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深处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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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里收到的天气预报是“晴有多云,局部有阵雨”,然而清晨起来,阳光普照,季南还鄙视了一番天文台,但傍晚却天气骤变,半个城市一片白蒙蒙地下起了滂沱大雨。

大雨突如其来,幸好离家已经不过一百米。在雨势中相互道别的两个男生,眼睛都被雨水打得睁不开,季南临走时向后扫了一眼,有些诧异,程立辰似乎并没有朝着十字路口的右方而去,而是直直地穿过了亮着绿灯的街道。

“那不是程立辰回家的路,也许是我看错了”的下一个念头却是“幸好今天训练晚了,百里自己先回家了,就不会被大雨淋了”。

甩了甩头,雨珠汇成溪流从额头一缕缕地流下。

街道一片素色,几乎看不到一米开外的事物。

程立辰双手紧紧地握住了车把,车轮溅起了一簇一簇的水花,鞋子里,袖子里,书包里满是雨水。在徐美凤跟他说“不要再来找我”之后,每一天早晨起床他都要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握紧拳头,心底默念“她不许你去找她”,但心底却又恨不得把这个念头掀出来,像摁一只蚊子一般摁死,即使是这样煎熬着,他也没有忘记那天在沉默了很久后回答了一声“是你说的,你可不要后悔”,而后像赌气一般地跑了出来的自己狼狈的样子。

“季南,你知道心痛的滋味吗?”

好友笑嘻嘻地说:“你发烧了?怎么问这种奇奇怪怪的问题,这应该是那些向你表白后被无情拒绝的纯情少女的台词吧。”

“……”自己当时的眼神一定充满了杀气。

“好啦好啦。如果真要我形容的话,那么……”臭屁的某人打了一个响指,“那就用‘怎一个痛字了得’来形容吧。”

——如果心痛可以用文字来描绘,那么真正的心痛是用上世界上所有的文字:日文、意大利文、英文、法文……都无法形容的。

无法再忍受这样的折磨,迫切地想看一看母亲是否真的像那个男人所说的病了,如果没得到证实,那么自己会一直都无法安心的。

狭小的胡同,肮脏而堆满了塑料袋菜叶纸片剩骨头的排水道被大雨淹没,根本来不及排水,胡同里积满了可以淹没脚掌的脏水。

程立辰闻到一种恶心的腥臭味。

倾盆大雨中,胡同里的小平房显得那样的可怜,如巨兽威压之下颤抖的小动物。

徐美凤不可置信地看着站在门边的儿子:蓝色的校服溅上了一片片污秽的黑迹,柔软的黑发淌着水,紧紧地贴着少年英俊的脸,湿而沉重的书包流下来的水很快就在地上汇聚成一泓亮亮的水渍。

“你……你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徐美凤灰着脸,嘴唇有些苍白。她颤抖着手翻着柜子,想找出一条干净而又洁白的大毛巾给儿子。

现在她已经很少想起从前,她要挣扎着生活,她要养错错,她要活下来,她没有闲情雅致喝着咖啡悠闲地坐在暖炉前用充满惆怅的口吻忆当年。

但是旧时光有时候也会像一部被按了重播键的旧电影,像一首以为忘了却又响起在脑海的老情歌。

那时候的儿子,还只到她的肩头这么高,是一个漂亮的小孩,眼底一片纯净,常常是笑着的,根本不是现在这样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她这个当妈妈的总是很骄傲地瞧着别的妈妈们把羡慕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

也是像现在一样下着雨的傍晚,自己打着雨伞去接儿子,在胡同口就看见了兴高采烈和同学玩水仗的儿子,雨下得并不大,儿子笑得那样的快乐,让她都板不下脸批评,只是退后又退后,悄悄地回到家,放好热水,准备好干净的衣裳,等了半刻钟,儿子才回了家,浑身湿透,不敢叫她,大概是怕被批评。她笑了一笑,指了指浴室,将儿子推了进去。

一切恍若昨日。

那么多的时光,却只用了几秒便重播完了,徐美凤转身要走进里屋,不管如何先找出大毛巾和换洗的干衣裳再说吧,但她的脚却被程立辰的一句话定住了。

“妈,你……病了?是什么病?”

“是哪个不得好死的嚼舌头?”女人的脸色一下子狰狞了起来,“我没病,我哪儿有什么病!”

像被触到了什么不好的霉头,徐美凤气得直哆嗦,她一下子变得不可理喻,如一串鞭炮被点燃了,直接转过身,面对着程立辰,阴沉地指着大门:“你咒我有病是吗?走走走,我不想看到你!”

“妈——”男生急急地往前走了几步,想拉住母亲的衣袖。

“走啊!”像是更年期症状爆发的中年女人不客气地截断了他的话头,避过了男生伸过来的手,苍白的嘴唇吐出最恶毒的话语,“你就当没我这个妈,我也没有你这个儿子!”

然后,徐美凤清晰地看见儿子眼睛里的愤怒、哀痛、绝望像一圈圈由小变大的光,强烈到了极点,又慢慢地一点一点暗淡、熄灭。

程立辰转身跑进了雨幕。

雨已经变小。

世界很大,但骑着车在街道上不要命地狂奔的男生不知道要去哪里。

而同一时刻,狭小的平房里,灰着一张脸的中年女人颓然地坐在潮湿的地板上,她使劲地给了自己几巴掌,有血丝顺着唇角沁出,但她恍若未觉,右手边长出黑斑的木柜抽屉里,小小的女儿错错正从其中抽出一张十六开纸张叠小船,隐隐约约可见的字体是——“子宫有一处阴影……抽样送检……”

徐美凤不知道坐了多久,忽然发疯似的站起来,冲到话机旁拨通了池武的电话。

这一次倒是没有“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或是“不在服务区”的机械女音,立刻接通了的手机另一端是粗鲁的“大大大”、“妈的,又输了”之类的大喊,徐美凤根本还没听池武说什么,便已经扯着嗓子一声声尖利地骂了起来:“你这杀千刀的人渣!不得好死!你是不是去找阿辰了?你怎么跟他说的!”

池武赢了钱,手里捏着钞票,心情很好:“儿子关心老母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他这么大了也该尽尽孝心了。别说了别说了,扫兴致。”

男人挂断了手机,在空气混浊的赌厅里迅速地摁下了手机上的关机键,又挤进了赌桌前拥挤的人群里。

“要是你敢再去找阿辰,连累阿辰,我一定让你不得好死!”

徐美凤的瞳孔失去了焦点,茫然地盯着前方空空的墙壁,她似乎没听到手机里传来的忙音,而是诅咒一般咬牙切齿地继续说着。

如果她知道,池武正拿着程立辰给他的钱逍遥,她又能怎样让那个男人不得好死呢?阴暗的平房中,被生活折磨着的中年女人一边哭着一边骂着,直到声嘶力竭,直到年幼的女儿怯怯地说了一声:

“妈妈,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