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表情奇特。
几十年前,庄帝中兴,重建星帷武士团,可是部分星武者却以为星武者已经不再是从前那样纯粹的星帷武士,为了维持这种纯粹的传承,他们远走蜀山,驻足青城,创立墨门。
十年前那个风雪之夜,文帝崩俎,隐居帝都郊外归庄的星帷武士们为了维护炎氏皇室正统,于横断山脉前召唤出天刑枪,却被早有防范的武穆王派遣殆屋主持楚阳春率领一干殆屋剑士前去围剿,星帷武士全部战死,首领也被风火铁骑射杀在羽野雪原,星帷武士再次为朝廷禁止,所以整个洛洲大陆都以为星武者从此成为传说。
可是十年后的摩云崖顶,他们听见有人大声说出:
星武不绝。
“星武不绝,我草原的部族就该绝吗?”六木这沉下了脸,涩声问。“你们叫我们蛮族,或者北狄,难道我们就不是人吗?”
“你们是人吗?你们也是人族,可是,你们做的事,跟我们冀人是一样吗?那是人族做的吗?”墨钜轻嘶一声,转为低沉:“你们自己不种地,可是饿了就来糟蹋我们的庄稼,抢劫冀人的财产,冀人,就是你们的粮袋子,钱袋子。甚至,不高兴了就随意杀戮无辜的百姓,在座诸位,身在雁落,谁不知道!我墨门弟子,永远是星帷武士,永远担着护我冀人,抵挡外敌的责任。”
大冀朝千年的历史,就是不断与南蛮北狄争战的历史,最近一次就是三十多年前,北狄南下,整个雁落城被抢劫一空,死伤无数,帐中大多数人都经历了那场残酷的战争,有切肤之痛。
墨钜脸扭曲起来,显见异常痛苦。
星帷武士的传承和责任,深入他的肉,他的血,他的灵魂,而现在,同样身为武士的雁落这些武士帮会帮主,却一个个抢着跟外敌结盟,甚至,连他最钟爱的弟子墨七星,也差点受到**。
“说得好,我们饿了就来抢粮,那是因为我们饿了,因为我们没有粮食吃!”六木这脸色更加阴沉,“我们草原上的人都苦啊。你们北海气候严酷,一年中只有三个月可以耕种,可到底,也有三个月可以耕种,我们呢?在朔北的草原上,我们的作物种子根本种不活,我们只能放牧。一旦冬天来临,饿死的人,比牛和马拉出的屎还多,难道我们草原上的人,就该饿死?人皆怜羊,我独怜狼。狼也要活下去啊,狼吃羊,不是扶倏大神创世之初便指定的吗?大家都要活下去,谁能够抢到更多的食物,跟老天抢,跟土地抢,跟别人抢,这是合情合理。”
大祭司中的声音慢慢高起来,带上了一丝丝悲怆。
“饿了就该抢?堂堂大祭司如此强盗逻辑!”墨钜冷笑,“我行走洛洲,也见过九州无数饥荒之地,即使是富饶的洛南三郡,也有饥民。可是他们如何抵抗饥饿?他们是更加勤奋地劳作,更加节俭地省用。我在南荒郡听人说过,他们的命是从嘴里省下来的,祖父省一口,父亲这儿就多一口,父亲再省一口,儿子这里就多了两口,遇上难以过去的饥荒之年,这两口就能够救一条命,南荒郡就能多一户人家。怎么样?他们去抢了吗?去杀别人了吗?”
“墨家之辩术,我不是对手。”六木这叹气。“墨先生,你是大宗师,你要对付我草原部族,各为其心,那是自然,可是,你行事如此阴险,不怕为世人笑吗?”
众人一凛,宗师之名,那不是轻易可叫的,即使是殆屋主持楚阳春,也不敢以宗师自居。因为殆屋乃是传承,可是墨钜脱离星帷武士团,自创墨门,开宗立派,那是有资格尊为宗师的。
“大祭司说得不错,既然各为其心,那便论心不论迹,坦**阴险,一切皆是手段,只要目的正义,结果大公,那便可为。”墨钜道。
“论心,这大约也是心学被心学子弟禁绝,自熙朝以来不再相传的缘故吧。”六木这蓦然睁目,厉声喝问:“可是墨先生,你扪心自问,你来到摩云崖上,是真的为了阻止什么结盟,为了冀人,还是另有企图?”
“我没有什么个人企图。”墨钜摇头。
六木这也摇头:“我师尊告诉我,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关联,皆有因果,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偶然的。这十来天雁落城发生的事,各位不觉得太巧了吗?墨七星一回到雁落,楚行天就要跟赤阳帮开战,楚行天又怎么知道墨七星的行踪?还有刚才说过的商文辉,这不都是你个人的阴谋?你如果没有个人企图你殚精竭虑地这样做为什么?”
“是的。你说的这些,墨七星的行踪,都是我告诉楚行天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比如羲伏大剑士,崇天武,几位武士帮主,商会张会长,甚至包括风雪少主,大祭司,齐聚此处,还有这,我想大概是天意吧。”
墨钜神情不变,以后指指无根木前的棋盘,话里透着古怪。
“天意从来高难问,墨先生此话?”六木这问。
“扶倏大神创世之初,在洛洲大陆上遗留下几大神器,其中一件是‘衍何之枰。据说此枰神通广大,可衍生出世上一切物事,包括知识:治炼精铁的秘方、制造器物的法式、图文、术数、水利、农桑……,前世人类曾拥有的一切本领悉在其中。”
“当年昊帝炎照会同夜羽元和炫乘、鸢吕一起精心钻研‘衍何之枰’传授的知识,发明并铸造了“五兵”,----比如这位受过‘狂龙战心’激化的武士,身负的雕弓,便是从中习得的‘神弩’之法,冀人曾以此射过凿齿。并训练出后来令盘厣氏闻风丧胆的大冀‘星帷武士团。”
“我听说‘衍何之枰’在盘厣王楚狱手里就已伤毁近半,后来昊帝下令,又命芊芈、谢济用‘千锋幻剑’和‘神砂风暴’将其化为齑粉,洛洲大陆,只怕连这神器的渣子都找不到了。”六木这插话道。
“枰毁了,但前世的智慧,却通过学习在冀人中代代相传。便是这围棋,也是当年昊帝为了教导太子丹,取黑白双色之子于‘衍何之枰’上,创围棋之术,以博弈小术,竟至阴阳大道。”
“我想到了。”六木这蓦然挺身,瞪着墨钜,“天刑枪!”
他伸出手指着墨钜,身子微颤:“你是为了天刑枪!”
“大祭司真是举一翻十,佩服。”墨钜轻轻叹道:“我没有选择。”
“天刑枪就是你的选择?”六木这表情扭曲。
“拯生民之陆沉,前者踣,后者继,百挫而无反顾。摩顶放踵,虽愿效于微劳;以蛟负山,顾难胜于重任。“墨钜肃容道。
“可是你就想……起出天刑枪?”六木这厉声喝问。
“天下皆白,唯我独黑,非攻墨门,兼爱平生。”墨钜依然肃容以墨家大义作答。
“非攻?起出天刑枪是非攻?”
“武为止戈。”
“说得好,那么,就以武止武吧。”六木这突然高声喝道:“轩以!”
“在。”
帐外一人高声答道。
“亮你的兵器。”
“好。”
帐篷门帘掀起,一人走进。
瘦高身材,傩戏面具,手中提着一只乌黑的钯状兵刃。
众人一直倾听两人说话,带着疑惑,这时见到轩以进帐,心思各异,却都想到:原来这才是他的兵器。
“当年三大神器之一有‘辟落之耜’,墨先生,我助你一臂之力,给你聚齐。”六木这沉声道:“轩以,杀了他。”
当年昊帝炎照会盟七君征讨风厣,炎照请出炎氏始祖“父神”炎弓为人类开拓落壤的神器“辟落之耜”,既极城的鸢吕拿出有虞部祖先用来驱逐野兽的神器“迥风之磬”,来自云中的炫乘出示了祖传的“天刑之枪”,夜羽元的神器是“衍何之枰”,由“辟落之耜”衍生了冀人的农具,在饥饿、恐慌的大冀朝创立之初,农具的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这些装在木柄上的星辰之精除了做了做为武器,还可以犁地、开河,所以夜羽元在《皇史考》中写过:“辟落之耜”真正开创的,并非土地和河流,而是历史。
倘若以轩以的钯形兵刃对应“辟落之耜”,庚桑楚的棋盘对应“衍何之枰”,六木这驱逐雪鹫接引术的神通对应“迥风之磬”,难道,就真能起出另外一件神器“天刑之枪”?
帐中众人知道这些故事,心里充满震撼和疑惑。
也知道此时此刻,蛮族一方鲜克宝林已然力竭,帐中能够对抗墨钜的,只有一直静坐的大剑士羲伏,只是羲伏与墨钜立场相同,肯定不会出手,谁知大祭司还藏着轩以这样一位大武士。
二十年前,轩以也是蛮族第一武士。
可是,墨钜是连六木这也尊称的一代宗师,连激化“狂龙战心”的鲜克宝林,也仅仅重伤墨钜,现在,六木这给轩以的命令是杀了。
“请。”
轩以躬身。
墨钜轻喝一声:“棍来。”
墨七星那支裟罗木打造的长棍,飞到墨钜手中。
----墨钜进帐,与六木这论辩多时,竟然从来没有看过一眼倒在地上,垂垂将死的亲传弟子。
轩以微一躬身,猛然出手。
一钯猛击墨钜。
墨钜也不退让闪避,也是一棍击出。
一棍击之!
“砰!”
一声巨响,震得帐篷似乎都抖了一抖,然后两人同时委顿坐地,兵刃脱手。
墨门长棍与轩以的长钯同时断为两截,掉落在地。
“花草生长一季,石头千年不变,流云可在万年,可是多与少,又有什么区别?”六木这悠然叹道:“可是人有区别。有些人一言便是风雷,一剑是动天地,一念便是万民生死,而这样的人,本应该安静自守,才是对天下众生的慈悲。”
六木这悠悠叹道。
看着坐在地上,观如金纸的墨门钜子,大祭司知道这位大宗师绝对没有再战之力,心里恢复了底气,神情语气也变得自如起来。
所有的人都看着坐在地上的两人。
他们也没有想到,这两人竟然一上手就是极强极猛的全力一击,倏忽之间便分出了结果。
墨钜很好理解。他受了鲜克宝林重重一击,自然希望迅战迅决,而墨门的武功,本来也是进则山崩海啸,勇猛抢攻,而轩以,本来可以避其锋芒,缠斗克敌的。
“狗不过八年,鸡不过六年,人能够活上六十,已属不易,有些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也是墨门大义。”
墨钜强撑着涩声说。
“求仁得仁。”六木这微笑道。
“未必。”墨钜艰难地笑,“你有轩以,我也有帮手。”
六木这皱眉,只听鲜克宝林说道:“来人。”
这位蛮族第一武士恢复了一点精力。
又有人来?
尚公公柔井兵这些知晓六木这布下接引之术的人都大感好奇,居然又有人避开了雪鹫的接引,上到了摩云崖。
门帘掀起,一个人迈步进来,笑道:“叨唠了。在下时九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