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幻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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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画的美人?”位于西京郊外的一处庄园中,身穿花衣的公子抢过了同伴手中的画。

“只是闲暇时打发时间的拙作!”同伴是个圆脸的书生,眼睛清澈明亮,透漏着不符合年纪的青涩单纯。

他也穿了件花衣,却不是刻意为之,而是陈旧的布衣上沾染了油彩的污渍,乍一看像是印满了五颜六色的花。

“确实不怎么样。”花衣公子叫皇甫珍,是西京新晋的画师,尤其擅画美人,据说一张图价值百两纹银。

他啧啧摇头,颇为嫌弃地看着画中那春睡不醒的红衣姝丽。美人云鬓高挽,卧在贵妃榻上,纱衣如烟雾般萦绕着她雪白的娇躯,让人浮想联翩。

“曲宣不是我说你,你的见识也太短,如今的美人谁还穿这样式的衣服?还有这环佩明珠,发髻妆容,通通不对!”

“那还请皇普兄指点一二。”曲宣的脸登时胀得通红,圆润的脸看起来活似个熟透的柿子。

“没什么可指点的,要卖个高价就得全部重画。”皇甫珍连声叹息,从衣袋里掏出十几个铜钱放在他的手中,“这钱算是买画钱,凭你的画工,如果不是靠我接济,早晚得在西京城中饿死……”

花衣公子絮絮叨叨地说着,他贫困的朋友低三下四地连连应是,日光在天边敛去光辉,将这对不平等的年轻人身影拉得很长。

皇甫珍又在凉亭下坐了一会儿,满脸不耐烦地走了,今晚鸳鸯楼的行首杜小燕跟他有约,他等那妩媚女人的召唤已经等了一个多月,万万不能错过。

“你就继续在这里画美人吧,谁让我们是朋友呢,换个人怎会如此慷慨地借你园子住?”

曲宣只能把头埋得更低,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画更多的画报答,实际上穷到他这种程度,能出卖的也只有才华。

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得到一些,就要付出自己所拥有的。这些道理曲宣都懂,他并不傻,只是运气不好。

于是当天天色刚蒙蒙黑,他就扛起一架木梯,直奔两里外的一处荒园。

那荒园不知是哪位富贾心血**置下的,装饰好了却并不来住,渐渐满园奇花异草被荒草淹没,如同美人在风尘中折堕。

但这园中却有他的灵感之源:一朵碗口大的兰花。花瓣洁白如玉,盛放时成蝶形,放到西京的花市中,估计也价值千金,可是不知为什么却被遗忘在荒野中,从暮春开到初夏,也毫无凋谢的迹象。

“白兰啊白兰,你我何其相似?空有才华和姿容,却只能在这寂寂芳草中度过一生……”他架起梯子爬到墙头,眺望着那夜色中的白兰,在画纸上勾勒出一个女人的侧影。

他是一个穷画师,这辈子也没有见过几个女人。对美女所有的想象都来自于鲜花,皇甫珍深知他的癖好,所以才将他安置在满是奇花异草的郊外。

“牡丹艳丽、茉莉清新、水仙高洁、虞美人热情……”他一边画一边还兀自嘟囔着,似乎真的把兰花当成美人在沟通,“你呢,就是飘渺吧!美人如花隔云端,有距离感的美才是最美,因为人们总是会沉迷于他们自己的臆想……”

他像是个最优秀的话本作者,企图用自己的笔,把所有的看客都兜进迷宫。当他创作之时,脸上稚气尽脱,变得精明而狡黠。

“咳咳咳……”当晚他热情高昂,居然一口气画到了寅时,可是在这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咳。

这咳嗽声洋溢着浓浓死气,如钝刀般割裂了夜的宁静。

曲宣好奇地回过头,却见墙下正站着一位身穿月白色绫纱长袍,头戴黑色纱帽的少年公子。

他明明那样年轻,却偏有沧桑表情,眼中藏着虎狼般的光,脸色却又透着病容。

这是身为画师的曲宣,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这么多不协调之处。

“我、我是打扰你了吗?”曲宣骑在墙头,不愿下来。

“你是画师?”少年公子看着他手中的草图,饶有意味地扬了扬眉,“我不知道自己的园子中有什么值得你画。”

“抱歉,我不知道这园子是你的,我还以为没有人住……”曲宣立刻大窘,急忙顺着梯子爬下来。

“我也只是偶尔来小住而已。”那少年公子水银般的眸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又轻咳不已,似有顽疾缠身。

但不知为什么,当被他的目光笼罩,曲宣有一种连骨头都被拆了,一一捡看的感觉。

“这是你的画?”他咳嗽完了,眼光停在曲宣手中的草图上,“为何画中是美人?”

“因为你的院子里有一株兰花,清雅高洁,我就把它想象成美人画了下来。”曲宣的脸再次红得像个柿子,所幸夜色深沉,替他遮了点羞。

“美人?兰花?”他拿起曲宣的画仔细端详,似乎在琢磨什么,接着他朝曲宣微微一笑,“我叫老头子,不知这位画师,能不能赏脸来园中小坐?”

“在下曲宣!我真的能进这园子里吗?能不能让我仔细看看那朵花?”曲宣立刻欣喜若狂,甚至都忘了追究,一位文弱俊逸的少年公子,为什么会起如此奇怪的名字。

当晚曲宣如愿看到了那朵兰花,只是老头子只让他停留在离花朵三尺之外的地方,不许他再接近一分。

可是即便这样,也比坐在三丈外的墙头看得要仔细多了,他完全不记得主人盛情款待的酒菜,只记得那花瓣细腻的纹路,如美人唇瓣般红润的花芯。

而白兰也似乎感知到他的心意,每有夜风拂过,洁白的花瓣便如鸟翼般微微轻颤,翩然欲飞。

老头子把这一切看在眼底,不知从哪里走出来一个雪肤红唇的黑衣女人,在为他奉上美酒之后,低低地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夜风清凉,更深露重,如玉般莹白的花朵,仿佛也听到了这人间的窃窃私语,轻轻地点了点头。

自此之后,曲宣一有空就往老头子的园子中跑,唯一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这个名唤老头子的年轻人,似乎总是在晚上出现,有一次他带着皇甫珍白日里来拜访,却吃了个闭门羹,害他又被好一番嘲笑。

而皇甫珍仍然对他的画嗤之以鼻,却仍要买这幅他新画的美人图。曲宣把这画视为生命,只口中答应,却迟迟不肯完工。

不知为什么,从那株被埋没于荒草的兰花身上,他仿佛看到了知己,那顾影自怜,得不到众人欣赏的美人,何尝不是另一个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