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明秋他们当然没有忘记他。他们也听到了清清楚楚传来的厮杀声和呐喊声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奇怪而复杂的表情,沉默着不约而同地将眼光投向喻明秋。
喻明秋在他们这次联合一致的行动中,已隐然成了首领。
喻明秋的心情并不比他们轻松,他正左右为难,举棋不定。
按照他们昨晚的决议和初衷,他们是应该继续袖手旁观的,而且现在不是追杀墨七星而是救小五,他们完全有理由拒绝不干,不去冒战争危险。
可是他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这不安当然不是因为他会因此而对雷野有什么歉疚,而是总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可是他却一时无法找出这不妥是什么来。
他脑筋飞快地转动着:干,还是不干?
一会是这个意见压倒那个意见,一会是那个意见压倒这个意见,就像两个人拿着刀在他心中砍来砍去,每一刀都砍在他心中。他简直觉得整个人都快要急疯了、憋疯了。
可是他的脸色还是平静如常。
他这时是多么想找个人来商量商量,可是却显然没有这种人能给他提供任何一种参考意见,他们还正等着他的意见呢。
每个人仿佛都已化作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地沉默着,就像爆发前奇异而死寂的等待。
忽然一个人走进几位帮主的圈子,走到了喻明秋身边。
是苏智!
一看见他,喻明秋的脸色情不自禁地舒朗了。他对他点点头。
苏智走到喻明秋身边,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句。
“没有雷野,我们也不好办。”
喻明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在这种时候抛弃雷野,他们以后将为整个圈子内武士所看不起和不相信;而且骤然失去雷野,他们现在这种乌合状态也无法与赤阳帮对抗。
----除非喻明秋自己做帮主,否则无法紧密地把这几位堂主捆绑在一起。喻明秋没有这个野心和信心。
做为反对雷野最坚决的苏鹰愁的心腹,苏智的这个选择是果断而明智的。这是北海人为了大局而牺牲小处利益的合作精神,这也是北海部族特有的智慧,这是区别于西越部族和洛南人的智慧。
“田堂主和雷堂主,你们分别从两方迂回攻击,苏堂主、苏堂主和我从正面冲进去。攻击的中心,在报国寺!”喻明秋果断地下了命令:“各位请务必竭尽全力,贻误战机者按帮规严惩!”
可是他们已经贻误了最宝贵的战机。
报国寺杀声一起,赤阳帮伏兵齐出,在报国寺四周的道路上设置了路障和阻击线,将报国寺围得铁捅一般。
而外围的包围圈也迅速向报国寺集结收拢,他们从三五十人到三五人的大大小小团伙,结成所谓的军队,浑若一体,前进后退行动间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区区几人的死伤根本无关痛痒,清月堂几位堂主虽然勇猛凶悍,竭尽全力,但是一时之间,根本掀不动赤阳帮的防守阵势。
现在任何人要从里面冲出或者从外面冲进都难如登天了。
雁落城两大武士帮会,在宣战第二天,就爆发了激烈的战斗。
双方倾巢而出,展开了激烈的刀战,僵持起来。
雷野依靠在车厢旁。
敌人并没有放手进攻,他们只是不断地让一两把武士刀做出进攻的样子,挑衅地使雷野始终处于紧张之中,折磨着这位雁落第一武士。
他们并不想增加更多的尸体,在这位清月堂代帮主刀下。而且,是在他们稳占胜势的情况下。
这也是兵法。
这些年来,符赤阳在帮中召集大小头目,学习军阵兵法,以便有一天能够匹配他的野心,一统整个雁落的武士帮会,像几年前在帝都的舒铁云一样。
雷野一边不住地挥刀将逼到身上的武士长刀击退,一边冷静地考虑着脱身之计。
可是整个局势对他是非常不利的,这一点他和敌人同样清楚。
除了报国寺这边没现敌踪外,其余三面都已成了合围,他身前有七八名武功高强的武士在围困着他,四周还有手持机弩的帮众在寻找机会偷袭,这些人虽然各自为战,相互间却又仿佛有种奇异的组织,进攻此起彼伏,奇妙地合谐,几乎令雷野没有片刻的余暇放松。
显然这些人是受过专门的训练的。雷野在心中疑惑而愤怒,天知道符渊腾这家伙从哪里忽然找来这么多身手都不错的武士高手。
这些人也知道雷野的处境,显露出一种胜利者的从容,他们并不愿意在雷野的刀下下多添伤亡,而是以一种安全而谨慎的方式耐心地跟他周旋,就像刽子手缓慢而优雅地用力,收紧受刑者脖子上的绞索一样。
雷野慢慢地咬着牙搏杀着,----在这样紧张的搏杀中,这位雁落第一武士居然还有余暇望了望天空,灰白晴朗。他有些绝望了。他虽听到了救兵的厮杀喊声,却很远,也许等他们冲过来时,他已经满身是刀口或者被耻辱地俘虏了。
他咬了咬牙,他是绝不会坐以待毙的!做为一个武士,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死。
血战而死,那是一个武士最好的归宿了。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出现一个年轻女子,小五。
她显然听到了寺外的厮杀声准备出来看个究竟,姣好的面孔上满是惊惧之色。她看到了车厢旁被围攻的雷野,立刻用双手捂住了嘴,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呆立在门口。
“唰!”
数道乌光从半空中划过,射向寺门,破空的声音,在因小五忽然出现而产生的短暂沉默中显得格外尖锐刺耳。
小五仿佛忽然被大力一推,一下子向后猛然摔进了报国寺内。
“小五!”雷野撕心裂腑地大吼一声。
他武士刀狂挥乱砍,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可是七八把刀在他面前织成了一道风雨不透的刀墙,挡住了他的去路。
“跶跶跶跶”暴雨打篷似的马蹄声,一人一骑忽然从街道一边冲来,跃过赤阳帮众设置的路障,踩过两名上前阻拦的武士,在刀丛中就象怒龙一样冲到了战场中心,冲在报国寺前雷野的马车边停下。
马未停稳,一人已鹫鹰般从马背上飞下,长棍挥舞,已劈向围攻雷野的武士。
“啊!”
“啊”
几声惨呼,这几位正在全力围攻雷野的武士还没有明白过来是如何一回事,就已经象镰刀下的稻草,倒伏在地。
这人身在半空,还没有落下,对着雷野大吼:“冲进去!”
是墨七星!
根本用不着墨七星叫,雷野已在墨七星挥棍伤敌的一瞬间,趁着敌人的包围露出了缺口,已一阵风似地扑进了报国寺。
墨七星从半空中落下,就地十八滚,将追踪而来的机弩小箭甩在身后,趁惯性站起身,一边往报国寺中冲去,一边游目四顾,见人影就是一棍,威风如一只冲进羊群的猛虎。
一棍击之!
“呼,呼呼,呼,呼呼呼!”
几棍挥过,他已冲进了报国寺。
他刚冲进去,就愣住了!
雷野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扶住躺在地上小五的头,一只手却举着他的武士长刀,白森森的刀锋正对着墨七星的胸。
墨七星虽然吃了一惊,可是他到底不愧是个超一流的武士高手,他几乎在一冲进报国寺一晃眼之际,他的长棍已闪电般自然而然地挥了起来,对准了雷野的脑袋。
两个人,一刀一棍!
两件传奇的兵刃,两个洛洲大陆上最优秀的武士!
两个绝顶的高手奇异地对峙着,奇异地沉默着互相凝聚力量。
雷野忽然冷冷开口:“墨七星,铁木鱼的儿子,墨门弟子,好棍法。”
墨七星脸色突然一松,呵呵笑道:“雷野,雁落第一武士,流云刀法,运石神功,你也不差啊。
他的长棍垂下,神情轻松得就象是在跟一位老朋友聊天一样。
雷野冷笑:“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墨七星神色不变,却没有说话。
雷野又冷冷地笑了笑,慢慢地将武士刀垂下,慢慢道:“你刚才救过我一次,现在我也放过你一回。”
他的刀还没放下,忽然闪电般一挥,武士长刀已射向墨七星身后,挡住了一只带着锐利风声的劲箭,“铮”的一声,一刀一箭齐齐落在地下。
这样轻的一只箭居然与一把武士刀的力道不相上下,这一箭之威可想而知!
墨七星脸色大变。
他当然不是因为凌厉险恶的一箭,而是因为他已经看见了躺在了地上的小五,鲜血从她的肩头渗出,将洁白的上衣染红,犹如雪地上开出的梅花,鲜红而耀眼。
他几步奔了过去,在小五身边蹲下,刚想伸手去察看一下伤势,雷野却忽然猛地将他一推,将猝不及防的墨七星一下推来坐在地上。
“走开,不准你碰他!”雷野怒吼道。
“你!”墨七星坐在地板上,双手拄地,愣很久才说:“你,你至少先得给她把伤口包扎上。”
小五伤在肩上,并不重,她的昏迷是因为恐骇而不是因为受伤。他们早已看出来了,所以才显得并不紧张。
雷野皱了皱眉,从衣袖上撕下一块,开始给小五包扎伤口。
墨七星静静地看着雷野做这一切,不知道该不该过去帮帮忙。
门口人影一晃,两名武士一左一右交叉扑了进来。
他们身法虽快,墨七星的眼睛更快,他冲过去长棍挥过,便是两声惨呼。
两名武士虽然扑进来了,却是扑进来两具尸体而已。
墨七星转过头,就发现雷野的刀也到了他手中,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对着墨七星。
墨七星笑笑:“身手的确不错吧。你现在是不是后悔刚才,没有趁我冲进来时那一瞬间偷袭我?”
雷野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瞳孔微微收缩,涩声道:“我不后悔。我做事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你刚才不怕我真偷袭你?”
墨七星凝注着他,淡淡道:“你是雷野。”
他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可是这句话已经说明了他所要表达的一切意思。
雷野眼中有了一丝奇异的敬意,又问:“那么,你是要跟我对决了?”
墨七星却不再看他,而将眼光投注到怀中的小五身上,他的脸上有了一种脉脉的柔情,轻轻道:“如果我们这时候同时战死,谁来照顾她呢?”
雷野忽然被巨大地感动了!
他虽然是个冷静得甚至冷酷的人,可是墨七星英雄相重的信赖和对小五的深情,就像汹涌地海啸,扑垮了他们之间的一切阻挡,他忽然有种强烈地冲拥抱对方!
可是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但是我们两人之间也许最终还是有一个人必须要死在对方刀下,是不是?”
是的,他们都很清楚,因为他是铁木鱼的儿子,他是楚行天的儿子,所以他们总会有拔刀相向的时候。
“也许吧。”墨七星眼中忽然有了一种深刻的痛苦和绝望的无奈,声音轻得连自己也听不见。“但至少不是在今天。”
雷野再一次被感动了!
他知道墨七星的痛苦和无奈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他正看着的小五,他想到了小五以后必须面对这样的残酷的现实:她所爱着的两个人却也许不得不互相残杀。
雷野眼中也忽然有了同样的痛苦和无奈的表情。
“你只管照顾小五吧,其它的事我来解决。”墨七星忽然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放心,你既然没有偷袭我,我也不会偷袭你的。我毕竟有着墨门的传承,无耻的行径我墨七星还做不来。”
他横棍守在寺门口,就象一尊不可逾越的守护之神。
“现在我们如果再动刀拼个你死我活,岂不是叫赤阳帮的人笑掉大牙?”墨七星继续笑着说:“我们的事再怎么样也应该等过了今天再说,你认为对不对。”
雷野放下刀,认真地给小五包扎伤口。
墨七星背过脸,望着门口:“何况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
雷野愣了愣:“什么没什么?”
“我从来就不打算对付你!”墨七星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你号称雁落第一武士,我可不想冒险,我要对付的只是你父亲楚行天,我想他恐怕还不是我的对手吧?”
“哦?“雷野弄不懂他又在发什么神经。
“你父亲是围攻我养父的罪魁祸首,欠我债的只是你父亲,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并不想什么斩草除根、株连九族什么的。”墨七星哼哼冷笑着说。
“可是我是我父亲的儿子!”雷野报以同样的冷笑:“你要对付我父亲,我就要对付你!”
“当然可以。”墨七星淡淡回答:“你要对付我是你的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这个样子,是不用理由来解释的。”
两人间又是一阵沉默。
而报国寺外的喊杀声却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向他们集中,显然赤阳帮也遇到了猛烈的进攻,清月堂的人在步步逼近。
雷野包扎好了,用力地在小五肩头上打结。
“哎哟。”
小五因疼痛忽然从昏迷中惊醒。
“墨七星,墨七星……”她轻轻呻吟着。
雷野拥紧了小五:“我是阿野,你哥哥,阿野啊!”
守在门边的墨七星凝神一听寺门外的动静,一个箭步窜了过来:“我在这里,小五,我是墨七星。”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抢着和小五说话。
小五的眼睛慢慢张开,看一看一脸焦急关切的雷野,然后又将眼光投向墨七星。
她看着墨七星,使劲眨了一下眼睛,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用一种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要死了吗?”
“别乱说,小五!”雷野低头轻轻在他耳边说:“你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
小五轻轻地摇头:“别骗我了,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不骗你,你哥没骗你,想信我,也相信你哥哥。”墨七星露出轻松的微笑,柔声安慰她:“只是你肩上擦破了点皮,最多休息十天就没事了,连疤也不会留下一个。”
“别骗我!”小五定定地盯着他,仍然是认真地不相信。
“当然不骗你!”墨七星仰头做出发誓的样子:“你放心,十天后我一定带你去李园参加诗会。”
小五困失血和惊吓而显得苍白的脸上慢慢绽开了一个满意的孩子气的微笑,又转过头看着雷野:“我偷听了你们的计划……”
雷野轻轻地掩住她的嘴阻止她:“你不要多说话,等一会回家。”
报国寺外逐渐逼近的杀声,清淅地传到她逐渐恢复的感觉中,她慢慢想起了她昏迷前发生的一切事情和她们现在的处境。
“我们现在很危险吗?”她小心地问。
“没事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对视一下。墨七星笑道:“现在有两个武功高强的武士在这里,哪个还敢来!”他冲小五眨眨眼睛。
小五看着面前两个男人因努力要让她轻松而显得急切和做作的神情,她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充实和温暖,一种真实莫名的感动。
除了父亲,这是我生命中最亲爱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她在心中一遍遍地对自己说。
“别管我!”她脸上露出一种坚定而愉快的表情:“先对付敌人。”
雷野和墨七星对视一点,又看了看门外闪烁的人影 。
看来赤阳帮要在援兵攻到之前发动最后一次孤注一掷的冲锋。
雷野咬了咬牙,抱起小五轻轻地平放在寺中的廊阶上,然后和墨七星一左一右分开,像两把巨大的钳子,钳住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