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齐家胡同。
朱勋在他独居的小院里,正在埋头计算着一大堆繁琐的数字。感谢仙族中智慧最高、法力最强的裟罗族人在计算上的天才和成就,制造出很多机巧的计算器具,可是就算是借助这些巧妙的计算器,这些数字似乎永远也算不完。
也许换了另外一个人会对此感到厌烦,可是朱勋不,他不仅不,反而很有些乐此不疲的样子。
这是一家雁落中典型的四合小院,占地虽不宽,却清幽雅致,以前据说是住的一位庄帝时有名的士子,朱勋住进这里也有三年,在街坊的眼中,他跟那位士子一样,都是值得尊敬的儒雅士人,这座城市里的杀戮事件,从来不会牵涉到他,举荐士林优学入仕的名单上,他去年赫然在榜,虽然他最后并没有获得朝廷恩准。
他的真实身份却是雁落第一大武士帮会赤阳帮的九章堂堂主,九章堂负责全帮的金钱往来,收入和支出,他在帮中的作用实际上就相当于朝廷的户部执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和他的名字恰恰相反,他的出身家世一点不“勋”,甚至说得上是卑微低贱,他是个孤儿,父亲在武帝远征南蛮那一场大战中战死,母亲跟着也在忧患穷苦中死去,他八岁起就在雁落城里乞讨,以后做过米铺的杂役、油店的小工、给车行洗马喂马,最受人尊敬的工作是在当铺做守夜的夜工。
纯粹是偶然或者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兴趣,他最后投身祈家钱庄里当了一名学徒,又纯粹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露出他那压抑已久,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天才。
他在当学徒的时候,天生的机灵加上从苦难生活磨练出来的乖巧,使他立刻得到所在的那家分号里大多数人的喜欢,每个人都喜欢在这个乖巧的听众面前洋洋地吹嘘自己最得意的事,包括钱庄业务中最奥妙的地方,所以不到两年,这个毫不出众的学徒就已经熟悉了钱庄的绝大部分业务,甚至算得上是一个行家里手了,可是,即便这样,他甚至也可能在那个分号里埋没一生,因为没有背景和身份的人,在以身世为尊,家族推荐的北海一郡,绝对得不到出人头地的机会,他最大的可能是在中年后熬到一个档手的职位。
可是,一件偶然的事情改变了这一切。
分号的主管是祈家一位旁枝的亲戚,当然也姓祈。
这位祈主管也还算得能干,祈家让他来分管这一家雁落中银钱往来量在十几家分号中占第三的分号,也绝对不算是任人唯亲。可是这位祈主管虽然能干,但在某一方面却能干得过了分,那就是好色。当然,他自己的话是“风流”。
正如符赤阳玩笑说的那样,雁落城聚焦了整个洛洲最美的女人,风流就象一柄双刃剑,一方面带给了他无数的快乐,一方面也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和烦恼,因为他突然发现他虽然是一位钱庄分号的管事,可是他的金铢,却还是远远不足以让他每夜去那些灯火辉煌的青楼中买欢。
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强自压抑之后,他的手终于伸向了他所管的钱庄分号。他象一切罪犯一样,总会过高地估计自己的聪明,他把分号贷出的金铢隐瞒了很大一部分,这样他就可以把这一部分利息用于自己的挥霍。
他做了两本账,报给钱庄分号的那本,总的收支一定是平衡的,看起来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可是,他忽略了一个最不起眼的小人物,朱勋。
他也是在偶然一次与其它钱庄分号的伙计饮酒时得知,他年节所拿的赏赐竟然远远低于对方,而祈家的向来是赏罚公正,他所在的分号朱勋最保守的估计,为祈家创造的利润也应该在所有的分号中排在前面,出于一种被愚弄的屈辱和本能的精明,他感到这其中的某个环节必有问题。
他暗中开始留心注意起来,像一个机警而永不疲倦的猎人一样开始监视起整个分号的情况和每个人,尤其是那姓祈的主管,小心而谨慎、执着而坚信地等待猎物的出现。
他通过一份千方百计搞到的分号帐簿,吃惊地发现,他们那个分号的业务就像一位瘫痪多年的老人,根本没有生气,始终徘徊在亏与损的边缘。
他很快地查出了原因,原因也很简单。祈主管截用了其中绝大部分利润。
在他发现这个原因之后三天,经过艰难的思考抉择,一份告密的信柬通过雁落到柔然的驿站,送到了祈家钱庄的总柜,告密信上全是些枯燥繁琐的计算和数字,可是这一切对于整天与数字打交道的钱庄来说,它简直像一本绝妙的小说在优美的诉说一个动人的故事。
又过了三天,他的一位远房表亲意外地来邀他吃饭,对他这种父母双亡的孤儿来说,这种事情非常罕见又令人感动。他们互相很冲动地喝下两大坛秋露白后,那个亲戚露出一副醉熏熏的样子,仿佛不经意地对他说:“阿勋,你怎么可以一辈子就这样混下去呢?我有一个朋友,他需要你。”
然后一切就在这一瞬间改变了,命运给他打开了另一扇门,那里面有他梦也想不到的东西。
祈家钱庄虽然感激他的告密,可是绝不会再用一位这样的告密者,而且,祈主管毕竟是祈家的人,在北海,家族传承和渊源很多时候高于一切。但朱勋的天才又让每一位介入这件事中的人都忍不住感叹,所以最后他们把他推荐给了他们的盟友赤阳帮。
从此以后,他的钱袋变得沉甸甸的了,穿上了体面素雅的衣裳,不久就与一位门第和相貌都不错的大家闺秀成了亲,拥有了这一间不大不小的四合小院,然后在这条胡同的前街上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脂砚斋,经营从洛南来的纸笔墨砚,当然这只是一个幌子,他真正有意义的工作就是替赤阳帮那个庞大的武士帮会精确地清算出每一笔数额巨大的往来帐目。
他把所有的感激都化为了工作的冲动,他做得更好,他的钱也越多了,几年过去了,他当上了赤阳帮九章堂的堂主,在赤阳帮中也算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他轻轻地哼着小曲,这是小时候从流浪街头的武士那里学习的,----只有这种时候,他才完全流露跟他真实身份匹配的习性。熟练而轻松地忙碌着,仿佛一位武功高强的武士,正在施展自己的拿手武功。
院门被无声地推开,两个戴着雪笠的人走了进来,雪笠压得很低,宽边的笠沿遮住了半边脸。这种打扮在雁落非常普通。
朱勋抬起头,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二位?——”
没有回答,只有行动。
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忽然砸在他的嘴上,堵住了他下面的话,当他意识到那是拳头时,他就觉得整个脑袋仿佛突然炸开,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午时。小红楼。
做为北海一郡足以与都城柔然匹敌的城市,雁落在城市建设上保持着跟洛洲大陆上所有都城一样的模式:整齐四方的横直街道,方块状的宅第和府衙,每一条主要街道,每一个响亮的地名,都有着悠久历史渊源,比如潘楼街,拦马塘,秀才胡同。
随着庄帝中兴,雁落城的发展,靡丽豪奢风气弥曼,城里逐渐出现了很多新的,更加有名的名字和建筑,比如莹华阁,比如小红楼。
十多年前,帝都最红的歌馆是红楼,红楼楼主秋娘为情所困,就在文帝崩逝那个夜晚,施展全力救助文帝遗孀、来自裟罗的质女风汧脱离帝都,名满洛洲的红楼由此每况愈下,渐渐沦为寻常欢场。
五年前,一位长相平平的女孩在雁落最繁华的潘楼街租下这里,挂出小红楼的招牌,一年间,便将小红楼做成了雁落城里生意最好的歌馆,夜夜笙歌,达旦方歇。
女孩对外自称小秋娘,有人说她的背后是财大势雄的蜀山商会,有人说她就是当年帝都红楼秋娘收养的义女桅儿,更有人说她跟当年神秘的暗武门有关。但是就是这么一个相貌平常,做为歌馆妈妈年轻得惊人的女孩,就在这座龙蛇混杂的城市扎下了根,成为人物。
二楼一间叫做“嘤鸣”的房间里,谢四郎和他的相好还窝在**。
经过昨天晚上一夜的折腾,就连谢四郎那样强壮的身体这时也象一堆面团一样瘫在**。
“要不要先来杯酒?”看着他醒过来,那女人讨好的问道。
她虽然年轻在这小红楼中已算是不年轻,姿容也不算十分出色,可是多年欢场生涯养成的乖巧脾气,使得这个粗鲁凶恶的武士,象婴儿迷恋母亲那样离不开她。
“又不是第一天跟我,还问我!”谢四郎恶声恶气地吼道。
就算是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他凶恶粗暴的性情也一点不会收敛。
也正是因为这种残暴脾气,这位年轻的武士从南蛮流浪到雁落,投到赤阳帮中不到数年,便当上了赤阳帮剑堂的堂主。
剑堂是赤阳帮最大的一个堂,他也是赤阳帮最有名的武士。他那凌厉的眼神、魁伟的身体所组成的咄咄逼人的气势,远不及他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刀法和一股不怕死的凶狠给他在武士圈中上挣来更大的名声。
他崇拜暴力就像那些年长的北海老人崇拜那些流浪的游咏歌者,在他来说,杀人就像用衣兜里的金铢赏给街上的乞丐一样轻松随便而怀着淡淡的优越。
他这时并不知道符赤阳,他的帮主已经去与雷积石谈判,而这种谈判他是应该在场的,可是这女人缠住了他。
也许符赤阳也想过找他,甚至可能专门派人来通知他,可能传讯的人遇上了某种原因不能找到他,所以符赤阳也就算了。----在符赤阳看来,这的确只是一场谈判而已,并不需要这个常常被女人缠住的杀戮机器去冲锋陷阵,至少在现在不需要。
送酒的佣人立刻来了,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挨近谢四郎的床,仿佛生怕惹这位恶客生气。小红楼中,甚至在雁落城中,谢四郎的凶恶甚至让很多人宁愿得罪他们的帮主符赤阳也不敢得罪他。
佣人脚步放得很轻,仿佛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奇怪紧张,虽然在体力透支的情况下,谢四郎的感觉却还是很灵敏,在武士帮会中血战这么久磨历出来的直觉一下子让这位武功高强的优秀武士做出一种本能反应,----虽然这种反应到底还是因为纵欲而稍慢了一点。他躺在**突然腾起,一腿横扫出去。
虽然身体极度疲乏,仓猝出手,这突然崩发一腿之力也是非同小可,带着一股推枯拉朽的气势直**那送酒之人,做为雁落第一大帮剑堂的堂主,谢四郎这凌厉的一脚,放眼雁落,能够接下的人也不太多。
送酒之人显然也接不下,他也没有料到谢四郎反应如此之极,反击如此之凌厉,登时给这一脚扫得飞起,从窗口飞出门外,重重地摔在楼下,哼都没哼一声,显然在落地之前已经死于非命。
可是,这人在谢四郎出腿之前已发出了他的暗器,手弩!
跟墨七星一样的手弩,同样来自洛南崔氏。
十数枚小箭全部射进谢四郎胸口。
谢四郎跌落**,胸口一片,却感觉不到疼痛。
毒!
那些小箭显然淬过剧毒。
谢四郎脸色已变得狰狞,嘶声道:“快叫人,去帮中叫医生去。”
可是这个从未违抗过他一次的女人这一次笑了,她慢慢走近床边,看着躺在**一动也不能再动、雁落一城武士中最强悍最凶恶的武士,做了一件令谢四郎无法明白的事。
她轻轻地笑了,慢慢地伸出手,将插在他胸口的小箭全部拍进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