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刑志

扶犁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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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七星和阿鲁回到敬东园,先让人拿了饭菜充饥。

中午参与碧罗楼战斗的十多位西越人都没有走,挤在角落楼高阳给墨七星安排的一个小院,小院,有四五间屋,角落里还有厨房,想来应该是以前敬东园佣人居所。

这样的空置无人的小院,敬东园后院还有很多,可以想象敬东园当年名压雁落,誉满北海时的盛况。

阿鲁把墨七星跟尚公公见面的情况给天枫和那些西越人说了,一开始所有的人都觉得匪夷所思,然后开始激烈地争论。

以前天枫希望为拿多报仇,坚持要继续对付符渊腾,随便看看能否再拿回剩下的四分之一宝藏,现在却摇身一变,坚决反对支持墨七星,参与到雁落的武士帮会帮主争夺。

他的理由很充足。以前只需要对付符渊腾和赤阳帮就行了,而且符渊腾在明,他们在暗,清月堂又是强援,符渊腾的首要目标不会他们,即便不能成功,风险也不大,但是现在支持墨七星,就将同时与雁落城中最大的两个武士帮会为敌,成为直接的打击对象,而且他们势力最为弱小,可能连赤阳帮和清月堂的一个分堂也对付不了,甚至,因为要拼帮主,他们和墨七星还会其它更多的对手,比如对帮主之位怀有野心的其它武士帮会帮主。

而阿鲁恰恰相反。以前想要带着四分之三的宝藏和利息离开雁落,现在却希望再赌一把。

他的理由也很有**:赢则一本万利,输,也在可以接受的程度,可以随时抽身离开。

墨七星非常无奈地听着他们争论,他从来没有见过把追逐利益说得这样赤祼而理直气壮的人,甚至根本不顾及讨论中的主角就在一旁。

除了无奈,他现在心里也很乱。

想了很多人,特别是雷野和小五。

最后,他站起身,淡淡地说:“我出去走走。”

阿鲁和天枫对看一眼,以为墨七星不想听他们争吵,两人摇摇头,也不理会,继续他们的争辩。

墨七星出门,带着絮雪的夜风一吹,精神一振,抬头看一看清冷幽蓝的夜空,叹了口气,出了小院,往另一边的小院走去。

那是金玉奴独居的小院。

院门紧闭。

墨七星站在门前,听着从前院传来的丝竹之声,看着眼前黑暗寂静的小院,想着以前名满洛洲的音乐大家,竟然冷落如斯,令人伤感。

又想到楼高阳说的,金玉奴是父亲红颜知已,今日之景况,有没有铁木鱼原因?

他上前轻轻的扣门。

听得悉索的脚步,吱呀一声,院门打开,上次为金玉奴置琴那个小姑娘探出头来。

“墨七星拜访先生。”

墨七星对着小姑娘微微一笑。

小姑娘表情奇特地打量着他,抿了抿嘴唇,思忖一下,轻轻说:“请稍候。”

缩回头去,重新掩上门,听脚步声,快步跑向小院后边去了。

片刻后,墨七星坐在了小院的客厅。

金玉奴从旁门进来,坐下,看着墨七星,好一会才问:“公子可要听琴?”

“听故事。”

墨七星一字一字地说。

“想听什么故事?”

金玉奴没有一点惊奇的表情,淡淡地问。

“先听听小五那天的故事吧。”墨七星说。

金玉奴点点头,看看一旁的小姑娘,小姑娘会意地点头,躬身退出。

“做我们这行,不仅要手上有,眼耳都要到,那天墨公子刚要听《扶犁》,我听见后面房中有动静,便去看看,是赤阳帮的人。小五跟着进来,他们正好拿住她。”

“跟楚行天没有关系?”

“这么晚来找我,墨公子应该听说点什么吧?当年他们四兄弟都跟我熟,但我的心思,只在铁……大哥身上。”金玉奴幽幽一叹,“其实那天,我一见你,就猜到了你是谁,那天我就以为你已经知道一些以前的事。”

“刚才楼高阳才告诉我。”墨七星坦白地说。

“楼捕头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也是一个很可怕的人,一旦被他盯上,永无宁日。比如楚行天。当然,我这种人物,不会成为他的目标,他不过是查别人的时候,随便查到了我。”

“我一直在想,楚行天为什么会选择那种决然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一方面是雷野情况紧急,没有更多的时间让他从容运筹,更重要的,可能是楼高阳给他压力了吧?”

“楼高阳的压力,应该来自你。”金玉奴说,“那时候,你已经跟楼高阳在一起了。你能够想到去找楼高阳,是不一般的想法,跟你父亲当年一样,总是能够做出非同寻常的事来。”

“那么,下面就说说我父亲的故事吧。”墨七星说。

“你父亲的故事那么多,你想听哪一个?”

“自然想听所有你知道的。但是现在,先说十年前那次风雪惊变,曾经志同道合,生死与同的四位好兄弟,为什么会反目相向。”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墨七星心里十年,但他找不到合适的人求知,包括回到雁落,除了流风院,他不知道谁会告诉他。

“还能有什么原因?男人,只有一个原因能够让他们反目,就是权力。”金玉奴冷笑,“其它女人,金钱,都比不上权力对男人的**。”

“楚行天他们窥伺在侧,我父亲事先就一无所知?事后又无还手之力?”墨七星问。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藏了好多年。

对于绝大多数北海男儿来说,父亲跟扶倏大神一样,也是神。铁木鱼能够带着楚行天符赤阳雷积石一步步拼到雁落第一大帮,自然不是弱者,为什么又在一夜之间就被围攻致死?即便符赤阳和雷积石背叛,佑大雁北堂,其他的人呢?

“我说过了,你父亲经常别出心裁,干点与众不同的事。”金玉奴冷哼一声,不知道是讥笑还是称赞。“十年前文帝崩殂,且弥既极两国少君起兵反叛,你父亲以为乱世来临,野心膨胀,但是令人诡异的是,他选择了向朝廷效忠,与柔然大君为敌。”

“远交近攻?”墨七星皱起了眉。

“异想天开。”金玉奴摇头叹道,“以一帮之力,妄想对抗一国,你父亲真的是不自量力,所以楚行天他们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不想陪你父亲自寻死路。与其事情败露,为柔然不容,不如除却乱源,断臂求生,所以楚行天他们决定背叛你父亲。私下一说,整个雁北堂,除了少数对你父亲忠心耿耿,竟然大部分武士都决心抛弃他们的帮主。”

墨七星叹气:“独断专行,众叛亲离。”

“所以十年前那场血案,楚行天他们自然是罪魁,你父亲也是祸首。”金玉奴轻轻叹气。

墨七星沉吟半晌,缓缓说:“有人今天下午跟我说,将来雁落城武士帮会一统,支持我去拼帮主。”

“子承父志?”金玉奴一楞,“你怎么想呢?”

“我不知道。所以忍不住想来听听先生的意见。”墨七星老实地说。

“我的意见?我不过是一个弹琴吹器的女人,哪里知道你们男人的雄才大略。”金玉奴冷笑。

“但是你是我父亲的红颜知已。楼高阳这样对我说的。”墨七星认真地说。

“红颜……知已……,你是想去拼吧?”金玉奴问。

墨七星沉默不语。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金玉奴叹气,“但是墨公子你自然是不在乎这些的。你父亲当年也是这样。你为什么不拒绝呢?”

“我为什么要拒绝呢?”墨七星反问。

“你不是墨门弟子吗?墨门不是应该远离世俗的权力?”

“但墨门,也不是一定要拒绝……世俗的权力。只要能够扶弱助困,能够帮助世人,应该不必计较手段。”墨七星沉吟着说,“规矩本就是人订的。墨门也是从星帷武士来的……”

“你是想说你现在拼这帮主,也没违背星帷武士的原则?找上你的人是朝廷的人?”金玉奴反应很快,“那我更要劝你了。别跟你父亲一样。朝廷不能相信。柔然远在北海,朝廷鞭长莫及,所以那些人唆使你们对抗柔然大君,成则不过朝廷鹰犬,败了,朝廷不会伸手拉你,不会庇护。”

“我注五经,何如五经注我?”墨七星淡淡地说,“正是因为我父亲当年也跟朝廷合作,所以我才很想步他后尘。”

“流水今日,明白前身,既然你意已决,那么,这就是你的命吧。”

“命……”墨七星笑笑,“倘若真是命数已定,先生何以教我?”

“墨公子天纵之才,教是不敢的。只不过你父亲殷……鉴不远,我只有一句话劝你,不要相信朝廷。男儿汉打天下,靠自己,其他谁也靠不住。”

“受教了。”墨七星低头。

停顿一下说:“其实一直心潮难平。现在……倘若有人知道我是跟先生一席话,决定拼这帮主,会笑话我吧?”

“不是因为我,而是墨公子先已意动。”

“是吧。”

两人默然半晌,金玉奴道:“听琴吧?上次《扶犁》还未听,那……就是你父亲所作。”

“父亲……竟有这……才?”墨七星愕然。

“算是我们合作吧。”金玉奴悠悠一叹,“本是北海零散俚曲,你父亲……自……”

起身出厅,一会跟小姑娘携琴回来。

金玉奴丁丁铮铮调试几下,凝神静气,默思片刻,蓦然张目,五指划过,琴声一振,跟着轻拢慢捻,琴音便从容地跳出,弥漫整个客厅。

曲调粗旷质朴,洋洋洒洒,清越的琴音竟然奏出锵锵之声,艰难阻涩中自有雄浑豪迈,墨七星闭目遐想,想象家乡的原野,想象夏季农人在田间埋头耕作,妇女孩子嬉戏垄上,碧云蓝天,和风顺畅……,

父亲当年酒后,歌唱起家乡的俚曲,支言片语却被金玉奴仔细收拾,缀至成曲,其中深情,自然洋溢。

又想父亲当年,就没想过急流勇退,锦衣还乡,扶犁荷锄,悠然林下?

应该没有吧。

父亲这样的男儿,总是一心向前,不到绝项巅峰,不会甘心。

那么,这一首《扶犁》,是父亲心中遗憾,是父亲偶尔想过,却绝不可能的另外一种人生。

或者,也将是自己不可企及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