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十文出现在小院门口。他素来镇定的脸色有些慌乱。
他带来了雷野最新的消息。
“雷野要我告诉先生:小五受了一点轻伤,马上回来,他和几位堂主有一点事情商量一下。”
楚行天愣住了。
他楞楞地盯着雒十文,刚刚舒展一些的脸马上又变得铁青,仿佛就像冰冻过一般。
他的心也变得如冰冻。
知子莫若父,他了解雷野脾气。
他不用猜也能肯定和几位堂主商量的那点事绝不是小事。
雷野也深知不易应付,才会用如此简短如此平淡的话来报告给他,他只不过不想让他担心而已。
楚行天在一瞬间已把所有的一切都想了清楚。
即便不是绑架,也不会是软求。
那么,那几位堂主是不是准备和雷野摊牌翻脸了?
楚行天不希望是这样——虽然这问题一定要解决,他却不愿以这种尖锐直接地方式来处理,他希望从容一些。可是他又无可奈何地肯定一定是这样。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力量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强大,他对这座城市并不是表面的那样控制,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他是完全无能为力的。他深深地感到了一种悲哀。
北海黑袍,难道要成为过去吗?
我老了吗?
他吃了一惊地暗问自己。
片刻之后后,小五从马车上抬了下来,抬进楚府。
在小五的床前,楚行天忍不住将小五的头抱在了怀里,他的脸色哀痛爱怜,他的眼睛居然泪光闪烁。
小五显然对父亲这种意外的亲热感到吃惊,可是她马上就放松地伏在父亲怀中,跟着就哭了起来。
“对不起,爸爸,我偷听你们的计划。”
“别说了,孩子。”
“对不起,爸爸,我不愿意看见他死在赤阳帮刀下……”
“别说了,孩子。”
“对不起,爸爸,我喜欢他,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
“别说了,孩子。”
……
楚行天的眼泪终于无声的流了出来。
他一遍遍机械地重复那句话。
他女儿的鲜血仿佛在一瞬间使他明白了许多东西,也改变了许多东西。
他这时完全成了一个衰老慈祥的父亲,而不是那个冷漠骄傲的北海黑袍、代城守。
他紧紧地拥住自己的女儿,仿佛忽然明白了只有这才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财宝。
他抱得那样紧,仿佛稍稍一松手就会失去她似的。
“别说了,孩子,等你哥哥回来就好了,等你哥哥回来就好了……”
雷野现在正在清月堂的议事大厅里。
清月堂的议事大厅和赤阳帮的几乎是一样的大小、阴沉和空旷。
雷野一个人独坐在大厅进门最里处,七位清月堂的堂主和退隐的帮中长老,成半圆状地环绕在他面前,相距一丈左右。
他是代帮主,按规矩位置是应该这样坐的,可是雷野心中却明白,也许这座位就是两个对峙的营垒,对方众志成城,而自己这一方却只有自己一人。
都彝叹军师显然也被他们排除在外了,要自己完全孤立无助。
力量的悬殊和形势的不利并没有叫他感到心虚和害怕,反而只能更激发出决心和斗志。从他一跳入这个圈子起,他就知道一切困难和危险,就像汹涌而下的急流,你只有咬着牙迎面冲上去战胜它,才有可能获得成功,否则你就会被它吞没。
他冷冷地打量着他的对手们,试图从他们的阵地中找出一丝可以利用的破绽。
可是他看到的只是一张张冷漠没有表情的脸,连平时最容易冲动的劳商山,也显得从容而镇定地沉默着。
甚至连他们的座位,也是那样间疏有距,就像一条圈在他面前的城墙,没有一个缺口;又像一条即将围上他脖子的绞索,甚至比刚才赤阳帮的包围都还要严密,还要无懈可击,还要可怕。
在雷野后面的大墙上,挂着两副很古的木刻版画,一副是公山虚布道图,一副是武烈王挥刀图。
公山虚是佛宗大士,武烈王却是星帷武士最优秀的首领,这两副本不相干的画挂在了这一块,却正是北海武士的传统信仰。武士道精神包含佛宗的精神和哲理,公山虚布道图所代表的就是武士信仰中的不畏强权,扶持弱小、义气为重、仁爱为先的原则;而玄天挥刀图则代表了武士道精神的另一面:崇拜暴力、视死如归。
数百年来,所以洛洲大陆的武士都以这两项基本的原则做为约束自己修行的的纪律,这几乎就是武士之道,每一位武士都是以“道”自律,以“道”为最终人生目的,而武士刀,只不过是用来促使他们完善自我、献身武士道的有力工具而已。
虽然这些武士道精神在后来一代代流传中丧失了传统中的许多内容,但仍有许多原则做为千古不变的信仰被帮会武士们继承了下来。
比如忠诚不容叛逆;比如血偿血债的复仇。
而现在,好像雷野就已经违反了这些原则。
所以这七位堂主和两位长老才会理直气壮地聚在这里来准备和雷野摊牌。
他们这种方式在武士帮会中叫做“说答”。
他们可以向帮主提出很多帮主必须回答的问题,然后再决定对帮主的惩罚。
当然,这种方式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能用的,而且使用这种方式的前提是,他们必须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帮主有重大的过失和错误。
更重要的,是绝大部分帮众支持。
比“说理”更严重的方式,就是对决。就像昨晚符渊腾对归宗六做的。
当然清月堂中,还找不到敢于挑战雷野的武士,喻明秋他们也认为还没有找到那一步,或者他们心中,还没有觉得另外有人比雷野更适合担任帮主。
“喻堂主,你先说吧。”
雷野平静地用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目光炯炯地盯着对方。
他早已看出喻明秋是对方中的首脑和核心,他决不能等对方平静好情绪、理顺了思路再从容提问,他决定抓住双方在刚刚坐定这一刻尴尬不自然之机主动出击,以攻为守,而且擒贼先擒王,首先就让喻明秋暴露在阵前来,而不能让他躺在背后指挥。
可是喻明秋并没有被他的这一招扰乱阵脚,他淡淡笑了笑,淡淡说道:“那好,我先来说。”
他迎着雷野的目光:“请问雷野,昨天让我们几位堂主在客栈里呆了一天,甚至连帮主遇难代帮主这样的消息也不通告我们,这是为什么?”他没有称雷野为“雷帮主”。
这个问题并不是这次“说理”的核心问题,看起来是一个开场白,一个很平常的问题,然而实际上却是一个似轻实重的问题。
因为这个问题的回答关系着雷野帮主之位得来是否符合规矩。他们对他这样客气,仅仅因为他现在是清月堂的帮主,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们早已将他撕成七八十条碎片了。
雷野心中有些又恨又怒,他的主动出击并没有收到效,反而给对方一出马就抛出个暗藏杀机的问题。但他脸上仍是一副平静而从容的笑容,他决定避开这个问题,玩个小花招。
“各位有什么问题,不妨一起提出来吧。”
他这句话好像是对大家说的,他的眼睛却只盯着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坐在他正对面的劳商山。
喻明秋坐在他右手侧面,苏鹰愁坐在喻明秋旁边,两位长老坐在喻明秋和桥本的对面,其它几位堂主都也很有技巧地选择了避免与雷野正面的位置。
劳商山听见了雷野的问话,也看见了雷野对他的注视,也许是他不能承受对手故意施给他的压力,也许是他莽撞的脾气,他甚至没有看见喻明秋皱起的眉头和苏鹰愁的焦急和厌恶,冲口而说:“你是不是参与了杀害帮主的阴谋?那个叫墨七星的凶手和你是什么关系?我们在赤阳帮的眼线告诉我们说,墨七星对符渊腾说是你和你父亲指使的。我们还知道这一战之前你曾派人去将墨七星的消息告诉符渊腾的,你是不是想让我们众位兄弟去与符渊腾火并?你和墨七星同时冲进了报国寺,他后来到什么地方去了?是不是你放他走了……”
劳商山噼噼啪啪地吼了一大堆问题出来,想了想,好像想不起什么了,才停下嘴,得意地看着雷野。
雷野笑了,他在心里笑了。
他实在应该感谢这个愚蠢得可爱的对手,他看见其它几位堂主露出的对劳商山的恼怒时就更加愉快了。
他已经在交战的第一回合就占了上风。
劳商山几乎已经把他们的底牌全部掀给他看,他心中踏实多了。
虽然劳商山提的每一个问题也是同样不好回答,可是他至少不会因为无知而莫名的心虚了。而且几个同样尖锐的问题同时用来攻击对方,反而使彼此的尖锐变得不那么有力了,这一点他深深懂得。
他也正是懂得这一点,才诱使对方犯错的。
至于对手这样轻易上钩,倒叫他不敢相信的喜出望外。
看来对手并不是想像的那样齐心协力,同进同退,反而有些乌合的样子,雷野心中忽然充满了自信。
他的神情变得更加轻松。
雷野神情的变化马上被一直密切关注着的喻明秋捕捉到了,他甚至还得感受到对手愉快而得意的心情,他明白,他已经输了第一回合。
他忍不住狠狠地瞪了得意洋洋懵然无知的劳商山一眼。
只是这场战斗既然已经决定要打了,他们就不能轻易认输,也不容许他们轻易认输。
喻明秋深深地叹了口气,平息自己因恼恨愤怒而激动的心情,继续紧紧盯着雷野,苦思扳平局势、制服对手的方法。
“我十六岁入清月堂,到如今已经七年了,这七年间我为帮中立下的汗马功劳是各位兄弟有目共睹的。”雷野淡淡开口:“七年前我入帮后第一战,就是与千鹤帮争夺地盘,虽没立下什么大功,却也杀了千鹤帮两个堂主;六年前蛮部过来一群神秘武士,谁也想不到这些只知道在马背上搏杀的汉子怎么会在南荒帮的赌场里赢了那么一大笔钱想走,洛洲帮不便直接出面解决,便托我们帮忙,我当时还是海天堂的一名香主,带领我那十几个兄弟在锁河关外堵住了那群人,那些蛮部武士武功高强,人人悍不畏死,多亏手下兄弟们的亡命和运气,总没叫一个金铢被带走,没让清月堂在雁落各大帮会中丢了脸面;四年前我二十岁,有一次陪帮主到柔然办事,被一群来历不明的武士围攻,我和米米、劳商山,三个人三把刀对抗对方三十多个武士,浴血苦战,终于护着雷帮主冲出重围。米堂主就死在那一战中,而我和劳堂主也身负重伤,事后在**躺了整整一个月,劳堂主,不知你还记得不记得这件事?”
“记得!当然记得!”劳商山脸上微微发光,立刻响亮地回答。
雷野微微一笑,继续说:“三年前我代表清月堂出战,在柔然王城大比中独占鳌头,为本帮挣得巨大的荣誉,令雁落同道侧目,对我帮恭敬有加;两年前赤阳帮与我们冲突,若非我向帮主献计,又主动出面谈判,从而使对方做出了让步,两帮和解,不然这两年太平日子各位早就享受不到了。”
雷野停了停,目光炯炯地扫视众人,加强了语气。
“各位也许最应该记住的一点还是,自从我加入清月堂后,各位就从来没有再为钱的事费过心过。清月堂能成为雁落最富足最受同道羡慕的帮会,全是因为我父亲慷慨提供的援助,因为我父亲代城守,利用手中的权力把各种资源扶持清月堂,各位这几年都有了自己的生意,收入渐丰日稳,连那些为帮出过力、为帮牺牲的人,哪一个不是照顾得好好的?”
他盯着坐在左首的两位红光满面的富态老人,他们是清月堂的两位长老,退隐后凭着楚家的提供的生意过着愉快而富裕的晚年,他们对这一点是感受最深的,也是离不开的。
喻明秋看雷野根本不正面回答问题而是历数功绩,再看着两位长老颔首默认,心中大急,可是雷野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凭我为清月堂立下的功劳,凭我父亲对清月堂的大力支持,而我父亲和雷帮主又是结拜的兄弟,以前一起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如果雷帮主将帮主之位传给我,我想大家一定没什么异议吧!所以帮主一遇难,在那种关键时候,我如果还假惺惺地装模作样,只怕会给清月堂带来更大的混乱和损失,我只好匆忙而仓促地代理帮主之位,我想这应该是合情合理,应该是得到各位尽心拥戴的事吧?”
他冷冷地扫视众人,将眼光钉在劳商山身上。
“可是,可是……”劳商山结结巴巴地嗫嚅着。
他明知道这中间有什么不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当然更不能承认雷野的正确。
“我知道各位兄弟对我有一些看法,这是自然的。任何一点事情的变动,都可能而且必然有不同的意见,所以我也理解各位的心情。”雷野冷冷一笑,提高了语气:“可是在这多事之秋,外有赤阳帮这样的强敌挑衅,内有帮主的大仇没有报,我们如果还要互相猜忌倾扎,这只有令仇人高兴、朋友伤心。”
“制造这种谣言的人是安的什么心呢?他明知道这样下去会令清月堂四分五裂,就算不被赤阳帮吞并,以后也绝对无法在雁落立足了。各位兄弟想一想,我们难道会甘心舍弃我们手中的一切让别人夺去吗?难道我们以后会像狗一样地躲在暗处讨几口别人的剩饭吗?”
“我们清月堂威镇雁落,我们现在这种日子不错,为什么要改变它?我们也不容许别人来改变它,任何人也不能!那些妄图挑拔各位兄弟和我之间的感情,从而瓦解清月堂的人,各位兄弟难道还看不出他们安的什么心吗?对这种人我们应该怎么办?只有一种办法,严惩不贷,决不给他们第二次机会!”
雷野侃侃而谈,慷慨激昂,眼中射出刀锋般的寒光。
“可是,你有陷害雷帮主的嫌疑!”喻明秋忽然厉声插话:“你在计划除去符赤阳的时候,就计划同时谋害帮主了。”
喻明秋看着雷野挥洒自如,完全控制了场上的主动,他已看见了两位长老深以为然的样子和有的堂主已经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
他明白再这样放任局势发展他们就没有机会了,如果他们不能将雷野一举扳倒,虽然现在他不会对他们做什么,但以后呢?
喻明秋不寒而粟。
所以他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抛出他们最锋利的武器,希望一举击中对方打害。
雷野冷冷一笑:“你凭什么这样说,你有证据吗?”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耸了耸肩,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显得有持无恐。他从劳商山嘴里已经知道他们只不过是猜测而已。
“难道仅仅凭从赤阳帮眼线探来的消息就可以诬陷我,定我的罪?墨七星告诉赤阳帮我跟我父亲是主谋,你们就信以为真,而墨七星正是杀害帮主的凶手,我们的敌人,”
他冷笑:“你们竟然相信一个敌人的话而不相信你们的帮主。”
他手指着喻明秋怒目而视:“你们说我耍阴谋害死了帮主,而恰恰是你们现在正在对抗你们现在的帮主,我!”
喻明秋面色变得非常难看,脸上肌肉条条颤动,冷汗已一颗颗地冒了出来。
他并不擅长言辩,现在为雷野的气势所威慑,为他的似是而非的直面指责所诘难,张了几次口都说不出话来,愣在当场。
“你说墨七星是我们的敌人,不错,可是,在报国寺放走墨七星的正是你!”
说话的是坐在喻明秋旁边的苏鹰愁。
这次“说理”就是由他和喻明秋为首策动的,他们不愿被雷野再用帮主之威来逼迫参战。而现在喻明秋被雷野的咄咄逼人的攻势打得溃不成军,见势不妙,赶紧插话转换话题,与雷野接战。
“你怎么知道我放走了墨七星?你亲眼所见?”雷野说了两句过渡的有些近乎无赖的话,脑筋飞速地转动,寻找反击之策。
“墨七星和你同在报国寺中对抗符渊腾有半盏茶之久,而我们赶到时他却已不见了,这怎么解释?”苏鹰愁毫不放松。
“你要我解释?好。”雷野悠然一笑:“墨七星是杀害我清月堂帮主的凶手,人人当得而诛之,我身为帮主奋不顾身地冲进重围时,你们到哪去了?我一人对抗赤阳帮数十名武士的围攻,同时还要救助我妹妹小五和诛除有着墨门传承、武功高强的墨七星,你们以为我是无所不能的神?”
苏鹰愁哑口无言。
他虽然知道这是雷野几乎撤赖般地狡辩,可是他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争下去,因为他们的确在当时并没有随着雷野一起冲锋入围去对付赤阳帮和墨七星,这一点他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你和墨七星交过手了?你和他谁的武功更高?”一直仿佛置身事外津津有味看着众人争吵的劳商山忽然问道。
谁也想不到他会在这种时候问出这种实在叫人啼笑皆非犹如儿戏的问题,所有的人脸上都不禁露出了莞尔之色。屋子里紧张的气氛忽然为之一松。
雷野笑了笑,他也没想到劳商山这个憨人会憨到这种地步。
然而他却感谢他,因为他使这种对抗的气氛松缓了下来。
而对抗是他极不愿出现的局面,因为对抗的结果不管是他胜还是他们胜,对他都没好处,他要收服他们,依靠他们去对付赤阳帮和墨七星。
他笑着回答:“不知道。不过作为一名武士,每个人都不会自承不如对手的。”
“那你和墨七星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劳商山又问:“你怎么会挑上他去做刺杀符赤阳的人呢?”他总算问出了一句像样的话。
雷野脸上露出一丝悔恨之色:“挑上他做刺客,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因为我们发现他身手不错,他又正牵涉到一桩案子,我们为他摆平麻烦,他为我们杀人。这件事雷帮主主也亲自参与了,只是我们万万没想到他会是铁木鱼的儿子。”
虽然在座的人都早已知道这个情报,可是听到这里都还是不约而同的微微变色。
“他答应了我们,也杀了符赤阳,却同时也害死了雷帮主。各位兄弟,十年前围攻铁木鱼那场大火并,我父亲也有份,所以我父亲也是墨七星要对付的人之一,你们想,我和他会有什么关系!”
雷野这一番话说完,连几位堂主也点起头来。
“昨天大竹君让我们七位堂主在客栈里呆了一天,这又作何解释?”
喻明秋经过劳商山的打岔,又缓过来,重新将他最先提出的问题又提了出来。
这的确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也许雷野无论如何回答都不能令所有的人满意,因为这些在武士圈子里打滚多少年的老江湖已经养成了不信任任何人的脾气,何况这件事可能差点让他们一齐把命丢得不明不白。
雷野淡淡道:“昨天下午我出锁河关追杀墨七星之前派人传讯给你们,我以为你们知道了,所以后来因为忙,就没有再和你们联络了,哪知你们还在客栈。至于你们为什么没有得到我的消息,我已经查清了,是传讯的人忽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所有的人都有被雷野这个回答愣住了,一个个就像泥塑菩萨一样呆坐在椅子上,张大了嘴,满脸的疑惑和吃惊,却一动也不动,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个什么回答?
会在这种时候发生这种连三岁小孩也不会相信的巧事?
可是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出声反驳雷野。
也许雷野早已知道无论给他们一个什么解释都会招来更尖锐的质问,所以干脆给他们一个破绽百出的回答,反而叫对手有无从下手之感。
喻明秋和苏鹰愁互相望望,摇头苦笑。
他们到现在才领教了雷野的厉害。
喻明秋叹了口气,问:“你是什么时间出关追杀墨七星的?”
“未时过一刻。”
“那回城后你为什么不通知我们帮主遇害的消息而匆匆就任帮主之职?”苏鹰愁冷笑。
“因为当时的情况很乱,我要追查凶手,处理帮主的后事,我也派人四处寻找通知过你们,可是哪里都找不到你们,谁知道你们竟然还窝在那个客栈中!四处都找过了,偏偏就那里没有找,我自己也在奇怪你们为什么竟不现身来参与我就任帮主的大礼。而当时我预见到赤阳帮马上要宣布开战,所以我必须马上就任帮主,不能让清月堂数千兄弟群龙无首,所以就不再等你们来参加了。也许我自己私心里也想,你们不来最好。我担心你们在那种时候从中作梗,那就会给我,给整个清月堂添上不必要的麻烦,为了全帮利益做想,所以我就立刻就任了清月堂的代帮主。”
雷野很坦白很平静地回答。
如果这个回答放在刚刚开始,一定会激起所有的人的公愤和敌气,可是现在不同了,他几乎已经控制了局面,他这样理直气壮地和盘托出反而会获得意想不到的良好效果,而且他知道这本就是众所周知的事,他就算掩饰也掩饰不了。
“刚才在报国寺与赤阳帮接战时,你为什么不把你的人带来,而让我们几个堂的主力去搏杀,去送命?雷野,你是不是想借刀杀人,从中渔利?”
问话的是一直沉默着的雷平。
雷平是一个稳重得近乎懦弱的人,他也是雷积石的家臣和家族子弟,因为他的懦弱,所以他以后也许会传承雷积石在野风庐中的身份,却绝不会接掌清月堂的,这在北海尚武好勇的习惯和思想里是很自然的事,而雷野虽然是楚行天的儿子,改姓为雷,那就是为了将来接掌清月堂,这一点清月堂中谁都清楚,所以雷平从来都没有想过改变这个事实,想过要反抗雷野。
这次七位堂皇主联合起来与雷野对抗,对他来说的确是件很为难的事。因为雷野昨晚欺骗了他们,而且他们联合的力量又似乎比雷野强,所以他也暂时心怀狐疑地站在了雷野的对面。
其实站在哪一方面对他来说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能从中得到多少好处。
这是雷平的哲学,也是北海人的哲学。
可是在今天与在合会的冲突中,赤阳帮虽然伤亡巨大,清月堂的几位堂主也损失惨重,尤其是雷平被安排从侧面进攻赤阳帮,本来是不必承受多大的压力的,可是符渊腾败退时却从他那儿突围,也让他死了三十几个兄弟,这不能不令他感到痛心和愤怒。
所以喻明秋和苏鹰愁提出和雷野“说理”时,他也就毫不犹豫地表示支持。
现在,他终于把这个一直哽在心头的问题提了出来。
雷野换了一副久疚的面孔,沉声道:“这次各位兄弟损失惨重,我心头万分难受,在这时我向诸位表示深深地歉意和感激。”他严肃而庄重地面向众人鞠了一躬,继续说:“幸好我们也给了赤阳帮一个重创,他们的损失远起过我们。而且我会叫家父补偿诸位的!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雷平脸上露出满意之色,他只想得到他应得到的那一份,至于谁是谁非对他来说几乎是无关重要。以楚家的财富和权势,雷野既然亲口当众许诺,那他一定会得到比今天损失更多的补偿。
雷野看着他继续微笑着说:“至于我的人为什么没来,我在这里向诸位解释。”他转向喻明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墨七星要对我父亲不利,身为人子,当然要将我父亲的安危放在首位,所以我的手下绝大部分都布置在我父亲附近保护他,各位想必不会为此深责于我吧”
他脸上露出矜持自得之色,他知道他这个理由是没有任何人能够反对的,在北海这个君父至上的国家,所有的人都会赞同而且欣赏他的作法的。
雷平微笑着与身边的朱绍祖和田无涯点头,表示谅解。
喻明秋与苏鹰愁面面相觑。
他们完全没有料到这场他们本来应该大战上风的“说理”会演变成这种结局,他们对视着的眼睛里情不自禁露出了淡淡的恐惧和深深地无能为力。
苏鹰愁忽然右拳握紧,咬着牙对喻明秋做了一个只有他们懂得的手势。
喻明秋脸上露出为难的犹豫和茫然的沉思。
看着喻明秋的表情,苏鹰愁的决心忽然坚定了——他本想再问雷野为什么派人将墨七星现身的消息告知赤阳帮,他也不准备再问了。因为雷野必然可以有理有据地回答他,而且就算他撒赖一口否认,他也没办法,因为他又没证据。苏鹰愁决定不再动口而动手了。
他是雷积石的心腹,在这一群人中他才是最坚决的反对派,而其它的人大多数是为了一已之利见风使舵的骑墙派。
这件事以他和喻明秋为首发起,如果现在不能干脆地将雷野扳倒,一旦让他从容应付这一段时间,自己和喻明秋势必遭到对方残酷的报复。
以牙还牙本就是这个圈子内的一贯手段。
喻明秋还有威望和资历可持,手中握有清月堂最大的一股力量,雷野倒不一定敢把他怎么样。
可是自己呢?
他只不过是雷积石一手提拔上来的新贵,既无显赫的战功又无雄厚的实力,帮中的元老,像雷平、田无涯等几位堂主就一向看自己不起,心存不满和鄙夷,一旦雷野要铲除自己,他们只有心中暗暗高兴而不会置一求情之辞的。
苏鹰愁决定铤而走险了。
他忽然响亮地击了击掌。
掌声未落,议事大厅的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而不凌乱的脚步声,十几个身着深色武士服的大汉抢了进来,几十把雪亮的武士长刀围在了大厅中每个人。
一个相貌平凡、满脸微笑,看起来很俗气的年青人站在最前,提着手中的长刀,悠然笑着说了一句很俗气的话:“各位最好还是不要乱动,否则别怪兄弟不讲情理。”
众人从最初的惊惶中慢慢清醒镇定过来,劳商山看了看身前身后两三把雪亮的武士长刀,转过头对喻明秋大叫道:
“喻堂主,这是怎么一回事?”
喻明秋脸上露出左右为难欲罢不能的表情,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虽然和苏鹰愁准备了这一手,可是他也许根本就没准备和愿意用上他。
可是苏鹰愁却冒然使了出来,反而叫他十分尴尬地如坐虎背,上不得也下不得。
他既不能反对也不愿赞同,他只有沉默。
苏鹰愁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我来告诉大家,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眼光扫过众人,因为孤注一掷,使他的表情显得非常从容。
他等大家安静了,然后将眼光移到雷野身上:“雷野,你所有的回答都不能令我们信服,可是我们也不准备再同你做这些无聊的争执了。”
他笑了笑,他对刚才自己用的是“我们”而不是“我”这个措词感到很满意:“雷野,无论如何,你是有罪的。第一,在选择刺客上,你犯了一个最愚蠢最令人怀疑的错误;第二,在雷帮主遇害时,只有你一个人在场,你却没有将凶手拿下,又未能尽到保护之责,更是罪责难逃;第三,你欺骗了各位堂主,就算不说你包藏祸心,至少也敷衍塞职、贻误战机,而且处理问题不力,凶手既追捕不到,又与赤阳帮发生冲突,这些你都难逃责任。”他的语气逐渐严厉:“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无论如何,你都有谋害帮主的嫌疑!”
“你要怎么样?”雷野脸寒如冰,连声冷笑,忽然出手如电,雪光一闪,已从身边武士手中夺过一把长刀,直逼苏鹰愁咽喉,怒喝:“你难道想以下犯上?别忘了我是清月堂的帮主,也别忘了这里面除了帮主任何人胆敢动刀,都是我清月堂众人之敌!”
“呸!你别想再花言巧语!”苏鹰愁毫不惊慌,狞笑道:“我们不承认你是清月堂帮主!你接任帮主时我们这么多帮中重臣都不在场,算不得数。这里面虽不准动刀,但对付谋害我清月堂帮主的凶手却是例外!”
“苏堂主,你不要乱来!”劳商山和雷平同时喝斥苏鹰愁。
“有话好说,把枪放下。”两位长老颤声道。
“大家是说理,不是比刀。”
“苏堂主太冲动了。”
……
整个大厅就像一锅烧开的粥乱成一团。
“静一静,大家不要说话,听我说,静一静!”喻明秋站了起来,用力挥舞双手让众人安静下来。
“唉,怎么会弄成这样子呢?”他痛心疾首地看着众人:“大家都是一帮兄弟,怎么可以拔刀相向呢?雷野,苏堂主,都把刀放下,苏堂主,你叫你的人退出去,赶快退出去。”
他厉声喝斥雷野和苏鹰愁。
苏鹰愁却不理他,面无惧色地盯着雷野的刀锋,冷笑道:“你要杀便杀!你是雁落第一武士,看你今天怎么对付我的弟兄们!”
雷野冷静地打量局势,忽然收刀,还给刚才失刀的武士:“原来这些人只是你一个人的手下,我还以为是你们一致行动呢!”
他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慢慢坐回椅子,望着喻明秋轻轻说:“喻堂主,动武这不是你的意见吧?你说今天应该怎样解决,我比较相信你说的。”
雷野一坐回椅子,劳商山已怒喝道:“苏鹰愁,你还不叫你的手下退出去?这里是帮中重地,除了帮主任何人都不能带刀进来的!也从没有谁敢拿刀直逼自己的帮主!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这一手,不要命了?”
雷平也劝道:“苏堂主,先叫你的人退出去吧!大家又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非要动刀,说理说理,是大家坐下来慢慢说嘛!”
其余三位堂主和两位长老看着苏鹰愁,露出不满意的表情。
苏鹰愁冷哼一声,气鼓鼓地向喻明秋一指:“别光向我说,人是我的人,主谋他也有份!”
喻明秋的脸“唰”地红了,看着众人投过来的吃惊和不信竟然有些微微的心虚和难为情。
“喻明秋,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一位长老摇头晃脑地批评道:“你是清月堂中资格最老的重臣了,做事一向稳重周密,怎么现在却变得像毛头小伙子一样莽撞冲动,喻九郡?”
“就是,就是,这样做太不成体统了,传出去实在叫同道耻笑!居然拿刀逼迫自己的帮主,哼!”另一位长老也随声附和。显然他们已多年没有经历过这样骇人的阵仗了,刚才着实叫他们吓了一大跳,现在不由自主地将怒气发泄了出来。
喻明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深深呼吸,然后问头发染得漆黑的那位长老:“请问前辈,今天的事又该怎样处置?”
“这个,”黑发长老因为被看重而得意,故作沉吟状,良久才慢吞吞地作高论道:“无论如何,雷野都是你们的帮主,而说他谋害雷帮主,你们又拿不出有力的证据,你们就不应该这样做。”
他说这句话时,仿佛又看见了从生意中每个月挣来的成箱的金铢。
喻明秋又把眼光转向那位白头发长老。
“清月堂出了这种事,实在令人感到痛心齿寒,尤其是令我这位曾为清月堂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老人感到难受!”白头发长老显然为黑头发长老抢了风头不满,本准备反驳黑头发长老却又忽然想起了他那一片座落在天来河岸的良田,那也是楚家的“友谊”,于是他换了另一个抢风头的方式。他首先故作淡淡地述说了自己的功劳,这一点是他一向认为黑头发长老所不能相比的,待到他觉得自己的气顺了很多,才说出一个他认为既不得罪双方,又能显示自己独特见解的意见:“依我看,这件事事关重大,还是慎重为好,慎重为好!”
喻明秋好不容易等对方说完那一点也不管用的废话,强压制心中的厌恶和恼怒,他已经不止一切地提醒自己要保持平静,他也本就没准备从这两个早已老朽无用的人那里得到什么帮助。
“两位前辈,雷兄弟,苏堂主,各位兄弟,”喻明秋招呼遍,对雷野也换了一种比较客气的称呼:“我有一个解决今天事情的意见,各位先听听怎样?”
他的眼光扫过众人,大家微微点头,苏鹰愁也慢慢坐回椅子。
“今天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冲突,完全是因为我们对雷野的怀疑所致,试想:哪一个帮会的人,会容忍谋害他们帮主的人做他们的帮主?所以我们今天才会向雷兄弟‘说理’。”他看着雷野:“雷兄弟的回答并不能使我们尽释前疑,所以为了清月堂的利益,我认为雷兄弟是不宜做清月堂的帮主的,至少,在目前不宜再做!”
雷野面无表情地不置可否。
“雷兄弟不仅不能再做我们清月堂的帮主,而且我个人认为他应该暂时呆在这儿……”
“什么?”雷野掩饰不住地吃惊:“你们,要将我软禁起来?”
“不错。”喻明秋居然一口承认:“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的确不敢再放你回去。”他冷冷笑了笑:“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在座各位都十分清楚,权倾雁落,而且和其它几大帮会也有很深的交情,我可还想因为一件意外碰巧的小事被缉捕房关进监狱或者在路上给人围攻,各位堂主想必也是这样希望的,所以,雷兄弟,你还是留下来当人质吧!”
雷野冷冷地盯着他:“我一直认为苏鹰愁是这件事的主谋,原来最歹毒的还是你,你何不干脆叫你们的手下动手算了。”
喻明秋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之色,淡淡道:“雷兄弟,你不用着急,只要能证明你不是谋害帮主的凶手,你仍然是清月堂的帮主,我一定和各位兄弟忠心支持你。”
雷野仍然冷笑:“好一条‘拖兵之计’!你怎么能证明我是清白?你如果永远证明不了,我岂不是要被你们关一辈子?”
喻明秋露出一丝悠然诡异的微笑:“用不着一辈子,我看最多三天就足够了。”
“三天?”雷野有种恐惧的吃惊。
“也许还用不着三天,一天就足够了!”喻明秋得意而愉快地微笑:“因为我找到了证明你是否参与了谋害雷帮主阴谋的方法,因为有个意想不到的人已经同我联络过了。”
雷野的心跳猛然加快,他的直感已经让他猜到这必是一个能令他无力还手的敌人,又一条阴险而牢固的绞索又将套上他本已感到窒息的脖子。
“我可以等三天。”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因为他别无选择,喻明秋他们根本不给他选择的机会
“我希望那个人能证明多清白无辜。”
喻明秋深深地凝注着他,轻轻说:“这其实也是我深盼望的,雷兄弟。”
雷野感激地对他点头:“只是我现在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你说。”
“我希望你和劳堂主,或者雷堂主来保护我的安全。”
他用眼睛瞟了一瞟一直盯着他的苏鹰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