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入城中的滕军各部很快便跑乱了建制,随即开始乱哄哄地各自为战,没有统一的指挥调度,也没有明确的攻击方向。
这时隐隐回过味来的鲁军反倒集中兵力开始反扑,失去了组织度的滕军很快陷入了苦战之中,死伤数量也开始直线攀升。混战之中,唯一能保持建制完整,并且有组织地保持攻击势头的部队,便是那些由墨者指挥的兵马。在乱哄哄的遭遇战中,实在是一抹不可多得的亮色。
也辛亏有墨者的队伍在苦苦维持攻击态势,将鲁军的几轮反扑顶了回去,不然战斗的走向便将要变得难以预料了。
战斗一直持续到正午,精疲力竭且伤亡惨重的鲁军终于难以为继,纷纷向着滕军为他们预留的缺口溃逃。滕军在吴子桓的指挥下象征性地追击了一小段,随即收拾兵马回返,当夜在城中进行整顿。
此战共斩杀鲁军三百有余,俘虏数与杀伤数量几乎相当,仅有不到一半的鲁军顺利逃离。从歼敌的战果上看,已经不能算作击溃战的范畴,而更接近一场歼灭战,想必这一战果能给三桓带来不小的惊讶。
而与之相对的是,此战滕军的伤亡也不在少数。在初期的远程武器对射中,滕军与鲁军的交换比还能维持在以一换三四的程度,可从进入巷战开始,滕军的伤亡率飞速上升。百余人的伤亡中有超过三分之二是在巷战中产生的,相比之下溃败中的鲁军在巷战中几乎能与滕军打成一换一的交换比,这表明滕国的强军之旅无疑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最令墨翟与吴子桓心疼不已的是,三十名滕军各级墨者军官,因为战斗中往往身先士卒的缘故,战后还能站在两人面前的仅剩不到二十人,其余墨者不是战死便是身负重伤。吴子桓在为墨者惋惜的同时也真正认可了墨者对于军队组织度和战斗力的保证,为此他一再向墨翟许诺,对于这些剩下的墨者,他一定会拿他们各个都当宝贝似的护着,吴子桓还指望着靠他们再帮自己多打几场胜仗呢。
就在吴子桓与墨翟二人讨论着这场战斗的得失之时,一名军官忽然找上两人,面带惊慌之色地说道:“墨子,将军,我们在鲁军将官的营地里……又看见了那个不祥之物!”
墨翟与吴子桓打着火把穿过夜幕下的小城。城池另一头的营地门前围着成群的士兵,探头探脑地朝门内张望,一个个皆面有不安之色。墨翟注意到,这些围观的士兵大多是原右城守军。
眼见墨子到来,士兵们连忙让开了道路。恰好此时彭武生领着几名士卒将油布包裹着的沉重物件搬了出来。
一见那物件的轮廓,墨翟的眼神便冷了下来。
那些右城守军出身的士兵们面面相觑,似乎油布下的东西也勾起了他们某种不好的回忆。在彭武生的示意下,一名士卒一把掀开了油布,那面目狰狞的邪祟之物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
浴血甲。
在场的滕军中,有很多人都经历过夜袭鲁军那一战,也亲眼见证了浴血甲惊人的战斗力,以及对人体极端的摧残。每一个见过宁吾最后一面的士兵都会对那一幕感到心有余悸。
此时它又再度出现在战场上,并且就静静躺在鲁军仓库中,不安的情绪顿时在将士们心中蔓延。
“传我令,立即彻查全城鲁军仓库,将能找到的所有浴血甲尽数摧毁。”墨翟冷冷说道。
然而更令人不安的消息陆续传来。有士兵在城外的荒地发现了被抛弃的死尸,皆是滕国子民,看起来生前遭遇了巨大的折磨,浑身皆是触目惊心的创伤。而寻遍全城,众人也只找出了这么一具浴血甲,并且被发现时正与鲁军将官的佩刀放在一起,看起来只不过是这名将官私自收藏了一套作为取乐而用。
“可是有何不妥?”一旁的吴子桓见墨翟神色凝重,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要立刻通知狐叔介将军。”墨翟转头对吴子桓说道,面色苍白,后背不知何时被冷汗浸透,“浴血甲已经重新出现在战场,鲁军随时会拿它在某处发起袭击,我军必须提高警惕!”
同一时刻,泗水南岸,滕国都城正笼罩在一片苍白的月色下。
要骊独自漫步在内城庭院之内,登高远眺。越过都城和平原,黑色的泗水奔涌着向东而去,更远的地方则隐没在夜间的薄雾之下,视线难以企及。要骊清楚,在那一片黑夜和薄雾的掩盖之下,是全副武装的数万鲁国大军。要骊看不见他们,但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的存在,感受到那一阵无形的敌意和杀气……
“公主。”耳边传来一声呼唤,要骊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夜色中走来两道人影,一个魁梧但年迈,一个年轻但瘦弱。要骊的目光落在那瘦弱的青年身上,心底微微一动,恍惚间仿佛看见那青年与记忆中另一个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是狐叔介将军吗?”要骊很快收敛了心神,对来者问道。
借着一线月光,要骊看清了两人的样貌。年老的正是狐叔介,而一旁的青年则是前日才从边塞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公尚过。
要骊在心底不由暗自笑了笑。为什么会莫名想到他呢?两个人分明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天色已晚,公主怎么还未睡下?”狐叔介皱眉道。要骊吐了吐舌,装作没有听见狐叔介的发问。她是狐叔介看着长大的,对要骊而言老将军几乎等同于她的第二个父亲。只是狐叔介时常会忘记,要骊也会长大,不是当初那个跟在他屁股后头笨手笨脚的小丫头了。
“公尚过先生是今日来的南岸么?”要骊将目光看向公尚过。
“昨日便到了,在墨城住了一夜,今日恰好和老将军一起向国君汇报军情。”公尚过客气地行礼。
“哦……北岸……北岸局势现在如何?”要骊斟酌着用词,目光小心翼翼地朝狐叔介看了一眼。
公尚过微微一愣,旋即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北岸一切都好,我军接连打了几场胜仗,我们的墨子也随军出征了,甚至还亲自上阵搏杀呢。”
他那小身板,也能上阵搏杀么?要骊在心里想,不由“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墨翟了,有时觉得好像才过去几天,有时又觉得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墨翟大概很难得到要骊的消息,因为每日都有更紧急的军情往返于南北两岸。但要骊倒是常常能从报告中听到墨翟的消息,好像越是战事紧急的地方越是活跃着墨家的身影。
“公主在笑什么?”一旁的狐叔介不解道。
“没什么。”要骊收敛了情绪,朝狐叔介眨了眨眼,“你们刚刚从父亲那里来么?”
公尚过暗自感叹要骊切换话题的本事,墨翟那点脑子在要骊面前够不够用还得两说。公尚过不由感到惋惜,若是宁吾还在的话,一定会与自己深有同感。想着想着不免生出一股悲凉之意,悠悠叹了口气。
“国君日夜操心国事,伏在案台睡着了。我等不忍心打扰,故而离开了。”狐叔介说着也面露疲倦之色,“战事连绵不休,敌军一日不退,我们便一日不得安宁。”
“父亲今来的确是太辛苦看。”要骊垂下眼帘,接着又抬眼看了看狐叔介,“老将军也辛苦。”
狐叔介古板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笑意,伸手拍了拍要骊的脑袋:“你以为你长了些岁数,我就看不穿你的心思么?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有事还想瞒着我?”
“什,什么瞒着?”要骊一愣,莫名紧张起来。
“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仰慕墨家的墨子?”狐叔介慢悠悠地问,一副看透一切的语气。一旁的公尚过也不由一愣。
要骊下意识把目光投向公尚过,公尚过更是心头一惊,心下暗道:怎么,公主是怀疑我向老将军高密了么?等等,她怎么知道我看穿了他俩这点秘密?
正是思绪一头乱麻之时,反倒是要骊先平复了情绪,淡淡一笑:“果然什么事也瞒不过老将军。”
这话更让公尚过不由瞪大了眼睛。不愧是公主,居然如此坦然承认了,倒也是个敢爱敢恨的奇女子——听起来与墨子倒是合适得很。
“那么他对你的态度呢?”狐叔介此刻的神情好似操心女儿婚嫁的老父亲。
“他啊……想说的话不敢说,说出口的话不是真心话,心里憋着心事不肯和人说,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倒霉模样……嗯,总结起来,就是个木头嘛。”要骊撇撇嘴。公尚过在一旁听着不由连连点头。
“还有这种事?”狐叔介眉毛一横,“等他回来,我和他好好说说。再怎么说你也是国君嫡出长女,还能配不上他一个小小墨子?”
要骊一时间感到哭笑不得,这种事是可以强说的么?不过没等她想好怎么回答狐叔介,面前的二人忽然绷紧了全身,警惕地四下张望起来。
“怎么了?”要骊一愣,随即也警惕起来。她也是受过武学训练之人,有着敏锐的战场直觉。就在方才那一瞬,寂静的内廷之内忽然传来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风中也隐隐传来陌生的气息。
像是血腥味的气息。
“公主躲在我们身后!”狐叔介一把将要骊护在身后,他与公尚过一左一右将要骊保护起来。
周遭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那绝不是巡夜武卒的脚步声。什么人能悄无声息地潜入王宫而不被武卒察觉?难道是……刺客?
“在身后!”公尚过大吼一声,反手甩出了随身带着的玉佩。那玉佩跟了他好些年,戴久了多少也有些感情。但这一刻公尚过毫不犹豫地将它作为投掷武器甩了出去,因为他从黑暗中感受到了……强烈的杀机!
玉佩撞在飞速袭来的黑影身上,却发出“当”一声清脆的撞击声。三人瞬间变了脸色——来者居然全身披挂着甲胄!
“当心!”公尚过率先反应过来。那枚玉佩仅仅是暴露了来者的位置,却并未阻挡他出刀的动作,黑影仍在飞速袭来。
公尚过的提醒只来得及救下一旁的狐叔介和要骊,公尚过自己却来不及避开刀锋了。长刀几乎是斜着贯穿了公尚过的小腹,公尚过两眼一黑,下意识抱紧来者的小臂栽倒在地。
狐叔介迅速反应过来。公尚过最后抱紧小臂的举动为狐叔介争取了片刻的反应时间,他在瞬间爆发出与这个年纪不相符的灵活与迅猛,重重一拳击打在来者的面部,却一拳撞上了一副沉重的面甲。狐叔介的拳头立刻变得血肉模糊,而来者的面甲看上去却没有受到丝毫损伤。
不过面甲不会有事,不代表面甲后的人也没事。狐叔介这一拳依旧将他震得头晕眼花。一旁的要骊眼疾手快,自原地灵巧地跃起,反身一脚飞踹在来者胸口,来者登时横飞出去,重重摔倒在地,连带着捅进公尚过体内的长刀也跌落在地。
狐叔介连忙捡起了带血的长刀,趁着来者还未来得及爬起身,三两步冲了上去。血流不止的公尚过嘶哑着嗓子大喊:“脖颈处是弱点!”
狐叔介冲到来者跟前,在他起身之前一脚重重踏在他的胸口,高举长刀手起刀落,自甲胄脖颈的连接处狠狠劈下,将来者的整个头颅切了下来。
要骊连忙搀扶起倒地的公尚过,小心翼翼地掀开衣角,微微松了口气——不是致命伤,虽然会流很多血,但一时半会死不了。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狐叔介阴沉着脸,捡起亡者的头颅看了看。
“我见过这甲胄,这是……浴血甲。”公尚过的脸色白得瘆人,“他们……还是动用了此不详之物。”
夜幕之下,王宫内无不是身披甲胄的黑影。不知何时,整座内廷已然遍地是浴血甲横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