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轰然应诺,这时座下忽然有人出言道:“我不反对加紧进度,但墨子实在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众人将目光投过去,只见出言的原来是宁吾。墨翟知道他近来的压力也不小,既要负责统一调度一千多名墨家弟子的生产和训练,又要掌管墨家的钱粮。据说宁吾将昔日宋国国君赠予的那一匹布帛高挂屋堂,以此告诫自己今日一米一粮来之不易,切记珍惜。墨翟不由设想倘若是高石子也在此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当下墨家弟子总人数在一千四百上下,虽然公尚过已经于前日明确下令不再招收新弟子,但现有的人数已经十分庞杂了。”宁吾痛心疾首地向众人罗列了墨城弟子们一日的开销,连向来对钱粮没有太多概念的墨翟听了都不由暗吃一惊。这么大的开销对滕国国库而言其实是一股不小的压力,但直到目前为止滕国国君对此并没有太多怨言。
不过国君没有怨言不代表公卿们没有,最近几日已经接连有几名大夫向国君建言称墨家是在徒耗国家资产而毫无用处了。好在墨翟以最快的速度生产出了首批疾射弩并列装前线兵马,这才堵住了一部分大夫的嘴。但长此以往大夫们心中的怨言必然会越来越深,墨翟至今记得在自己和父亲是怎么而被驱离宋国的,墨翟知道宁吾正是有着同样的担心,因而他们都不希望看到同样的错误再次上演。
“墨城当前最大的问题是,脱产的弟子太多了。”宁吾沉吟道,“墨城原本的居民仅有两百余户,由于大旱的原因,耕地的产出甚至还不足以养活这两百户居民,而现在又骤然涌进来几乎等于原居民数量的灾民子弟,这无疑加重了墨城的负担,也使得我们最终只能依靠国君发放的口粮。可我们自己的粮食收入是入不敷出的,倘若国君的供给出了意外而中断,则我墨城数千军民都要饿肚子了。”
宁吾说的其实都是浅白的大实话,依照他的本意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指向,但座下一众原本是灾民子弟出身的墨家弟子此时则一个个垂下了头,满脸羞愧的神色,仿佛是做错了什么事一般。
宁吾看着他们的反应,无奈地叹了叹气。他虽然常常喜欢在人前吹牛说自己出身军武世家,可要真照实际情况论,他也算是穷苦子弟出身,自然是对这些同样穷苦出身的滕国子民深感同情。
可同情和怜悯并不能变出粮食来,必须针对性地做出安排,不然坐吃山空必不能长久。因而宁吾收敛心神,继续说道:“现在的疾射弩生产即将进入稳定期,核心的工匠力量实际已经形成。以在下之见,墨家在机关术上的生产,投入的人力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以目前熟练工匠的数量,一个人差不多要同时照顾三十人到五十人,这个数字实在太过庞大,并且自己也要负责实际的生产,如此一来实际上很难同时兼顾。”
根据宁吾的构想,现在当前进行疾射弩生产的人数只需维持在五百人左右的规模即可满足,这样一来熟练工匠需要负责的新人平摊下来只有不到十五人,压力无疑大为减轻。而随着时间推移熟练工匠的速度会不断增长,因此这一数字实际上还有下降的空间。
至于多出来的那近一千人,宁吾决定将他们全部打发去种地。随着冬日渐渐过去,天气逐渐回暖,春耕也即将开始。墨城附近还有大片未开垦的土地,宁吾认为可以将手边的人力合理利用起来,开垦荒地种植粮食,不敢说为国库增收,至少可以做到不必为国君增添负担。
这一提议很快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同,包括那些生怕因为自己吃得太多而被轰走的灾民子弟,他们原本就是朴实本分的农民,因为天灾和战乱失去了土地,现在宁吾提出让他们可以继续耕种,他们自然乐于见到。
不过墨翟在此基础上又提出了几点补充,一则在于墨家与其他贵族是截然不同的,墨家绝不盘剥农民,但既然墨家此时作为一个凝聚的整体,则依然需要制定一定的规矩,例如农田生产如何分配,如何确保不会有人兼并侵占贫者的土地,如何最大限度保证鳏寡孤独者能受到照料……这些墨翟随后会再制定一份详细的条例出来;此外,为了确保墨家不会变成“少部分专业的工匠”组合“绝大多数一无所知的农民”的情况,墨翟又提出了轮换的建议,让负责农业生产与机关武器制造的弟子定期轮换,当然前提是在初期需要控制好轮换的比例,在尽可能让墨家弟子熟悉机关术生产流程的同时,不至于影响到正常的生产运作,而这一部分依然需要墨翟随后制定一份详细的条例……墨翟不由感到一阵分身乏术。
议事会最后一个发言的是耕柱子,墨翟对他的印象非常深刻,因为此人便是昔日季琯宅邸之内,众人启程前往滕国之前,对墨翟说了一番肺腑之言的墨家弟子。由于他曾与高石子相识多年,墨翟眼下让他负责与曲阜墨家的联系。
曲阜城内的墨家子弟眼下正进入了蛰伏期,主要职责是替墨家及滕国探查鲁国上下的动向,以及有关三桓的情报。令人警觉的是,往日时常与前曲阜帮少年们作对的巡城武卒却意外地收敛起来,已经接连多日未见他们的踪影。对此高石子推测他们极有可能已被征召入伍。
如今三桓即将对滕国发起征讨一事在鲁国街头也已是人尽皆知,而鲁国此番兵马调度规模之大也极为罕见,众人纷纷推测此次三桓是要打一场灭国兼并之战,以在鲁国彻底确立屹立不倒的权威。
关于调兵的传言也得到了高石子的认可。为了集结足够多的兵马,三桓正在四处征调可以征调的部队。这个消息经由耕柱子传达之后,脸色最难看的当属狐叔介了,因为根据这个调度规模,鲁国兵马最终能够动员的总兵力将远远超过此前推测的五万人,可以说鲁国为了此次的南征是动员了倾国之力。可如此庞大的兵马调度,最终只是为了吞并一个小小的滕国,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墨翟心中隐隐有了某种推测。根据鲁国的出兵规模来看,攻灭滕国也许只是顺道而为,他的真正目标极有可能是西边的郑国或是南边的宋国。他不由感到一阵不安——纵使是加上了墨家的力量,以现在滕国的实力,真的有可能抗衡鲁国的攻势吗?
但耕柱子的汇报并未到此结束。墨翟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继续听下去,听着听着脸色不由越加沉重。
以三桓耳目之灵通,很快便注意到滕国眼下的种种变化,同时也很快查明一切变化的起源都来自隐藏在其羽翼之下的墨家。而为了给即将到来的战争减少阻力,三桓决定使用最便捷省力的方式——派出刺客,先铲除墨家几位领头之人。墨翟的名字毫不意外被列入其中,公尚过、宁吾也分别被悬赏了不同的价格。一旁的宁吾听来倒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甚至与旁人开玩笑称,从悬赏金额上看,我宁吾也算是个富家子弟了。
“曲阜墨家提出了建议,认为可以与三桓针锋相对。”耕柱子带着祈盼的神色看向墨翟,看起来他对高石子提出的计策颇感认可,“高石子请求墨子多多发去飞天爪、疾射弩、满天星这一类无声无息的武器,并且有条件的话,最好将满天星的银针和疾射弩的箭头淬毒,他想要针对性地训练一批专门执行暗杀任务的墨者。”
但墨翟并没有立即答应这一请求,在他看来,若用与三桓相同的手段来对付三桓,那与敌人有何异?不过公尚过却对这一提议表示了极大的兴趣,甚至向墨翟建议在滕国墨家也挑选墨者进行相应的训练。奈何这件事墨翟一时间还未想清楚利弊,只得暂时先搁置下来。
最后,曲阜墨家通过耕柱子传递来了一项令墨翟、公尚过、宁吾等一众老墨家子弟深感不安的消息。刺杀三桓那一夜消失不见的田齐,眼下居然又回到了孟孙氏家主孟武伯麾下,并且替孟武伯接管了对公输家及公输工坊的管理。根据蛰伏在公输工坊门前的墨者回报,公输工坊之内每日皆有接连不断的钢铁敲打之音,细细听去,似乎还能听见一声声凄厉的哀嚎之声,不知在公输工坊紧闭的大门深处究竟在发生什么。
而一切谜底在一次偶然意外之后隐隐掀开了一角。那日,一队武卒抬着数具蒙着白布的尸体搬上等候在大门外的马车,一名武卒不慎将其中一具尸体摔倒在地,白布随即被风吹开。眼尖的弟子一眼认出,那尸体通体呈现狰狞的赤色,死前的神色似乎极为痛苦。这一死状很难不让人想到刺杀之夜那惊鸿一现的赤红色铁甲。
“难道,公输家已经成功将浴血甲量产了?”墨翟不由眉头紧皱。
接下来即将到来的战争,只怕不会是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