小小总有十来个瓶瓶罐罐,她驾轻就熟地打开电视柜的抽屉,将药放了进去,又不忘回头叮咛:“妈,这是爸的药,记得呀。”
姜贤慧抬头看向百里,大概是有程立辰在,她的嘴张了张,但终究没说什么。
百里站了起来,转身进了房间,不一会儿便拿着一个大木桶,满满地放了一大堆衣服抱到院子里。
夏日的中午十分炎热,朝南的平房一侧有一大片阴影,一株一米多高、叶子呈椭圆形的绿色植物在海风中微微摇曳,百里蹲在地上,水龙头冲下来的水花哗啦啦地响,转起一个又一个漩涡,一件一件衣服沾湿了,搁了洗衣粉,用刷子一件一件用力地刷。
程立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看着百里蹲在阴影处的背影,似一只营养不良发育不好的猫咪,双手浸得通红,正埋着头一件件地洗衣服。旁边一株婆娑的小树,站在这里,可以眺望到大海,仰头可以望见蔚蓝的天空——多么美丽的景色,但她却没有一丝闲情逸致去欣赏这些。女生的目光只落在水泥地面上堆积如小山的衣服上。
——你爸爸是百里的助养人。三年前,百里差一点因为没钱而上不了学,你爸爸的公司就是那时候恰好在百里读书的初中发起助养计划,百里是十一位学生中的一个。
——你爸每年中秋、春节前都来这里看看,是一个好人。
——百里十二岁就能做一家人三餐的饭菜。
——百里是一个好孩子,她是我和她爸的福气。
在耳朵和眼睛之中,人总是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无论是姜贤慧感激地说“你爸是一个好人”,或者是“百里是一个好孩子”,都没有程立辰现在眼睛所见到的一切真实。
一个贫困的、物质生活匮乏到极点、似乎被这个世界所抛弃的家。
在电视上也曾看到各种公益节目,诸如“因为一直喝不到干净的水,只从水沟取水饮用而因此患上各种疾病的非洲孩子”,“大冬天赤着脚走十里路去上学的西部地区的孩子”,“最大愿望是有一只新铅笔盒一套新课本的山区孩子”……并非是无情草木的男生平时看到这样的节目,心底也会被一种酸楚和难受所覆盖,但节目播完,涌上的“我真幸福我可以帮助他们什么吗”的情绪却会在之后几天,在一次次地从冰箱里拿出饮料、打完一个个通关的电玩游戏、和朋友一起去KTV唱歌、在球场打球中逐渐地忘记掉。
毕竟那些离城市太过遥远,即使想伸出援手,下一秒就会被“其实我也没有给予他们更多帮助的能力”作为借口让自己释怀。
但男生并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中会出现一个活生生的百里。
“帮一下忙。”
“好。”几乎完全不加思考脱口而出的男生。
“把晾衣绳拉到院子那边的铁钉上,嗯,再高一些的那颗铁钉。”
百里指使着男生在院子里拉开了纵横的晾衣绳。
下午三点钟的阳光极其猛烈,灰蓝色、黑色、深蓝色的衣服一晾上去,仿佛肉眼可见地蒸发出水汽。
站在阳光下的男生微微地眯起眼睛。
——那些晾着的衣服起球、粗硬、老旧,是那种自己不屑一顾的、甚至会产生“这是人穿的衣服吗,破烂还差不多吧”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