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武非攻(全集)

20.花瓣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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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溃了这一支内廷侍卫队之后,墨翟一行人再未遭遇到像样的阻拦。因为除开内廷侍卫队之外,其余各路滕国兵马无不对墨家心怀敬意,也无人愿意将刀口对准曾经守卫过滕国土地的英雄。

大队人马一直行进到城门口时,忽然被一支为数上千人的兵马团团包围。领军之将高举旗帜缓缓而来,那是在场所有人都熟悉的旗帜——右城军。

曾几何时,在这面旗帜之下,无数鲁军望风而逃。它见证了滕军无数的光辉与荣耀,也将在这一刻见证滕军的落魄与无可奈何。

“墨翟,你知道,我世代受国君之恩,国君命我驻守都城,我便不得擅离职守。”吴子桓低声道,神色哀伤,“我今日若是没遇见你,我们相安无事;若是不幸遇见了,就只能拼一个两败俱伤了。”

墨翟抿着嘴没有说话,身后的墨者们则自觉进入了战斗位置。

“两败俱伤不好,场面太难看了,我不喜欢看自己人杀自己人。”吴子桓说着,忽然调转马头,让开了去路,一面捂住了双眼,“所以我选择没看见你。”

墨者们闻言皆是一愣。

“墨翟你给我听好了,今日我没有见过你,以后也不会见。我不知道你要去哪,更不可能告诉你,狐叔介将军正在将墨城团团包围,只等国君一声令下,便要彻底毁灭墨城。最不可能告诉你的便是,国君与公输家联手研制的上百具浴血甲,已经在这半月间陆陆续续运往曲阜,用来对付三桓……都听清楚了吗,这些我是绝不可能告诉你的!”

墨翟一愣。他深知,吴子桓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放走了自己,又一口气透露这么多机密,日后大概是难逃一死的。

“既然都到了这一步,不如随我走吧!”墨翟大喊,“天地宽阔,何处不能容身呢?”

“我吴子桓,作为一军之将,世代受国恩,不背弃滕国而去,是我忠义;而作为个人,我敬佩墨家的信念,是国君的气量配不上墨家。放你们走,是我的道义。”吴子桓说着,咧嘴一笑,笑起来比哭还难看,“怎么样,这两句有点水准吧?”

“水准很高了,足以写进墨家教义了。”墨翟压抑住发酸的鼻头,向着吴子桓郑重行礼。

“听我令,给墨子开道!”吴子桓猛然挥手。上千名右城军精锐整齐地左右散开,为墨家弟子们让开了一条出城的道路。

“走吧,墨家!一直向前走!一旦开始了就别回头,一直向前走下去!”吴子桓在心里呐喊。

大队人马行至半途,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那声音让公尚过与耕柱子皆是一愣,因为在这种时候,她无论如何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要骊身骑白马,从后方疾速追赶而来。

“你怎么出来了?”墨翟不可置信地问。言下之意是,国君怎么可能放你出来?

“区区几个内廷侍卫,又能奈我何?他们总不能真的对我出手,而我可是自幼习武呢。”要骊骄傲地笑了笑,利落地翻身下马,来到墨翟面前。

“听我说,情况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公输班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说服了父亲,让父亲相信,只要三桓一死,公输班便能控制鲁国大权,那时公输家将割给父亲一块与整个滕国大小相当的土地,因此父亲和公输家这半月来才一直瞒着墨家在秘密行事……”

“等等,为什么要瞒着墨家?这一切与墨家有什么关联?”墨翟冷声道,“那公输班想要寻思,随他去好了,墨家从来无意阻拦他!”

“是因为父亲和公输班,想要借曲阜墨家之手铲除三桓。”要骊观察着墨翟的脸色,小心地说道,“滕国国力衰微,没有训练有素的刺客,也无法发挥……你们说的浴血甲的全部力量。唯一强悍的右城军,军中多是墨者,因此,因此……”

“因此他们就盯上了曲阜墨家?”公尚过冷冷地接过话来。

“正是如此。”要骊面有愧疚之色,“根据公输家截获的信件,国君和公输班已经知道,曲阜墨家发展到现在,势力已经十分庞大,并且是一个组织严密、精锐云集的大组织。公输家当然也不乏这样的人才,但他们本就是自本家叛逃而出,若是再度潜入曲阜,有被识破的风险……”

“有被识破的风险,所以要拿我墨家的人命去实现公输班的野心?”耕柱子当即怒不可遏地痛骂道,“只有他们公输家弟子的命是命吗?”

“并且又是浴血甲……我们到底要在这件事上吃多少亏……”公尚过眉头紧皱。

“我不理解,曲阜墨家为什么会相信公输家伪造的命令?高石子不会质疑吗?之前还在保护三桓不受刺杀,现在忽然大转弯,要亲自刺杀他们……这无论如何也应该引起怀疑啊!”耕柱子又惊又怒。

“我猜,公输班应该给他们做出了和国君一样的许诺。”沉默许久的墨翟开口道,“当然,是装作以墨家的口吻,告诉高石子,公输家有把握在三桓死后控制鲁国局面,届时曲阜将成为墨家和公输家的曲阜……这样的许诺,对高石子和石祁而言, 无疑是极具吸引力的。”

“妈的!墨家真是里里外外被公输班研究透了!”耕柱子狠狠一砸手心。

“可……浴血甲该怎么解释?高石子怎么会认不出浴血甲?只要看见浴血甲就该知道情况不对……”公尚过陷入了沉思中。

“我问你,在墨城,你认出浴血甲了吗?”墨翟眼里的疲倦之色越来越浓,“我们所熟知的浴血甲,全部都是田齐为三桓打造的样式,而公输家仿制的样式很显然是完全不同的。现在我回想公输家这段日子里在墨城打造的零件,组合起来,不正是铁甲的制式吗?”

他说着,轻轻出了口气,浑身瘫软下来,好像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我恨的不是公输班有多自私,而只恨这一切他们几乎是摆明了在你我眼前做的,我们却完全没有察觉……”墨翟闭上双眼,似乎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同样的错误,我们犯了一次又一次……”

“当初在曲阜,我和高石子就应该一刀宰了他!”公尚过恶狠狠道。

要骊半晌不敢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拨开墨翟额前的碎发。。看着那张心事重重的面孔,要骊内心不住地自责,为滕国,为父亲,也为她自己。

“好了。”墨翟猛然睁开眼,坐直了身子,“现在责怪谁的过失无济于事,事情已经发生,我们要尽一切可能去挽救!”

要骊周身微微一颤。墨翟在起身的瞬间,无比自然地紧握住了要骊的双手,力气大到让人手掌生疼,仿佛是担心,要骊下一刻便会化作一阵风飘走似的。

简单整顿之后,墨者大队向着墨城方向做急行军。眼下已经是日落时分,若是靠步行,他们绝无可能在明天入夜之前抵达曲阜。而滕国眼下不再是墨家的后盾,墨翟一时间也难以凑齐足够多的马匹。因此众人唯一能指望的,便是雪藏在墨城仓库深处的数十具鸾鸟。

吴子桓的情报得到了要骊的确认。几乎是在公输家定下刺杀三桓计划的同一时刻,国君便派狐叔介领数千兵马将墨城团团围困。

“是公输班建议国君摧毁墨家的吗?”半路上,公尚过愤慨地问。

“实际上,公输班反而极力劝阻父亲不要对墨家赶尽杀绝。”要骊神色有些低落,“父亲自从知道墨家在浴血甲的事情上对他有所隐瞒……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他不能接受,一个可以让弱小的滕国飞速强大起来的虎狼之气摆在他面前,他却一无所知……因此,父亲才对墨家格外愤怒。”

众人闻言沉默了片刻。今天他们犯的错已经数不胜数,这又是其中一个。墨家不应该忽略,以滕国之弱小,从国君到公卿对吞并的恐惧,都会促使他们对浴血甲产生狂热的迷恋。

“这些都是国君告诉你的吗?”墨翟低声问。

“父亲从来不会对我说这些。”要骊轻描淡写说道,“我是绑了大司空,对他略施了点拷打手段,才问到了这些信息。”

“不愧是公主!”一旁的耕柱子和公尚过听来不由肃然起敬。

抵达墨城外围时,太阳已然落下,天地笼罩在一片浓稠的黑暗中。墨者大队取消了急行军状态,而开始派出小股斥候探查墨城周围的驻军情况。冬日夜里的野外格外寒冷,墨者们在避风处蛰伏,彼此依偎着取暖。要骊则已经大大方方地依偎在墨翟怀中,这反倒让墨翟生出几分羞涩。

“我记得你曾说过,要效法徐吾犯之妹,自己决定自己的婚嫁。”墨翟轻声说,“这句话,在下至今印象深刻。”

“的确如此,因此我选择了我的楚子南,而非子皙。”要骊眨了眨眼,莞尔一笑,“我猜猜看,你是不是因为有这样一个'子皙'的存在而慌了神?”

“你是说杵臼么?”墨翟下意识回答,说完后才意识到中了圈套,随即又改口道,“没有,完全没有。”

“可我都还没说是谁。”要骊笑得花枝乱颤,“其实公尚过都已经告诉我啦。”

一旁使劲挤眉弄眼的公尚过最终还是被要骊出卖,最终只得长叹一口气:“千万不要和女子谈保密。”

短暂的温馨很快被斥候的回报所打断。斥候们沿着墨城外围侦查了一圈,发现狐叔介的兵马已经将整座城池围得水泄不通。想来也是,墨城的面积本身并不大,即使经过了墨家的几番扩建也不过是能容纳三五千人的规模。而早在狐叔介领兵包围墨城之前,公输家的弟子便悄然撤出了墨城,因此眼下只要国君一声令下,滕国兵马便可以毫无顾忌地发起攻城。

但狐叔介显然不会像国君那般被愤怒冲昏头脑。墨家的守城武器储备远远超过滕军的攻城能力,倘若狐叔介贸然发起攻击,最终被歼灭的还真不一定是哪一方。但墨城毕竟粮食储量有限,滕军大可以轻松地进行长期围困,直到守军粮食耗尽而不得不投降。

而面对滕军密集的营寨,墨翟深知要让众人潜行过去是绝不可能的。在听过斥候关于滕军营寨分布的报告之后,一个大胆的计划出现在墨翟脑海中。

夜深之时,狐叔介最后一次巡视过营寨,最后拄着长刀进入了大帐之内,跟在身后的侍卫则守在大帐两侧。一进门,狐叔介便隐隐发觉到有些异样。大帐之内似乎隐隐浮动着陌生的气息。狐叔介皱眉思考了一会,忽地淡淡一笑,解下盔甲,在案台边坐下了。

“来人。”

两名侍卫掀开帘子走进来。

“你们下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在大帐内静一会。”

两名侍卫交换了疑惑的目光,迟疑片刻,还是遵守了命令。

待侍卫走远之后,狐叔介才淡淡笑道:“居然让你摸到了我的大帐所在,的确是学精了。小姑娘长大了。”

老将军话音刚落,墨翟与要骊从帷幔后走出来。两人手中皆持着待发的弩箭,看上去是做好了打一场恶战的准备。

“你们俩倒确实般配。”狐叔介一见两人的模样便大笑起来,“怎么,你觉得我会为阻止你们进入墨城而和你们来真的?”

说着,狐叔介的笑容黯淡下去:“国君他……只是太在意滕国了。他想守着先辈的荣耀,这份坚守让变得坚强,也让他变得脆弱。墨子,你只需要知道,这一切不是你们墨家的错……国君,是被自己的心魔蛊惑了。”

“我明白。”墨翟点点头,“可无论如何,浴血甲是以牺牲人命为代价诞生的,这样的恶鬼本就不该存在于世,更不应该欺骗无辜的人,为了他的野心而赴死。”

“这一点,我是赞同你的。”老将军点了点头,“说来真是惭愧,活到我这把年纪的老骨头,居然还会被你这样的后辈小生教训。”

“老将军言重了。”

“行了,时辰不早了,你进墨城,想必是为了那些会飞的怪鸟吧?我不知道它们能飞多快,但留给你们的时间的确很少了。”狐叔介淡淡道,“我可以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给你们放开一道缺口,毕竟这营中还有内廷侍卫队的人,他们我可指挥不动。”

“谢老将军。”墨翟知道狐叔介也是在冒着极大的风险帮助他们。

“不必多礼,快去吧。”狐叔介正色道,“你们的墨家……是可以给无数人带来希望的。虽然它还狠稚嫩,你们都狠稚嫩,但是,继续让它走下去吧。终有一天,这颗小小的火种,会成为点燃这天下希望之光的熊熊烈火。”

继续走下去吧。吴子桓也这么告诉他。墨翟知道,小小的墨家,已经背负着无数人的期望了,而它将在这些期望目光的注视下,摇摇晃晃地起飞,直到能够自由地翱翔天际。

狐叔介很快遵守了承诺,在墨城正北方向放开了一道缺口,墨者大队纷纷自那个缺口鱼贯而入,而后借着夜色的掩护,向着墨城大门隐蔽前进。

可意外就在此刻发生了。一行人刚刚跃过缺口不久,一阵此起彼伏的呵斥声便在身后响起——内廷侍卫队发现了他们。

“站住!立刻回来,不然我们就放箭了!”内廷侍卫们惊慌失措地大喊。不等把话喊完,便已经又性子急躁的武卒毫不犹豫地冲着墨者们放箭。内廷侍卫们装配的皆是疾射弩,射击距离远,伤害高,几乎是立刻便有一名墨者后背中箭,栽倒在地。其余墨者连忙去搀扶,结果紧接着也被射倒了。

“别管了,跃过营寨即是死罪,国君在这里也会下令赶尽杀绝的!”军官恶狠狠下令,“放箭,快放箭!”

“全速通过!”公尚过大喊,“倒下的不能管了,不然一个也走不了!”

墨翟回身看了看,虽然心有不舍,却也表示了默认。

他下意识伸手却牵身边的要骊,却扑了个空。

九死一生的时刻,要骊不在他身边。墨翟周身一颤,感到心底像是空了一个角。

“住手!”黑夜之中,要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是国君之女!有我在此,你们也胆敢放箭么?”

冬日晚风呼啸而来,扬起她的裙摆和长发。黑漆漆的天地中只有那么纯净洁白的一束,美得惊心动魄,像是开到极盛之时的花朵。那天起往后的很多很多年,墨翟都会清晰回忆那一刻女孩近乎天真和愚蠢的勇敢,以及她留在这世间一瞬间的绚烂。

因为花朵极盛之时,也是它的凋零之日,因此往后的日子,只能默默怀念。

“放箭!放箭!”嘶声大吼的内廷侍卫们根本听不见女孩的喊声。

这一刻,墨翟的视线消失了,他只能看见一片漆黑。声音也消失了,他只能听见不断重复的尖锐嘶鸣声。

那是疾射弩的弩箭滑坡空气时的撕裂声。

在漆黑和寂静无声中,女孩中了一箭,又一箭,再一箭。天地间那一束洁白消失不见了,她的身躯上绽开了一朵又一朵狰狞的血花。

而后在风中飘散。

“混账!你们在做什么!”老将军从背后狠狠踹倒了军官,“你都做了什么!”

周遭越来越多的滕军兵马被这阵**所惊醒,他们误以为是墨城的墨家弟子要反击了,于是纷纷在将官的率领下集结列阵,准备出战。一片混乱之中,公尚过狠狠攥住墨翟,贴着他的耳朵大喊着什么,可墨翟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他只是拼命地回头,想看清那道白色的身影。可她不见了,消失在了漆黑的雾里,难以寻觅踪影。

耕柱子比公尚过更为直接,反手一拳砸在墨翟后脑勺。彭武生和高渠梁一左一右架起了墨翟,飞速朝着墨城奔去。墨城内的弟子也看见了夜色中的小小人群,立即为他们敞开了大门。

随着墨城的大门在墨翟身后重重闭合,墨翟也感到一个整个世界,随着大门外的女孩一同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