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举子的死,再次为西京的秋色增添了几许阴霾。连红艳似火的枫叶,此时看起来也平添了几分血腥的煞气。
但是居住在千福寺中的曲宣,却完全感受不到这诡异阴森的气氛。他是在九月初一的当天搬进来的,因为皇甫珍的《地狱变》创作不顺利,千福寺的智光禅师,只能再次邀请西京风头最盛的曲宣来画。
曲宣在千福寺的东影壁创作,而皇甫珍要画的是西影壁。寺里早就对香客们说要在十月初一为《地狱变》揭幕,以皇甫珍的进度,看似无法如期完成,他们只好邀请曲宣一同创作。
哪怕揭幕两个画壁,也比一个都画不出来的好。
而奇怪的是,自从曲宣入驻之后,才思枯竭了很久的皇甫珍却突然再次挥毫泼墨。
这个俊美的画师创作时也像是在跳舞,一袭白衣,飘飘欲仙,在影壁前笔走龙蛇,风姿潇洒。
配上他那张俊美而略带邪气的脸,登时吸引了来寺里踏秋赏枫的仕女围观。
沾满了墨色的笔在他手中上下纷飞,宛如剑舞,剑光闪过,一幅幅鬼神图便森然出现在墙上,有风吹来,衣带翩翩,势如脱壁。
这难得一见的风采几乎日日都能引来无数香客围观,到了第十日的早上,皇甫珍还没出现,等待的香客已经挤满了寺庙。
他画的是地狱中的饿鬼食人图,腹胀如鼓的鬼怪将罪恶深重的人活活拆吃,有的扭断了脖子,有的揭下面皮,幽深恐怖。
看的人无不触目惊心,只感到畏惧,却毫无悸动。
而就在皇甫珍志得意满之时,却并未发现,人群中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公子,正在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是个见过地狱的人啊。”老头子只看了两眼他的画,便先是点头,继而摇头,“可惜,见到的只是杀生地狱。”
“地狱还分很多种吗?”阿朱站在他身边,娇俏地问,“我怎么一个都没见过。”
“那是因为你谁也没爱过。”老头子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身影匆匆,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中。
跟皇甫珍当初一样,曲宣也曾对这恢弘巨作充满野心,这是任何一个画师都不忍放弃的题材。
可是当面对空白的墙壁,他立刻就发现了自己人生的浅薄和苍白,他只吃过苦,尝过为了生计辗转反侧的焦虑,但是那点挫折和阅历,令他根本无法驾驭这么宏大的作品。
地狱?到底是什么模样?是血流成河,还是遍布刀山火海?它是只能让人遭受皮肉之苦,还是能激起灵魂的震颤?
曲宣迷惑了,他无数次提起笔又再次放下。他终于明白,不入地狱之人,无法画出《地狱变》。
寺里的僧人看他的眼光越来越不耐烦,有一种花重金请了个草包的懊恼。
大概唯一能让他感到安慰的就是幽兰了,这个少女总是晨昏时来为他送饭,还给他带来各种绘画的素材。
她从不催促他的进度,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中,总是藏着善解人意的光。
可皇甫珍的爆发并没有持续几天,在他画完了半面西影壁后,就再次躲在禅房中,闭门不出了。
相反一直没有动作的曲宣却画起了草图,他几天来熬得胡茬满脸,脸颊塌陷,简直像是个活生生的幽魂。
曲宣并不傻,知道如果自己交出一张白卷,那他刚刚在西京鹊起的声名立刻会毁于一旦。
他模仿着吴道子的兰叶描,以缓慢而稳定的速度前进着。但他却并不知道,当他沉浸于创作中时,幽兰总是会坐在离他很远的树上,看着他辛苦忙碌的背影。
她稚嫩的小脸上既无喜,也无悲,有的只有气定神闲的从容,仿佛那种端坐在牌九桌前,看透了整局输赢的人。
日月交替,斗转星移,离十月初一转眼就剩下五天了。枫叶在秋风中零落,千福寺的石阶上,凝起了淡淡的白霜。
位于山中的千福寺,处处都流露着诗人们所喜爱的“空山悠远,霜月如雪”的静憩禅意。
而在这个冷月清寒,秋风刺骨的夜晚,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是在禅房中闭门不出的皇甫珍,听到了两个小沙弥在廊下的对话:
“听说智光禅师最终决定用曲宣了。”
“他画得虽然不那么传神,但胜在进度快,功底扎实,皇甫珍太傲气,禅师说让他吃点苦头也好。”
皇甫珍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在月色中伸出了手,他清瘦白皙的手在月色中渐渐长出了细密的鳞片,鳞片像是有生命般,飞快地覆盖了他的全身。
自从七月十五撞到了死人,他莫名其妙地拥有了这种异能,起初他还惶恐不安,但很快就发现绝对的力量赋予他的地位。
面对脆弱的人类,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夺走他们的性命。第一次杀人是因为才思枯竭,在杀掉那个晚归的歌妓之后,他窥视到了地狱的一角,画出了《地狱变》的草图。
而第二次虽然他并未得手,但老举子惨烈的死法和惊恐的尖叫,让他了解了人类在下地狱时的表情,灵感迸发,一口气完成了《地狱变》的一半。
“今晚就该轮到那老秃驴了,让你瞧不起我!”他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身影晃动,转眼就冲出了禅房,向智光的住处奔去。
霜雪般的光芒照在他的身上,令这俊美的青年变得如鬼似魅,在暗夜中疾行。
另一件事是当忙碌了一天的曲宣准备熄灯休息时,禅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了,身穿淡红色锦缎衣裙的幽兰,羞涩地站在门边。
她的眼角眉梢尽是风情,凝视着曲宣,原本稚嫩的小脸,在烛光中也如珠玉般熠熠生辉。
这情景像极了话本中描绘的怪谈,大雪之夜,深山之中,一位绝色姝丽手持灯烛,出现在了落魄书生的门外。
幽兰一言不发,解开了锦袍,露出了纤细的锁骨。她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令她像个成熟的女人般妩媚艳丽。
曲宣额上冒汗,捡起她丢在地上的锦袍,裹住了她光裸洁白的身躯。可是幽兰却像是蛇一般钻进了她的怀中,近乎祈求地说,“只有在你的眼中,我才是一株漂亮的兰花……,且顾当下,且顾当下……”
曲宣认命地闭上了眼睛,这晚他所住的禅房中尽是春色,这个年轻的画师的记忆又飘回到了暮春之时。
他爬在墙头,以爱慕的眼光看着荒园中的一株白兰,那时他任人欺凌,只能以画笔为武器,竭力冲破命运的束缚。
可是夜色汹涌如海,仅有幽兰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