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刑志

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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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是天枫而不是阿鲁。

同喻明秋这种思维型的人打交道,当然冷静多智的天枫远胜于热情冲动的阿鲁。

因为他们本就是属于同一种类型的人,他们可以互相揣测知道对方大部分的思想和意见从而能使谈话进行得顺利而愉快。

“喻堂主有什么心事吗?”天枫一进门就看出了喻明秋困兽般的烦躁。

“没什么,你坐吧。”喻明秋勉强微笑了一下,稍稍掩饰了一下自己的不安不静。

他并不想在天枫面前伪装,因为天枫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毫不重要的出卖情报换取利益的交易人。

很多人只有在两种人面前会伪装自己的真实情绪,一种是能够主宰他命运的人,一种是他试图侵略的女人。

但几乎所有的人在陌生人面前和地位比自己低的人面前都同样不会勉强自己的。

“你有心事!”天枫毫不放松。

他知道在喻明秋这种人面前是用不着客套的,无论你试图耍什么花招都逃不过对方的锐眼,所以不妨直接而干脆地切入主题。因为他们本是同样的人,他清醒对方正如清楚他自己。

他决定抓住喻明秋的情绪为突破口:“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心事说出来呢?说不定我正巧可以帮助你!”

喻明秋奇怪地瞪了天枫一眼,这种方式说话在北海人的礼节中是极端不礼貌的。

他看着西越人坦然的微笑和深遂的双眼,忽然明白了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不错。”喻明秋微笑:“我有心事。”

“是关于雷野?”西越人尖锐地问。

“是的。”喻明秋点头,有一些微微的吃惊。

“不好处置吧?”西越人笑了,笑得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

“是的。”喻明秋又点头。

“喻堂主,你甚至没有问我带来关于雷野的证据,是不是你已经想到了无论这证据对雷野是否有利,都无关紧要。”西越人继续笑道说:“因为无论如何,都会叫你为难的,是不是?”

“是的。”喻明秋仍然是面无表情地点头。

“那好!现在让我们来讨论一下该怎样应付这种事吧?”西越人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情。

他反客为主地招呼喻明秋坐回座位。

两个人间有一阵短暂的沉默,思考着该说什么,斟酌着用词。

“首先我还是应该告诉你,我不能给你任何证明雷野参与了谋害雷帮主的证据。”西越人目光炯炯地盯着喻明秋,首先开口。

“那么,我是不是就只有放了雷野了。”喻明秋迎着对方的目光,淡淡微笑。

天枫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不置可否地笑笑,反问:“喻堂主认为杀了雷野有利呢,还是放了他为好?”

对于西越人这个小花招,喻明秋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有苦笑。

因为现在是别人在帮助他。

他沉默了很久,才一字一字地回答:“放了他对我不利,杀了他好像更不行!”

“对了!”西越人喝了一声采:“北海有句古语叫‘两害相较取其轻’。说的就是忍受小亏避免更大的损失。”

“这在围棋中叫‘舍小就大’。”喻明秋笑着给他补充,样子忽然居然很轻松。

“那种为了避免一点损失而导致更大伤害的事,只有笨蛋会做,我们这种聪明人是当然不会做的。”天枫卖弄着又说:“我们西越人的寓言中也说过:一个人为了掩饰一个谎言,常常说出更多更容易被别人识破的谎言。”

“我们北海历史也有类似的例子。”喻明秋随着对方的思路说:“在武帝战败,蛮部破城之时,这对我们北海人来说,是多么不能容忍的耻辱啊!多少人用武士刀自杀,可是,为了整个大胤朝,为了未来,我们忍受而且正视这种失败。”喻明秋脸上露出一种神圣的骄傲:“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现在雁落的繁荣和大胤朝的中兴。”

“我们的部族也同样如此。”天枫不甘示弱:“他们为了生存,牺牲了骄傲和自尊,甚至忍受着别的部族无法想像的耻辱。但也正因为他们忍受了下来,他们才生存到今天。而同样的处境像北部蛮族的一些部族,他们反抗了,用弓箭和长予来与大胤朝的铁骑做战,而最后呢?是很多部族的灭绝。”

他忽然好像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讨论下去,换了个话题,说:“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好!”喻明秋立刻赞同,这本就是他迫切想解决的疑难。

“你杀了雷野的后果是明显不利的,你这样做不会给你个人带来什么好处。因为雷野现在和你的关系是可友可放,而符渊腾则是肯定的敌人,你认为凭你们几位堂诉力量能够对抗赤阳帮?”天枫一针见血地问。

“不能。”喻明秋肯定地回答:“而且我们几位堂主也并不团结。”

“你杀了雷野,符渊腾顺理成章地就会将进攻的矛头对准你们,而你们又不是他的对手,那么你们何不放了雷野,让他出头去对付符渊腾呢?”

“这个……”喻明秋迟疑着考虑措词。

“是不是害怕雷野报复?”西越人又是洞若观火地指出了他的顾虑。

喻明秋迟疑一下,点头:“是的,我怕他报复。”

他停一停又说:“你知道雷野是个……”

“先别说!”天枫抬手打断了对方,笑了笑,笑像像个刚刚偷了糖吃的顽皮孩子。“如果雷野不报复呢?”

“这个……”喻明秋又迟疑起来。

他紧紧地盯着对方,仿佛想从天枫的表情中看出什么他想看到的东西来,过了很久才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道:“如果他能够把一切都忘掉,我也不会永远记在心上,他,仍将是清月堂的帮主。”

“因为清月堂的确需要他这样的人来做帮主?”天枫看着喻明秋,眼中有了一丝欣赏的佩服,他知道对方已经猜到他的目的了,而且又迅速做出了他的明智的选择。

“是的。”喻明秋点头,然后又露出疑惑和慎重的表情,很小心地轻声问:“你有什么办法让雷野不再报复?”

“我有,我当然有!”西越人轻松地笑了起来。

他终于让喻明秋说出了他想听到的话。

如果雷野安然无羔,他们的那笔赔偿就到手了一大半了。

他忽然露出一副很神秘的表情,说:“你知道不知道,楚行天已经切腹自杀了。”

“真的?”喻明秋就像中了箭的兔子,一下子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吃惊地张大了嘴,满脸不相信的神情。

“当然是真的。”天枫怪有趣地看着喻明秋。他当然理解这个消息对喻明秋的震动有多么的巨大。

喻明秋刚刚出道、还是个在帮会下层跑腿的角色时,楚行天就以他的毒辣手段闻名整个雁落武士帮会了。

喻明秋刚刚混出一点名堂时,楚行天又发起了那场瓦解雁落第一大帮会雁北堂的阴谋,而喻明秋也在那场战争中出了力,而且立下了功被楚行天所赏识。

后来楚行天忽然退出武士圈子,悄然隐身,可是他仍然在帮会中有极大的影响力。

他不仅同雁落所有的帮会帮主交好,而且像操纵皮影戏一样在幕后操纵着清月堂。当然这只有像喻明秋这种深谙他底细的人才能隐隐约约地知道。

楚行天不仅在武士中势力极大,而且是代城守,他在雁落,几乎可以算得了最有权力的人之一。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喻明秋才会采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囚禁了雷野;而且同样因为这个原因,使喻明秋囚禁了雷野后反而一筹莫展,首鼠两难,进退无据,不敢轻举妄动。

而现在,这个老怪物却莫名其妙、出人意料地在这种紧要关头切腹自杀,确实叫他感到极度的震惊和迷惑。

过了很久,喻明秋才慢慢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慢慢坐回座位,用一种非常奇怪的口气问:“他怎么会自杀?”

“因为我,因为你,因为墨七星。”西越人淡淡回答:“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雷野,他的儿子 。”

“他害怕我们杀了他儿子?”喻明秋反应敏捷。

“当然。”

“哦,他这种人也有害怕的时候。”喻明秋脸上又露出了那种难以理解的迷惑之色。

“他也是为人之父,当然有爱子之心。”天枫不以为然地咧咧嘴。

“你不会懂的!”喻明秋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你如果仅仅把他看做一个目光短浅的平庸父亲,你就一定错了。”

天枫露出佩服之色看着对方:“不错,他的原因当然不仅仅如此。”他疑惑地问:“可是,你又怎么知道?”

喻明秋淡淡一笑:“你刚才不是跟我讨论过两害相较取其轻吗?楚行天既然愿意做出如此大的牺牲,一定是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利益。”他笑了笑,意味深长地深思着说:“大概是为了维护他楚家的利益吧?”

“你简直神了!”西越人刮目相看:“真不愧为号称‘喻九洲’的喻明秋!”

“那你告诉我,他自杀后得到的好处是些什么?”喻明秋问。

“第一,他和我们化敌为友,保护了雷野。第二,他得到了墨七星的帮助。第三,……”西越人吞吞吐吐没有脆快的说下去。

“第三是什么?”喻明秋当然要问。

天枫咽了一口口气,直言相陈:“第三就是他将会使雷野得到你的支持,重新坐上清月堂的帮主之位。”

喻明秋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冷冷一笑:“原来你是替楚行天这个死人做说客来了。”

“我是楚行天的说客。因为我将从中得到好处。”天枫坦然承认:“可是我也是为了你的利益而来帮助你的。”

他也听出了喻明秋话外之音:“你是不是以为楚行天已死你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杀掉雷野?那我告诉你,你想错了!你仔细想想,难道楚行天他想不到这一点?他既然放心地自杀,正是相信你不会这样做,楚行天死了,楚家的势力仍在,他正是有这个自信。而且,你还必须依靠雷野来对付赤阳帮,正如雷野要依靠你!”

西越人说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论后,稍稍停了一下,又说:“楚行天死前有句要我转告雷野的话,我现在先送给你。”

“什么话?”

“没有永久的敌人,只有永久的利益!”天枫一字字地切声说道。

喻明秋又沉默了。

天枫想了想,又敦敦诱导:“喻堂主一向是聪明人,你现在的处境与雷野的:合则两利,分则两败。喻堂主你考虑过没有?”

“我早已考虑过了。”喻明秋抬起头,深深地凝注着对方,沉声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能保证雷野以后不会对我采取报复行动吗?”

“你说呢?”西越人悠然轻笑。

他知道这是他这时所能说的唯一一句话,所能有的唯一一种表情。

在这种下决心的关键时候,无论什么多余的话多余的事都只能带来相反的效果,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对方自己去判断和选择。

而且,他知道对方选择的后果一定是什么,对这一点他比对自己那个丑老婆都还要有信心。

“如果是楚行天的遗命,雷野是不会不遵从的……”

喻明秋喃喃自语、思索着,他脸上的表情阴睛不定,显然正在进行着最紧张最剧烈最艰难的思考。

“没有永久的敌人,只有永久的利益……”

喻明秋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句话,仿佛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有一种思考后的坚定和解脱了的放松。

他对着天枫微微一笑,问:“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些什么吗?”

天枫当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