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相爷,大事不好了!”
一天,大川平藏晋谒加藤美作,悄声说道。
“什么事呀?”
美作皱眉问。他是清正的堂弟,年方四十五六岁,容貌魁梧,现任南关城代,清正死后领导君僚,掌握着熊本城内的政权。幕府所派的监理官藤堂和泉守,对他的信任极厚。
“相爷,卑职奉命翻山解送那批货物,在岩户观音附近,其中一人挣开绑绳逃出轿子。一个女孩儿原不足惧,但出现了一个难搞的人物。”
“是谁?”
“武藏,此前斩了佐佐木小次郎的宫本武藏。那个从轿子里逃出来的女人,向路过的武藏求救……”
“哦,后来呢?”
“不仅此也,又跳出一个以我为杀父之仇的少年和一个古怪的瞎眼和尚,而且那个和尚竟知道我在长崎的一切案情。”
“难道说竟也知道我们与葡萄牙人之间的关系?”
“是的,他知道轿中那批货的来龙去脉。”
“也知道同我的关系?”
“不,那可不知道了。知道这个的全日本只有我一人。”
“为什么不当场斩杀?”
“相爷,对方是威震全国的武藏,五六个人绝非对手。事情闹大了,我怕反而不美,给武藏面子,把女子交给他了。”
“那也是,杀他不了,倒不如这样的好。”
大川于是叠着指头说:“可是,却也不能让他活着,不仅对我,于相爷也是有所不便。让他追究下去,便什么都知道了。”
“不错。”
“相爷,这得仰仗大力。”
“……”
“要仰仗相爷的大力。”
“等一等,本藩知道武藏的人不在少数,支使藩士万一失手,反为不妙。”
“这个自然,只有利用浪人,但这里也有非相爷金口支使不动的人物。”
“那又是谁呢?”
“木村又藏!”
“什么?”
沉着不露声色的美作,也不觉愕然睁大了两眼。
“为参拜先君墓坟,偷偷地入境,他现住在本妙寺内。要斩武藏,除他之外没有第二人了。当然,只要他肯助一臂之力。”
“……”
美作交叉着两腕,不置可否。
二
大川平藏的推测并没有错,座头森都虽知道大川诱拐妇女卖给葡萄牙人博取巨利,但没有警觉到内幕底细。
知道这个的,只有大川和加藤美作及同伙数人。及至长庆十九年十一月冬的战事勃发,森都才恍然而悟。
加藤美作早是石田一旁反德川的急先锋。加藤清正对于时势的认识非常正确,知道维护丰臣家不是反抗德川,而是志期两家言归于好,他的苦心孤诣是世所周知的。美作却抹杀了清正的意志,与大阪城内的激进分子气脉相通,暗地里准备打倒德川的军备。
而其手段之一,就是默认大川与葡萄牙商人的奴隶买卖,乘便从葡萄牙输入枪械弹药。美作把这些武器一部分据为己用,一部分送往大阪,以待时机成熟。
所以奴隶买卖尚在其次,一旦阴谋暴露,不仅不利于美作一党,也是关乎加藤家存亡的一大事件。虽然武藏未必尽悉底细,但以斩除为是。
“使木村又藏斩除武藏……”
不错,大川的这一提案,为今之计确为上策。万一失手,又藏仍保被黜未准归藩,只是一个浪人的身份,与加藤家的颜面无涉。
但长于阴谋、深于思虑的美作,经过再三考虑之后,对大川郑重声明说:“好吧,立即去召又藏前来。可是平藏,又藏只能从旁协助,正面对武藏挑战的,还是以你们为主。”
“当然,待我们无能为力时,再请木村氏出手。”
大川好像放心了。
“那么,下去等着。”
美作打发大川平藏走了之后,先召同党的玉目丹商量了半晌,派家臣本间去本妙寺召见木村又藏。
又藏正坐在阿通床边。阿通因高烧和疲劳仍未苏醒,正昏沉沉地躺着。
她发着呓语,时时叫着“武藏”和“悠姬”的名字。
就在这时,小和尚把信送进来了。
“加藤美作!啊,他怎么会知道的呢?”
又藏皱着眉,但戚旧之情油然而起。他拆开信封:知足下寄居本妙寺,毋任怀念。见函希随书使来此一次,以申积愫。
只是这样寥寥数语罢了。
三
木村又藏因未能归藩,以被黜之身,帽檐深垂、隐藏着面脸,感慨万分地随着美作的信使跨进熊本的城厢。美作虽蓄意反叛,但他不是恶人,在藩内有怪僻之誉,颇受藩下爱戴。又藏仕官当时既受其惠,被清正斥逐时也曾为之庇护,且安慰说:“容再设法使主公消除误会及早归藩,千万自爱以待时机。”
清正的世子忠广只是十龄的幼童,则同宗一族且领袖群僚的美作,在又藏的心目中,是视同主公同样地位的。
他对美作先叙阔别之情,继而哀悼先君清正之死。之后,美作却突然改容说道:“又藏,有一件任务,请你务必答应!宫本武藏现在岩户观音,今天便将来此熊本城内,要你去斩讫报来。”
又藏愕然,反问道:“相爷,为什么要武藏纳命?”
“是有万不得已的理由的。武藏获悉本人乃至有关加藤家的生死存亡的本藩机密。哪,又藏!德川家现虽掌握着天下大权,但在大阪城内,太阁殿下(指丰臣秀吉)的哲嗣秀赖公依然健在。加藤家既是上有幼君,处境之难可想而知……”
美作苦笑着说。又藏点头。除非是德川直属的诸侯,除外都曾受过丰臣的恩典,今日的处境莫不尴尬。本藩内的舆论,也分歧而成两派,有偏袒德川,也有维护丰臣的。但这一件事倘若引起德川的疑心,覆国倾家乃势所必然。不知道美作倾向哪一方面,据又藏的推察,所谓机密,盖不外乎此。
又藏是忠贞不二之士,为了主家,他会不问是非,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但这次的回答却使他颇为踌躇。
又藏没有见过武藏,但阿通追踪着武藏来了熊本,则薄有所闻。阿通仍在昏迷中,但武藏如在岩户观音,则两人的会晤就在目前了。而他却非去杀那武藏不可。他的心中起了一大疙瘩。
“怎么样?又藏!”
“是……”
“千万勿却。”
美作的眼中闪着必死的神光。
“是,相爷!武藏是名闻全国的兵法家,又藏能否制胜毫无把握,自当全力以赴。”
“唉,难为你了。”
美作的愁眉展开了。他以帮手的名誉唤进大川平藏,介绍给了又藏;又藏立即记起京町的武馆,但这场合不是评论人品的时候。
“那么请木村先生惠临小弟武馆,一切待到了那里再从长计议。”
“承情。那么相爷,暂先告辞。”
又藏虽随大川离室,但将到大门口时,一个侍童赶了来说:“木村先生,相爷请你暂先留下,有话商量,让大川先生先去武馆等着。”
四
两人密商了许久。
“怎样,又藏?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吗?”
加藤美作重复着说。
“是,都明白了……相爷的远见,至为钦佩。”
又藏垂头答道。
“那么,前途珍重。”
“是,仅遵钧谕。”
又藏辞出美作的官邸,路上幸好未遇熟人。出了城门,仍拉低帽檐。到了竹林前,后面有人呼唤。
“木村先生!前面走的可是木村先生?”
叫的,是女人的声音。好耳熟的语音,回头一看,阿松从后面追来了。
“是松小姐吧。”
“是的,我是阿松,前次多承援救,得以不死。”
“不不,不必客气。你是不是正在找寻通小姐?”
“是啊,昨天黄昏,从能乐的舞台出来,从此不见……”
“这倒不必担心,今天无论如何要打听你们住处来通知的。”
“是不是通小姐的行踪?”
“不错,昨晚想去买点东西,刚出本妙寺,见通小姐倒卧路上。我抱她到了寺内,得上人的许可,把她寄在寺旁的化城庵里。”
“身体可好?”
阿松既喜又忧,急急追问。
“虽给她吃了药,热仍未退,只是昏昏沉睡。松小姐,赶快到化城庵去。我有点事,不能立即回去,但你们的事,上人已有所闻,见面后便知端的。早些设法使通小姐清醒要紧。武藏先生住在金峰山背后,岩户山云岩寺中,今天也许会去熊本。座头森都和带路的少年,似乎都在一起。”
“啊,武藏先生?”
阿松兴高采烈地向又藏告别,急急赶回高丽门,把详情告诉与右卫门,假如森都来了,要他取得联系,就此赶往本妙寺去了。
阿松得又藏的指点,先去求见本妙寺住持日遥上人。日遥来自朝鲜,通称高丽上人。加藤清正出兵朝鲜时,日遥是战火中迷失父母的孤儿,得清正援救带回日本、施以教育,后来剃度为僧,做了本妙寺第二代的住持。这时日遥虽年未四十岁,但已具大智慧,身示宗教之无国境、无种别,而以慈悲为怀。
上人见了阿松,随即叫小和尚带她前往化城庵。而且说:“已由木村先生得悉详情了,快去看看她吧。”
五
一个年轻尼姑正用冷面巾抹着阿通的前额。
“通小姐。”
阿松向尼姑目礼之后,低声叫道。她的眼中簌簌落泪。阿通仍昏昏地睡着,嘴角时起**,两颊消瘦,但仍美艳动人。两眼紧闭,睫毛如画;面色似玉,罩着两朵红晕;嘴唇绯红,像燃烧着的火焰。
“多谢你了。现在你请便吧,我是来服侍她的。”
阿松拭了泪,向尼姑申谢。尼姑把药饵等细细地吩咐了一番。
“你的饭我会给你送来的,不要客气。”
说着便走了。庵的左近,大概是另有尼寺的吧。
阿松时时绞面盆中的冷水去镇阿通的前额,也拿冷水润她的嘴唇。
又藏曾说,武藏今天能到这里来了。好不容易见到武藏,这样人事不省怎么成呢!
“通小姐须得把心事向武藏先生倾诉,那冷冰冰的武藏先生……”
阿松心里焦急,想让阿通早些清醒过来。
阿通时时叫着武藏的名字,有时也叫悠姬。阿松不知道阿通在小仓与悠姬之间的微妙关系,听见她叫悠姬的名字,觉得讶异。
过不多久,日遥上人偕同一个老尼来庵。他给阿松介绍说:“这位是供奉清正公太夫人圣林院君的妙舜师。”
“我叫阿松。”阿松肃然回道。
“真难为你啦。我住在本寺三树院里,现在来给病人增添些气力,让她早日痊愈。”妙舜尼笑着说。
“那么就请……”
日遥上人自语着,取出念珠,两目注视阿通,宣诵起佛号来了。妙舜尼也随声附和。他们的声音虽低,但有一股力量,足以威压四座。静静地听着、听着,阿松的心底像涌上来一股力气。她竟忘了看顾病人,自己也双掌合十,默诵起佛号来了。她偶尔回头,不觉喜极而叫:“啊,通小姐!”
她见阿通睁着两眼,很奇怪地张望着。
阿松靠近阿通的脸说:“通小姐,清醒了吗?”
“松小姐,怎么了?这里是什么地方?”阿通开口了。
上人和妙舜尼停了佛号,仍合十端坐着。
六
“通小姐,这里是本妙寺。你昨天从能乐舞台出来倒卧地上,巧遇木村先生路过,救你来此……”
阿松把以后的经过大概说了一遍。
“你看,那里坐着的是本妙寺住持日遥上人和妙舜尼师,在替你宣佛号做功德呢。”
阿通合掌说:“多谢大师慈悲,我因追慕古人桧垣之后前往岩户观音,想不到给各位带来偌大麻烦。”
“不不,你倒卧在本寺左近,而由木村先生救你来寺,是好大的缘分,安心静养便好。”上人柔声说。
“还有可喜的,通小姐!”阿松高兴地说,“武藏先生就住在那岩户观音的寺院里,听说今天便偕同森都法师和与市到这里来了。”
“啊,武藏先生!”
阿通眼露神采,两颊红晕。但这只是一瞬之间,随即仍转为苍白。
阿通无力地自语着说:“已经太迟了。我以罪孽深重之身,再也不能与武藏先生……”
“这是从哪里说起呀,通小姐!”
阿松把两眼睁得大大的,说。
“你有什么罪孽呢!你不是洁白地爱着武藏先生一个人吗?说起罪孽,武藏先生才是呢!他借口进修剑术,让你吃苦,把你丢弃了。”
“不是的,不是的!”
“通小姐,你要坚强些,不要灰心。你时刻不忘的那人儿,快来眼前了呀。”
“……”
“通小姐,你说自己到底有什么罪孽呢?”
阿松兴奋地追问着说。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过,只知罪孽很重。”
“爱慕男人也是罪孽吗?”
“我,我不知道……只知道罪孽太重,太重了。上人和尼师,请你们两位救救我吧!”
阿松尖叫着用两袖掩住脸,虽然没有出声,两肩不住地抽颤着。阿通也泪如泉涌。
“松小姐!松小姐!请你宽恕……”
“两位小姐请听。”
这时,上人静静地开口说:“据我看来,通小姐是堂堂正正的;恋爱和技艺,以至平日的作为,都没有错。松小姐的话也是对的。堂堂正正活下去的确信!堂堂正正向着活下去的路上猛进之心!这是多么崇高呀!有了这种确信和猛进之心,人类才不致沦于畜生道,而向明天的希望迈进。依此而论,通小姐当然没有罪过,毋宁说是人世间不可多得的崇高人物。但进一层想,人是一生下来便有罪孽,谁都荷负着目所不见的罪孽出世,忍受着轮回的苦难的。不能与热恋的那人团聚,是缘此罪孽;灼肤一般的恋慕之苦,便是那罪孽的火焰。人与人之间的憎恨,人类与人类的流血战斗,都是那罪孽所为。通小姐一旦觉悟,是发现了这一罪孽哪!”
“上人,请你救救我们!”
两人哭着,同时叫道。
七
那天夜里武藏睡得很甜,早晨悠然醒来,太阳已爬得老高了。
与阿通生活在一起——武藏昨夜的决心并无动摇。托词逃去的大川平藏,正张着战阵候着自己,是意料中事。在他,是为了逃避罪戾;但在武藏,是为了与阿通团聚而战。直至今日,武藏所进而迎战的,都为了兵法上的修业。无穷尽的修业之路——那是摒绝世俗、人情、爱欲的冷峻无情的世界。武藏一直向**世俗、摒除人情、舍弃爱欲这条路走过来。
为此,倒下了几多剑豪,而使阿通为悲恋而饮泣。唯有悠姬,却反而憧憬着武藏的这一姿态。昨天为止,他是崇高的、冷峭的、澄澈的修业者的心胆,但自今而后,他将回到原来的世俗里,委身于爱欲之中。
“悠姬公主,别了!”他的心中不禁这样低喊。
“来吧,肥后五十四万石,加藤家的精锐,你们一齐来吧!”
武藏的热血沸腾,卷起如虹的斗志。
“森都,你也去吗?”
武藏装束已毕,回顾森都和与市说。
“当然去。”
“你也是他们憎恨的目标,是很危险的呀。”
“我相信武藏先生的宝剑哪。”
“与市,你有没有杀过人?”
“没有。”
“那么乖乖地看着,大川让我来斩杀吧。”
“是。”
森都边笑着边接口说:“武藏先生,与市说心里发毛……待目睹大川被杀死之后,就不想再做武士,说是要跟我做弟子了。”
“哦,那就很好,不要学武藏的样。”武藏低声说。
“客人,去了?金峰山中有猛虎会吃人,尊驾如何通过?”
“和尚,实不相瞒,那猛虎就是咱的化身。”武藏傲然答道。
“哈哈哈,这倒有眼不识泰山,虽然住了这些天……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可是座头,你呢?”
“我吗?和尚,我就是那猛虎背上的跳蚤。”
“什么,跳蚤?你这个人尽贪便宜!哈哈……”
他们不顾和尚的朗笑,出了山门。武藏在前,接着是与市和森都,后面跟着被大川一党所拐诱、经武藏营救脱险的两个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