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稀微,楚行天的脸上闪着光。
他看着众人,反客为主地招呼道:“我们进屋说话吧。”
屋子中有一张茶几,四周散着几张舒软的躺椅,楚行天当先进屋,在正中一张躺椅上坐下。
他的身子坐得很正很直,就像一根虽然绣痕斑斑却依然笔挺的标枪。
墨七星和天枫也因震惊而坐直了身子。
阿鲁愣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像根树桩般地木立着。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地把眼光从楚行天严肃木然的脸上移到拿多脸上。
可是他们失望了。
拿多深隧如潭的眼睛里除了一丝奇特之色外看不到一丝多余的表情。
“很好,各位都在这里。”楚行天平静地开始说话:“我希望各位不要吃惊,而且原谅我这次冒昧的造访。”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沉默地看着他。
楚行天看着墨七星:“谢谢你昨天冒险再一次救了小女,谢谢。”
墨七星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
“墨七星,你也许还在怀疑,为什么你一到雁落就会卷入到这滔天的波澜中来?”楚行天问,然后自答:“因为,我早知道你是铁木鱼的儿子。铁木鱼虽然想瞒过所有的人,可是,却没有瞒过我。因为,当时我是雁北堂的军师,是所有人中了解信息最多的人,所以,我故意让陆古渊护着你逃出了雁落,这十年来我也随时掌握着你的一切消息,所以才会安排小五与你认识。”
“为什么?”问话的是阿鲁。震惊的也是阿鲁而不是墨七星:“你既然知道他是铁木鱼的儿子,为什么还要放过他?为什么不早除去他?”
“我为什么要除掉他?”楚行天傲然一笑:“我跟铁木鱼是兄弟加朋友,十年前那一场火并,那是迫不得已,是为了朝廷和天子,兄弟和朋友的情义只好放在一旁。虽然这件事,我会对铁木鱼心怀愧疚,但就算现在重来一次,我也还会那样做的!也因为这愧疚,所以,我总想在适当的时候补偿,我甚至安排小五与你相遇相识,如果可能,我可以让你成为洛洲大陆上权势和财富都显赫的人物,与小五相亲相爱地生活着,可是,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以前所有的想法都错了。就算费再多的心思来收拢你,你永远不会改变你的原则决心的,你永远都会是铁木鱼的儿子,永远都会是我的敌人,我们天生就注定是敌人。”
楚行天叹息。
“在明白了这种事实之后,再想到你是铁木鱼的儿子,你不明白做为我,做为十年前那场火并的始作俑者,心中那种懊恨沮丧的心情是多么难受。这种感觉就好比打毒蛇和打蝎子。你紧张地打了一阵,不放心,又打一阵,直到看到它们确实不能再动死了为止。然而你以为它们死了,其实还活着,还在蠕动,又岂止是蠕动,它们还一点点地挺直了身子,迅速地恢复了活力,并且已经开始移动,向你扑过来。墨七星,这个比喻也许不好,但我却正是这张愤怒、惊惶和恐惧混合在一起的复杂心情。我以为已经彻底将铁木鱼的影响消灭了,却还是逃不脱他的报复!”
仍然没有人说话,墨七星也没有说话。屋子里是一阵奇异的沉默。
他们显然还没有从楚行天的突然来到中清醒过来,这简直比看见雁苏山积雪消融,天来河奔腾咆哮还不可思议。
楚行天停了停,忽然振奋了一下精神,说:“我了解各位现在的心情,不知道有多少个疑问在心里想知道答案,不过你们还是先等一等吧。”他笑了笑:“我先回答墨七星刚才问的那个问题,这些西越人为什么要对付我。”
于是楚行天开始慢慢的述说。
“二十三年前,就是好大喜功的武帝发动了那一场远征南疆部蛮族的战争,就是那场全北海男人为之流血献身的战争,却也是最后终遭惨败的战争。”
“在那场战争中,有四位好朋友一齐入伍参加了武帝的南征军团,一齐到了炎热密林的南蛮之地,一起享受着战争带来的危险和痛苦,患难以共,相濡以沫,在艰苦的环境中结下了手足般的友情。”
“这四个人就是铁木鱼、雷积石、符赤阳和我。”
楚行天稍微停顿一下,眼中闪现回忆的感伤。
“蛮族的骑兵真是威猛啊,当他们冲锋的时候,即便是最普通的长刀和枪矛,在那种速度奔驰之下,也是不可抵挡的啊,第一次上阵的人,光是看见那种冲锋的气势,就可能会被吓呆。”
“幸好我们也有风火铁骑。尤其是装了重甲的风火铁骑,在跟蛮族的骑兵作战时,丝毫不落下风。”
“战争的进程在一开始对我们是非常有利的。南征大军节节胜利,所向披靡,将蛮族骑兵打得节节败退,一直追到南蛮腹地深处。”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战场的推进,战线的拉长,战争格局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尤其是铁笼山一战后。”
“铁笼山一战武帝为他的骄傲付出了代价,我们冲进了蛮族的伏击,军队虽然没有受到重创,可是大本营中的粮食却因节节胜利而轻敌疏忽,给偷袭的蛮部轻骑焚于一烛,远征的十几万大胤朝铁骑顿时像断奶的孩子,失去了补给。”
“梦魇一般的日子开始了。”
楚行天脸上有了痛苦。
“而一直寻找不到的蛮部骑兵主力突然现身,守住了铁笼山口,在渐渐逼近的隆冬面前,我们惊惶地发现,无可奈何地发现,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我们身边倒下,冻成僵硬的尸体,甚至连死去时痛苦的表情都栩栩如生。”
“我们一个个都灰心绝望了,窄仅数丈的铁笼山谷口就象张开大嘴的恶兽,每天都吞噬无数的勇猛进攻,妄图突围的士兵,名震洛洲、纵横天下的大胤朝铁骑在这里成了一群走投无路的苍蝇,每天都有很多忠勇男儿面向着北方用武士自刎。”
楚行天叹了一口气,奇怪地笑笑,看了一眼腰上横担在腿上的武士刀。
“最后的日子到来了,在围困一个月后,连最后一匹战马也在几天前杀了,有的人已经在吃那些因为寒冷天气而不曾变腐的同伴尸体,要么是被消灭。整个军队沉浸在一种绝望的悲哀中。”
“然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一件改变了我们四个人命运的事,一件几乎是奇迹的事。”
拿多和天枫脸上的肌肉因极力控制而显得奇怪地僵硬,阿鲁则已是怒形于色。
“铁木鱼忽然发现了一个陷藏得很巧妙很秘密的山洞。他悄悄地告诉了我们四个人,我们便悄悄地脱离了队伍,躲进了山洞,在那种时候,是没有人注意到别人是否存在的。”
“这个山洞对我们来说,它的意义几乎和传唱中迷失的牧羊人突然来到了辉煌的圣殿一样神奇。里面有足够的粮食和水,还有一箱珍贵、价值极大的珠宝和三个西越人。”
“西越人是个很神秘的部族,这三个人也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张神奇的藏宝图赶来寻宝,却鬼使神差地赶上这场灾难的战争,他们就躲在了那儿。也许那儿本就是藏宝之地,他们得宝后还来不及起身就被这场瘟疫一般的战争困在了那儿,总之,凑巧被我们发现了。”
“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当然是不由分说地杀了他们。”
楚行天淡淡地说。
“你这个恶魔!”阿鲁怒吼着向楚行天扑过去。
他的双拳紧握,脖子上的青筋条条绽出。眼中闪出灼热的怒火,仿佛想将仇人烧为灰烬。
天枫伸手拉住了他。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那三个人就是三位的父辈。”
楚行天神情不变,继续说下去。
“他们留下的粮食和水不仅让我们逃过了饥锇,也躲过了那场只能带来毁灭和死亡的战争。而且他们留下的珍宝,还让我们以后的命运象得到了神佑的牧羊人一样,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铁木鱼发现的那个山洞改变了我们的一切。”
天枫忽然转过头看了墨七星一眼,他的表情很奇特,然而墨七星却懂得。
天枫显然告诉他:因为铁木鱼也是我们的仇人之一,所以阿鲁才没告诉真相而编了一个故事。墨七星也同样用奇特的淡淡微笑回给他,但它到底表达什么意思却连他自己也不懂。
“等到我们的人死的死,逃的逃,等到武帝身死,蛮部挥师进攻南疆,连破三十七城,将南疆郡掠毁为一片废墟扬长而去,等到一切都平息了之后,当我们的亲人都以为我们早已经埋骨他乡,悲痛都已平息了时,我们却奇迹般地带着一大笔财富出现在他们面前。”
“回来的时候,我们就商量了,这箱珠宝不用平分,我们四人要用它做一件事,一件足以让男儿傲立于世的大事。”
“后来庄帝即位,重建雁落,雁落城迅速恢复繁华,来往的商队和武士,比天来河的鱼还多,自然,我们也找到了要做的大事,就是成为立武士帮会,要做成雁落城最大的武士帮会。”
“因为我们有其它武士帮会没有的优势,就是有钱。”
“任何时候,武功都战胜不了金钱。”
楚行天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和淡淡的讥嘲。
“我是个私生子,因为这,一直不能回到我们那个高贵的家族中去,他们拒绝承认我的身份,令我愤怒而感到耻辱。只好化名雷我弃,混迹于武士帮会。”
“依靠从小的友情,从伍生死与共的患难,以及那箱珠宝,我们四人同心同力,铁木鱼英雄豪爽,符赤阳勇猛善战,雷积石踏实稳重,再加上我这军师算无遗策,雁北堂迅速崛起壮大,盖压了其它武士帮会,最后成为雁落中势力最强大的武士帮会,铁木鱼坐上了帮主中的帮主位置。可是就在我们的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我们四个人有了分歧和矛盾,事情的起因就是铁木鱼,我们的帮主。”
楚行天深深叹了口气。
“就是那场对大胤朝政局、对整个洛洲大陆影响巨大的夺门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