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刑志

橘中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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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公公笑道:“老英雄这是看不起我们,也是不给大祭司脸面了。”

他今天的主要目的就是挑拔掇撺。不管来人什么来历,只要他跟蛮族,跟雁落城这几大帮主起了纷争都行。

奇人转头对着尚公公微微一笑,摇头道:“不行的。”

“什么不行?”尚公公问。

奇人笑道:“尚公您想要一方太平,不动刀兵,好倒是好,可是你的法子,却不行。”

尚公公一怔,没想到心中企图被这莫名其妙的来客突然叫破,尴尬地笑笑:“请指教。”

“尚公您以为阻止达玉部与在座诸位中某位结盟,就能够维持这北海一郡安宁,雁落城秩序?那可是大大错了。”奇人笑道:“固国不以山川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同样的道理,只要炎氏皇室自强,百姓富裕,自然四夷宾服,洛洲太平。尚公公想要将宫廷中那套制衡之术用在这里,那就是本末倒置,即便有些许效果,也是治标难以治本。”

尚公公心中大怒。

他这十来年,还没有人能够这样对他无理。

而且,公然将众人藏在心里的阴微心思坦白说出,帐篷人人皆觉尴尬。

尚公公转头对柔井兵道:“国公这棋,只怕……”

他不想再理这位莫名其妙的“老英雄”,虽然不至于辱没身份,却不想自讨没趣,分散主要目的。

“国公这棋,容我等这般打扰,只怕气韵已断,索然无味,与其说棋,不如说说这棋盘,可否?”奇人再次无礼地打断他,大刺刺地问柔井兵。

“请教。”

柔井兵脸上却没有任何不虞,静静地问。

奇人微一闭目,踱了两步,睁眼看着那块沉重端正的棋盘,眼睛慢慢亮了,缓缓咏道:“江山本无主,何妨一块棋秤?世间万物,不过一时主人而已。”

柔井兵呆住!

他和尚公公一行空降摩云崖,大出风雪与六木这意料,却也并不在意。

大冀朝目前与北狄蛮族五部联盟修好,双方以礼相见,寒喧一阵,不知谁的话语中提到围棋,跟着风雪便向柔井兵请教,柔井兵自然不拒。

六木这取出棋盘棋子,柔井兵一见,不由心中一惊。

那棋盘厚约七寸,火光下闪着黯光,纹路磨痕,都觉熟悉。

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握住盘脚,用力掀起,果然棋盘背面有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庚桑楚。

这是四十年前熙朝天才棋手庚桑楚在御城争棋中,向盘踞棋圣宝座十余年的围棋大家柳下季挑战所用的棋盘。

这一局棋行至中局,庚桑楚下出令所有观战者匪夷所思的一手,放弃正在纠缠的边隅角地,凌空高吊,侵入对方大空之中。

这一子若即若离,恰到好处,令柳下棋圣攻即不是,忍非所愿,被后来的棋评家称为“天外飞仙”,这一局也是围棋史上有名的“飞仙神局”。

对局中棋圣不甘退让,当头一镇,庚桑楚斜飞逃逸,棋圣不舍不弃紧追不舍,意欲强硬全部吃住对方,棋局至此由平淡突然爆发激烈的战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后来天才少年庚桑楚在激斗中奕出“相思三妙手”,中盘击败柳下棋圣,由此确立熙朝第一人的地位,开启了二十年棋圣二十连霸的记录,前无古人。

也正是这一局后,庚少年快意地在棋盘背后签下自己名字,做为纪念,这块棋盘,也被尊为古往今来,最负成名的三块棋盘之一。

可是这块棋盘,也正是柔井兵平生最爱之物,此时此刻,本应该珍藏在他在柔然的国公府书房中,却出现在这里。

柔井兵一惊之下,反应过来是这位大祭司展现的神通,强自镇静入座对局,想不到现在这位不速而至的老者,也看出了这块棋盘的来历,而且话中人心。

柔井兵默然半晌,道:“受教。”

四十年前,这块棋盘由当时在帝都为质的且弥少君重金收藏,一直存放于且弥质子府中,十年前那个风雪之夜,当年少君的儿子,新的质子尺蝉叛逃帝都,质子府被封,这块棋盘流落出来,辗转多方,最后到了嗜棋如命的柔然宁国公手中。

想到这十年中,棋盘便数易其主,庚桑楚病逝后,棋圣宝座也是年年更换,谁能永久拥有什么?便是这洛洲大陆万里江山,便是炎氏能够永固万年?

柔井兵一瞬间想明白其中道理,不由得心里一阵凄凉。

环眼看在座诸人,眼中不由带上了怜悯之色:熙熙攘攘而来,争这结盟,又有几多意义?不过是触角相争,螺丝道场而已。

“国公,莫受这妖人盅惑。”雷野大声道,从座位上跪直身子。

他看出柔井兵神情不对,只言片语中被奇人击中心事,赶紧出言提醒。

“受我一刀!”

符渊腾大喝一声,腾身而起,挥刀砍向奇人。

柔井兵是北海仅次于柔然大君的第二权贵,不管是要争这雁落城帮主中的帮主,还是图谋结盟北狄蛮族,最好都能得到这位宁国公支持。

符渊腾自然也想讨好柔井兵,却给雷野抢了先,索性做戏做个十足,这一刀砍出,风声隐隐,用上了八九分力。

奇人一边说话一边缓缓而行,待到纷争起时,已经走到无根树前的棋局。符渊腾几位帮主席地而坐,距离棋局有数丈之远。符渊腾大喝出刀,帐中人有一大半皆能及时出手制止,却都各自袖手静观。

----奇人刚才进帐时露了一手古怪功夫,轻轻巧巧地避开了鲜克宝林一抓,众人也想看看他到底什么来路。

奇人冷冷一笑,待到符渊腾扑近,伸手去拿符渊腾咽喉。

符渊腾大惊!

这不是空手入白刃,而是攻敌之必救。

刀长臂短,以常理揣度,奇人的手臂还差几尺才到符渊腾身体,符渊腾的长刀只怕已经将奇人砍成两段,符渊腾应该不惧。

可是一见奇人出手的方位和速度,符渊腾一瞬间有种强烈的感觉,他若继续砍杀,只怕要折在这一招之下。

电光火石间,符渊腾猛然变招,刀式收回,守住身前三尺,身子借势在半空中一翻,摔落在地,跟着滚了两滚,撞到了一张空着的桌几,站起身,看着奇人,惊惧不已。

旁观众人,也大多疑惑不解。

他们只见符渊腾飞身砍杀,奇人只是随便出手一拿,就像是一个虚招,可是符渊腾半空中就突然变招,狼狈不堪地把自己摔在地上。

只有鲜克宝林有些迷惑,奇人使用的招数有几熟悉,似乎有些象他跟墨七星在三道弯一开始交换那几招,都是出手疾快,尚未使老,便已变招,胜负生死只在呼吸之间。

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一人轻轻赞道:

“好棍法。”

是远远坐在帐篷边上,一直闭目沉默的羲伏。

“这是棍法吗?”风雪惊奇地瞪大了眼,看着奇人。

“符赤阳也算一代枭雄,虎父犬子,你这武功见识,比起乃父,可差远了。”奇人叹道。

“不管是不是棍法,这位老英雄说得对。”六木这看着风雪,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如果你真想做草原的主人,就要用你的刀去说话,不要做只能从父辈手中接位的庸人。”

“是不是棍法?你说啊。”风雪执拗地问。

六木这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不知道。武功我只是门外汉。如果轩以在,他见多识广,应该看得出来。”

奇人哈哈一笑:“闻听得大祭司法力无边,草原上的人都知道,还送了你一个名号叫‘去天尺五’,单是这份自知之明,就当得起这四个字。”

六木这垂着敛眉说:“谬赞,不敢。”

“弟子已是如此了得,想那大法王,又是如何惊才绝艳的人物呢!”奇人突又悠悠一叹。

六木这头垂得更低,表情肃穆地念了一句祝辞。

奇人嘴中的大法王,便是六木这的师父,突巴教大法王阿史那干。在草原上,那是与冀人心里的皇帝一样尊贵的存在。

“请教老英雄,上来摩云崖,有何指教?”

一个人远远地从桌几后长跪而起,朗声问道。

吴末。

赤阳帮军师。

也是七大武士帮会中,最年轻的军师。

这样的场合,本来没有他说话的机会,他也一直静静地坐在符渊腾旁边观察众人,可是见这位突然闯进的老者,片刻间便拿住尚公公,击中柔井兵,拿住六木这,而符渊腾一招之间又为所乘,再加上刚进来时跟鲜克宝林交手,不仅言语便给,而且武功也深不可测,一时激愤,当即出言相问。

即便是为帮主找回面子,他也必须出头。

他也没有把握压倒奇人,武功不用说,言语的交锋也非所长,索性老老实实地先问对方来路,再寻找破绽。

这个问题,却也是帐中所有人都想知道的。

“指教那就客气了。”奇人淡淡地说,“至于我来做什么?各位来做什么,自然也是我来做什么了。”

众人又是一怔。

几位武士帮主,连口口声声厌恶战争宣扬和平的杜仲,兴趣只在声色犬马的龙海王都不辞辛苦地赶来,自然是希望跟蛮族结盟。

不过这种心思摆不上台面。

即便说话直接的风雪,六木这和鲜克宝林,也知道这话不能当着众人坦白地说。

一时之间,众人竟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