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战第二日,鲁军又对三座城池发起了小规模的试探性攻击,但收效并不大。经过昨日一战,防守方的作战意识也在飞速进步,前一日还配合得极为生疏的远程、近程火力配合,到了今日已经颇有成色。鲁军武卒的几次攻击都被防守方的箭雨逼了回来,有时攻击部队甚至不等到靠近防守方城墙脚下便被击退。于是鲁军除了在三城脚下留下了更多的尸体之外,并无明显的进展。而孟武伯发现守军甚至并未使出全力,而尚有余力未发。于是孟武伯猜测他们是想要在此处与鲁军打一场持久的拉锯战了。
第三日,自知在攻城武器抵达之前难以有大突破的三桓,经过几番商议之后,最终做出了分兵的决定。鲁军将留下少量部队继续包围并监视三城守军,同时保护后方粮道,而主力兵马八万余人则继续南下,朝滕国都城推进。在公输家的攻城武器就位之前,他们将扫**边境至滕国国都一线的城池村落,一步步剪去滕国羽翼,而后再对孤立无援的滕国都城发起雷霆一击。孟武伯相信,当后方战局糜烂的情况下,这三座孤悬敌境的城池也断然没有长期坚守的可能。
“诸位,几日之后,我们便可在滕国都城庆贺此战得胜。”孟武伯向麾下大将们许诺道。
于是,浩浩****的鲁国兵马再度开拔,滚滚铁甲洪流向着滕国南方徐徐而去。
但留下继续围困三座城池的鲁军也并没有闲着,夜战,袭扰站,小规模接触战……遵循孟武伯临走前留下的军令,留守后方的鲁军正在竭尽所能让防守方疲于应对。
在此期间,城中守军也不时敞开城门出城偷营,在略有战果之后便立刻收兵,绝不恋战,搞得城外的鲁国大军也是苦不堪言。双方的长久的对峙中互有胜负,但一时间谁也无法彻底击垮谁。
开战后的第六日,公输家巨大的攻城武器缓缓自三城之间列队驶过。所有人都挤在城头围观,围观那些如同山岳一般巨大的攻城车和设计精巧、可以折叠与伸展的攻城云梯。墨翟也挤在人群中,看着那些鲁国武卒押送着长长的车队驶过,而那些押送的鲁军中甚至没人愿意多看一眼这三座仍由滕国控制的城池。
围困三城的鲁军士兵不约而同欢呼起来,他们知道,这些攻城武器是留给滕国都城的,一旦它们抵达战场,则没有任何城墙能够承受住它们的打击,更不用说是边境三城这种纸糊一般脆弱的城墙了。
墨翟扪心自问,以墨家现有的装备,大概只有开山弩能够对它们造成一定的伤害——前提是命中率要足够高。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攻城部队丝毫没有在三城停留的意思,而是继续顺着鲁军主力走过的道路继续向南,**朝着滕国国都而去了。
“要骊,你们也要平安呐。”墨翟在心中默默祈祷。
但后方很快有坏消息传来:狐叔介所率领的主力兵马两万余人起先一直驻守在北岸,确保北岸子民能安全转移至南岸。就在转移工作接近尾声时,鲁国先锋不期而至,滕国兵马与鲁国先锋略有接触,竟然被鲁国大军的一次突击而击垮。说到底,以滕国兵马当前的武器装备和训练,实在难以在野战中与鲁国抗衡。
好在狐叔介发挥了身为老成持重之将的专业素质,即使在溃败之中也维持了军纪不崩塌,指挥部队有层次地阻击来犯的鲁国先锋,而后找准间隙将大军分批次运送至泗水南岸。鲁国主力此时也渐渐聚集在泗水北岸,但因为后勤道路受到边境三城威胁的缘故,鲁军一度出现粮草不济的情况,因而三桓也未能趁胜对狐叔介发起追击。两军隔河对峙,却没有哪一方率先发起攻击,战场上一时间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沉默当中。
至此,泗水以北的广大区域再没有一支滕国的军队。而两万鲁军兵马则将几座仍在坚守的城池团团围困住,阻断了几座城池守军之间彼此的沟通。边境三城,彻底沦为了三座孤城。
又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抛弃在石砖道上,砖缝之间已被黑色发干的血迹填满。
“私藏粮食,抗拒王师征粮,死罪。”马背上那个声音从高处传来,依旧如毒蛇般嘶嘶作响。
“大人,屋内仅有这半袋小米,再无其他余粮了。”一名军曹放弃了寻找,扭头走出了屋子。屋里四仰八叉地倒满了尸体,甚至包括幼童的。小小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军曹,军曹的心底莫名生疼。
“没有余粮?”马背上的大人物冷笑起来,“商丘被围数月之久,城中流民数以万计,早已将粮食吃的干干净净,这帮饿昏了头的流民,甚至连王师的供粮也敢哄抢!”说罢他又举起马鞭在街边那具尸体上抽了一记,“没有粮食,王师拿什么来坚守商丘,拿什么来对抗郑国?无知小民,该杀。”
“大人所言极是。”军曹克制自己不再去看那具尸体,低头奉承道,“可在城中搜刮了这么久,只征到这么一点粮食,回去该如何交差?”
“偌大的商丘城,能吃的可不只有那一点点大米。”将军低声说道,目光望移向满街的尸体,“这些愚昧的小民,也该为王师驱逐贼寇贡献他们最后一点价值。”
“小,小人不明白将军的意思。”军曹死死咬住嘴唇。他不知道自己在压抑什么,但他知道倘若不克制自己,马背上那位将军会立刻人头落地。
“搬尸体回营!这条街上的尸体,一具都不能落下!”将军高声下令。
此时城墙方向忽然传来沉闷的轰鸣声,怒吼着撕裂了空气,惊起了城内一群啄食的乌鸦。那是城外公输家的投石车在进行新一轮齐射,预示着城外的郑国大军正在展开新一轮进攻。他们列成密集的队列,卷着火焰与鲜血,如海潮般咆哮着朝雄伟的商丘城墙涌来,他们愤怒地嘶吼声刺破了开封城上空血红色的云层,有如撕咬着巨大垂死猎物的蚁群,淹没着这座早已沦为人间地狱的宋国国都。
宁吾猛然从梦中惊醒,随后在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夜色中坐起身子。他又做那个噩梦了,这是自开战以来的第三次。梦中那名军曹长着父亲的面孔,宁吾每每回想其父亲在自己幼时对自己说的故事,都不由感到一阵心悸。
“先生可是已经考虑清楚了?”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清冷的月光将男人的侧脸投在门窗上,宁吾不知道他在门外站了多久。
“你居然还敢来。”宁吾疲倦地说。
“先生一人之身关系着城池内外数千人的性命,自然要常来。”窗外的男人低笑起来。
宁吾沉默下来,对男人的言辞不置可否。
此人乃是三桓的说客,前日秘密潜入城中找上宁吾,要与他做一笔交易。
说客自知不可能劝降对滕国国君忠心耿耿的将官,但他知道,墨家的利益与滕国并不直接挂钩,只要有新的势力站出来替代滕国给墨家以生存的空间,墨家理论上可以依附于任何人——这自然是说客的想法。
当前的局势是,滕国主力被压缩在泗水南岸,坚守着一条摇摇欲坠的防线——摇摇欲坠自然是孟武伯对其的形容,宁吾不相信滕国经营多年的南岸防线会不堪一击。不过泗水以北的土地已尽数沦陷的确是事实。
虽然鲁国本土向前线输送粮草的道路被三城所阻碍,一定程度上拖延了鲁军的攻势,但也不过是将滕国灭亡的时间稍稍延后了几天罢了,滕国国君早已投降之意,公卿大夫们甚至私下里纷纷与鲁军暗通款曲——这自然也是出自说客的描述。
“攻城一方是恶魔,守城一方未见得就不是。”说客的说辞极具煽动性,“真正遭受苦难的,难道不还是千万无辜的小民吗?你们墨家不是自诩为天下穷苦子民而发声?居然会眼见生灵涂炭而无动于衷?”
“我们没有想要生灵涂炭,你们若是真的爱惜民力,那么退兵就好了,没人邀请你们来。”宁吾冷冷地回绝。
“好吧,我们姑且先抛开滕国与鲁国的恩怨,这也不是我等小人物可以妄加揣测的。”说客眼见无法从道义上动摇宁吾,随即换了一个说辞,“你们既身为墨家,此前在曲阜,如今在滕国,说到底算不上是任何一方的附属。既然如此,为何不为那么的前途命运考虑一番?”
“考虑?如何考虑?”宁吾似乎来了兴趣,低声问道。
说客眼见劝降有戏,语气变得越加热忱:“三桓早已放出话来,只要城中守军缴械投降,则鲁国兵马将保证全城军民的安全。可如若等到大军破城的那一日,则无人可以幸存了。”他的语气中流露出些许惋惜的姿态,“而对于墨家的诸位,家主可是开出了极为丰厚的待遇。你们在滕国所享受的一切特权,鲁国将会全部保留,甚至连大司空之位也不是不可以授予墨家。想象一下,当三桓取代鲁公执掌鲁国之后,墨家无疑有机会成为……新的三桓!”
“新的三桓……”宁吾说着不由轻笑起来,“听着真是诱人呐。”
“不单是听着诱人,你要相信孟孙氏是有这个实力实现许诺的。”说客笑得格外开心,“好好考虑考虑吧,你们有什么必要随着死心塌地跟随滕国呢?这个国家注定要覆灭——因为它太弱小了。”
“弱小,就没有生存的资格么?”宁吾在心里问。
“你既然会找上我来,说明你也可以找上公尚过,甚至是墨子。”宁吾悠悠道,“你为何不去劝降他们呢?”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呢?”说客笑起来,“以孟孙氏能力之广大,怎么会之派出我一名说客?”
“那么其他人的回答是怎样的?”宁吾追问。
“你我心里都清楚,这个问题,无论我怎么回答,都必然会动摇之前你我谈判的基础。”说客是个聪明人,“我若说他们言辞拒绝了,你会如何处置?我若说他们满口答应下来,你又会如何看待?”
宁吾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漏洞,于是自嘲地笑了笑。
“我明白,在你看来,若是要你开城投降,无疑是背叛了你们的墨子。可继续坚守下去,城中防守力量几乎耗尽,一旦外面的鲁军杀进城来,所有人最终都逃不过一死,包括墨子也是一样。”说客循循诱道,“更何况,墨子的态度真的有那么重要么?你若是率先投降,未来执掌墨家的便是先生你,自此不用再活在墨子的阴影之下,这辽阔天下任凭先生肆意纵横,岂不快哉?”
宁吾没有回答说客的话,只是看着悬挂在墙上的布帛沉思了许久,最后默默站起身来。
“既然如此,我们来商议具体的投诚计划吧。”宁吾轻声说,眼里看不出分毫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