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武非攻2:儒道公输

19.黑云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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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的一日,泗水两岸生出了郁郁葱葱的青苗。墨翟乘坐快马赶到都城,向国君汇报最新一批机关武器的生产进度。

随着工匠们的手艺日渐熟练,疾射弩与满天星这一类基础机关武器的生产速度已经大为提升,而验收通过率也已经提升到了十之七八,对于这个数字对于不久前还是灾民子弟的墨家工匠们来说已经是巨大的进步,国君对此也表示了满意。

边境三城的城防加固计划也已接近尾声,三城守军兵马总计七千人,而开春以来墨家数百工匠连续不断地为一线将士们打造了超过三千张疾射弩,弩箭十万支,想来足够让胆敢进犯的鲁国大军喝一壶了。

最令人欣慰的则是开山弩终于部分实现了装配。墨家单是打造一具开山弩就需要耗费二十名工匠整整三日的人力,到国君召见墨翟时,墨家总共也只打造了不足十五张,配适开山弩的弩箭倒是足有五百支,宁吾曾开玩笑说对面公输家哪怕拼死打造一整年也造不出五百台攻城车,五百支箭属实太过高看他们了。

在听取了公尚过的建议之后,墨翟马队将开山弩的部件分开运送至边境三城,而后直接运上城墙进行组装。由于开山弩的操作较为复杂,必需有墨家弟子现场指导,于是在墨翟的授意之下,一批受过基本军事训练的墨者入驻边境三城,协助滕国兵马守城。

一线将士们在看见开山弩的巨大体型之后纷纷感到了巨大的安全感,在听闻它的作用仅仅是用来对付敌方的攻城车,士卒们纷纷感到实在是大材小用。他们甚至向随行的宁吾建议,不如制造出更大号的满天星,将其装备在开山弩上,让它直插敌阵,中心开花,一炸便是一大片,岂不快哉?如此高论属实令坚定的范围杀伤流支持者宁吾深感知音难觅。现在跟随在墨翟身边的几名头目中,耕柱子、公尚过乃至墨翟本人皆是毫无争议的精准杀伤流,这时常令宁吾深感孤独,连他昔日最大的盟友高石子,也因为几番建议筹备墨家的刺客队伍,而逐渐转向精准杀伤流,失落的宁吾不免深感众叛亲离……

在见过国君之后,墨翟又忙里抽空去见了一趟要骊。算起来他们上一次碰面还是在足足半月之前了。随着墨家的体量不断膨胀,对滕国防御战略的影响不断增大,滕国供给给墨家的钱粮也日益成为一笔庞大的数字。单靠宁吾一个人管理既不符合规矩,也难以令国君与众臣安心,因此要骊便负责在都城核验发出的钱粮与墨家申报的钱粮是否一致。墨翟丝毫不担心要骊会借机克扣墨家的钱粮,不单单是因为他对要骊近乎无条件的信任,也更是因为两国开战,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粮官都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克扣军中钱粮。

“听说了吗,鲁国先锋兵马一万余人已经有了开拔的迹象,战争随时会爆发。”墨翟轻声说,不知是希望女孩听见,还是希望她听不见。

晚春的阳光隐然带有几分夏日的灼热,照进安静的屋子里,带出一片令人昏昏沉沉的慵懒之气。要骊伏在案台边查验着钱粮记录,头也没有抬,似乎没有听见墨翟的低语。

墨翟微微叹了口气,默默坐在不远处,等着女孩核验完毕,他便可以押送着粮草返回墨城了。

而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返回墨城。在墨城简短停留之后,他将和最后一批墨者及补给一同前往边境,前往战争的前线。墨翟深知这一战是赌上了滕国的国运,无数人的性命都在这一场豪赌的赌桌之上,这样巨大的心理压力令墨翟无法坦然地安居泗水以南的墨城等待战争结果。此战中公尚过精心挑选了数百名受过训练的墨者奔赴三城协助防守,连公尚过本人也将留守其中一座城池坐镇指挥,如此一来墨翟更没有道理躲在阵后了。

他至今仍记得临别前高石子对自己说的话,今时今日墨翟若是不与墨家子弟、不与滕国将士们站在一起,他日这些人会不会认为自己只是在用他们的性命换取功名呢?

因此,墨翟毫不犹豫地向国君请缨,由他协助驻守边境左城,公尚过驻守中城,而狐叔介则亲率滕国兵马主力居中调度,等待战场形势变化,相机投入作战。

出乎意料的是,宁吾竟然也十分坚决地选择了驻守右城,并且已经于昨日率先随队出发了。

“跟了墨子这么久,总不能一直躲在墨子身后管账算钱不是?”宁吾自信地咧嘴一笑,“别忘了我可是军武世家!我可发过誓,要让你们刮目相看的。”

说罢,宁吾跳上去往前线的马车,朝众人挥手道别:“诸君,武运昌隆!”

“当你做出选择的这一刻,已经足够令人刮目相待了。”墨翟在心中感叹,对他突如其来的英勇深受震撼,看着宁吾远去的身影也不免感到一丝忧虑……

只是,没等墨翟感慨完,宁吾又匆匆跳下马车跑了回来,旁侧一名弟子似乎早有预料,几步走上前,将怀中那匹名贵的布帛交到宁吾手中。

“上战场怎么能不带着它呢,这可是父亲勇武作战的证明。”宁吾小心地摩梭着布帛,轻轻弹去了布帛上的灰尘,一副老财迷的模样。这就对了,这才是印象中的宁吾该有的样子。

“墨翟。”私下里,宁吾又恢复了往日的称呼,神神秘秘地贴过来,在墨翟耳边小声道,“此去若是碰上什么意外……”

“战前就不要说这种丧气话了。”墨翟微微皱眉。

“不,我是说假如。”宁吾异常地固执,“假如我出了什么意外——”

“我那范围杀伤流,你可前往不能给我折腾没了!”宁吾加重了语气强调道。没等墨翟反应过来,宁吾已经一屁股坐上了马车,怀抱着火红色的布帛,在初生的朝阳之下,一点点向着远方开动了。

“墨子,在想什么呢?心事重重的模样。”耳边传来一声呼唤。墨翟一愣,从回忆中惊醒,这才注意到女孩的记录已经做完了,此刻正站在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墨翟的神色。

“哦,无事,无事。”墨翟干咳两声,从要骊手中结果勘验结果的竹片,“要骊姑娘辛苦。”

“不对,你怎么语气慌里慌张的——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女孩微微皱眉,眼神像是要把墨翟看穿,墨翟慌忙避开了女孩的目光。

自己要奔赴左城协助防守一事,墨翟再三嘱托国君,千万不要告诉要骊。他生怕这个一向无所畏惧的女孩听闻他们一个个都上了前线,忽然也发起疯来,嚷嚷着“上阵杀敌这么好玩的事怎么能少了我呢?墨家的兄弟们带我一个啊!”

国君大概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因而答应了墨翟的请求。因此即使墨翟回去便要随着马车一同奔赴左城了,但眼前的女孩对此依旧一无所知。

“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因为开战在即,心里慌得紧,也不知道是在慌些什么。”墨翟故作轻松地笑笑,“其实我们已经为这一战准备很久了不是吗?”

“当然。”要骊郑重地点点头,“国君,墨子,宁吾,公尚过……你们每个人都拼尽全力了不是吗?”

“是啊。”墨翟心里忽然轻松了些,想到接下来的战斗还有一路走来的墨家弟子们的陪伴,墨翟认为自己理应无所畏惧。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对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墨翟站起身,向要骊告辞。面前的女孩思考了片刻,忽然展颜一笑:“入冬之后,新年之前,不如再相约同去踏雪吧。”

墨翟一愣:“要骊姑娘不是嫌我话也说不利索么?”

“只是……静静地看雪就够了,不必说些什么。”

墨翟本想拒绝,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种九死一生的战场上活着回来。但看着女孩清澈的双眼,墨翟涌到嘴边的话却变成了:“那就这么说好了,在下一定按时赴约。”

墨翟走出门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呼。

“墨子……”要骊的声音略微有些哽咽,墨翟这才注意到,她的眼角不知何时挂着点点泪珠,“一定要……平安归来呀。”

墨翟心底微微一颤——原来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想来也是,这点拙劣的把戏,怎么可能瞒得过她呢?那样聪明的一个女孩。

墨翟郑重地向要骊行礼,随后坚决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在去往左城的颠簸的马车之上,墨翟隐约听见天边传来轻柔婉转的琴声,以及什么人的浅吟低唱: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

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春夏相交之际,积蓄了大半年攻击力量的鲁国兵马终于向滕国发动入侵,计有大军十万,号称二十万,浩浩****地向着南方开进。

而地处滕国边境的左、中、右三城,将率先遭到鲁国主力兵马的正面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