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武藏全传(肆)

猅猅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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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

对方的白刃,也掠过武藏的鬓边。千钧一发之际,武藏向后跃退,发出感叹的叫声,把大刀拟于“正眼”。知道对方的武艺非比寻常时,倒惹动武藏兵法修业家的兴趣。

猅猅丸连连进取,刀法之利,疾如电光,在武藏眼前晃来闪去。虽以武藏的精湛功夫,也只够闪身躲避,没有还手回击的机会。

“哦,好古怪的剑路!”

武藏心中沉吟。

但他立即看出对方的破绽来了。野狼袭击强敌时,先在敌人的前后左右旋转跳跃,待对方手忙脚乱,乱了步法时,最后才朝着敌人的喉管扑过去。猅猅丸就是把这一战法运用于剑术上的。他所挥的刀尖,一直没有冲着对方的要害,只是在眼前闪电似的掠空而过。待时机成熟,他一定会从意外的角度,放出必死无疑的一击。

武藏既已如此料定,便不再随着猅猅丸的虚剑旋转,只是拟于“正眼”,像岩壁似的屹立不动。

本寨的火势愈旺,喊声也更激越。未死的黑装束喽啰,只能在一旁拟刀而立,无法插手助阵。

猅猅丸的呼吸渐渐急促,刀法也骤然缓下来了。他好像警觉到自己的刀法已被武藏看穿,不久也拟刀正眼不再动弹了。

胜券在握——武藏已有了十分的自信。就在这一瞬间,猅猅丸裂帛似的一声断喝,把手中所藏的飞刀,望着武藏的面门掷出。

“咔”的一声,飞刀被武藏斫下落地。但在这同时,猅猅丸猝然飘身而窜,像野兽似的,钻进一旁的密林之中去了。

“等着,猅猅丸!”

武藏也飘身追去。

黑装束的一个武士,挥刀从武藏身后扑来。武藏回手一刀,将其劈为两段。

“猅猅丸,有话问你,转来!”

密林中一片漆黑,但听得见脚步的声音。武藏循声追去,他想知道猅猅丸的真相。猅猅丸绝非普通的山贼,自称山上的民族,视国王为仇敌,那奇怪的咒语,尊南蛮的怪兽为大王而献奉人身为牺牲的残虐行为。在这些背后,一定潜藏着出人意料的秘密。

武藏边叫着,边循着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被诱着踏入密林的深处。

密林深邃,像永无边际。山寨的火焰和喊声,也寂然无闻了。武藏虽然循着足音拼命追去,但脚步声也渐渐微弱,终于消逝了。

离天亮尚早,这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的深渊。

武藏在这黑暗中站了好久好久。过去,他曾沿着山路进入深山幽谷,但像这样深邃的原始林,却从未见过。

一阵阵逼人的黑暗中特有的感觉,重重地压人心脾。武藏像是远离了现实的世界,被推进古老的、过去的世界中去了。

一片静寂。但从那静寂深处,传过来噪耳的声音。是细碎的脚步声和絮絮的细语声。

“鸟,兽……不,不仅那些,像有什么东西隐伏在四周。”

武藏静静地倾耳谛听,依然无法辨别。

“也许是我心底的声音?”

武藏的意识渐渐地模糊,但周遭的黑暗却反而渐渐地淡漠,像是恢复了视觉。眼睛和意识,都回复到了原始人的感受。

也不晓得走了多久,武藏愣愣地站住了。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奇怪的女子,全身**,一丝不挂,头发长长地拖在背上,眼睛像萤火虫似的闪耀着。

那女子见了武藏,笑嘻嘻地向他招手。武藏曾直觉地握住刀把,但看出对方并无恶意,便大胆地向她走去。

“你是谁?”

“……”

女子不搭腔,只是一笑,迈开脚步。武藏跟在她的后面。厚厚的落叶,盖住了地上的绿苔,像是铺着丝绒的地毯。耸立着的大树,一根根笔直的树干,像是异国城门的圆柱。

森林中有鹿,有野猪,野猪逡巡在大树之下,猫头鹰在树上探头下窥。

现实乎?梦幻乎?武藏想起在天草看过的《伊曾保物语》,感到莫名的乐趣。

如梦如幻,跟了一程,只见在前走着的怪女子回头看着武藏,指着前方。

“啊啊!”

武藏见那里耸峙着白塔,不觉惊呼了一声。那是用白石砌成的异国风情的塔。

“奇怪,是谁住在那里?喂,你这女子!”

武藏向怪女子发问,但她早已去得无踪迹了。而另一个高贵而可爱的妇人,从石塔中出来,微笑着向他走过来。

“武藏先生。”她叫道。

“你是什么人?”武藏严词反诘。

“是来迎候您的。”

“是谁?”

“从猅猅丸先生那里。”

“啊,猅猅丸!”

武藏这才回到现实,他早已把猅猅丸忘掉了。

“去吧!你在前带路。”

“那么,请从这边走。”

武藏随着女人,穿过密林。密林尽处,耸着白色的断岩。

岩壁上斜砌着一段石磴,有四五丈长。爬上石磴,是一个大洞窟,洞中燃着灯火。

“这里叫‘丑女之室’,请您进去。”

“哦。”

武藏这才看清了那个女子,年二十二三岁,面色白晳,亭亭玉立,像是雍容高贵的公主。骤看,面貌有点像猅猅丸。

武藏不管猅猅丸安着什么心肠,决心见他一面,搞清他的真相。他跟着那个女子,进入洞窟深处。

只要听到“丑女之室”便可知道那是蕴藏着神秘的洞窟了。初进去,有的地方阔,有的地方很窄,完全是天然的洞窟。但不到半里,便是人工修建的房间了。那也不止一间,廊厢相接,一连串的房子向洞中接连进去。

第一个房间里点着灯,但无一人。石壁上,石壁凿成的棚架上,摆饰着好多豪华耀眼的武器。这其中有些是武藏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甲胄或刀剑,大概是异国的东西。

沿走廊到了第二个房间。

“哥哥,客人请到了。”

在门口,美女说道。

“请他进来。”

回答的,正是猅猅丸的声音。

美女拉开房门,武藏昂然进去。

俨然王侯的猅猅丸,在灯光下,悠然盘膝坐在熊皮垫褥上。

“猅猅丸,我来了。”

“请请,恭候大驾,难得难得。”

武藏在鹿皮垫上,与猅猅丸对面而坐。美女顾自转身向里面去了。

两个人狠狠地交换了一个视线。

猅猅丸先开口说:“武藏,我觉得你的眼中蕴有一种奇异的东西。”

“我的眼中没有奇异。”

“不,你的眼睛,直接威慑人的生命。你是天生的杀人鬼。”

“乱说,乱说!”

“你的眼睛,漠视人世所建立的一切权威。你不信神佛,否定人情。

你的心比冰更冷,但不是空虚,在热切地追求着什么东西。武藏,我们握手吧!”

“啊哈,哈哈哈,多事。”武藏给一口回绝了。

“猅猅丸,你的眼中燃着可怕的野心。不,燃烧着邪恶的诅咒。是野兽的眼,是疯狂的眼。我想参透你的真相:为什么诅咒国王?为什么沦为强盗?为什么向怪兽供献人身牺牲?看情形,我也许要你的命!”

“不错。”猅猅丸点头说,“你想知道这些,也是同气相求的命运的作弄。好,我来告诉你吧。”

这时,先前带武藏来的那个美女,端进酒肴。

“武藏,让我先给你介绍这位女孩,她是我的妹妹加那姬,今年二十三岁。”

“哦,那么你的太太呢?”

“无妻。你呢?”

“我也无妻。”

“哈哈哈,我们是光棍同志,先干一杯!”

加那姬含羞地举起酒壶。

“武藏,我是曾君临这球磨全领的袭族子孙。”猅猅丸干杯后说。

武藏点头说:“这样说来,是为相良氏所灭的前人吉城主矢濑主马佑的后裔?”

“不是……”

“那么,是木上岩城的城主,平川氏的?”

“不,更早。”

“那就不知道了。家老相良清兵卫也说,那以前的球磨的历史便不清楚了。”

“应该知道的。”

“那就怪了!听说为日本武尊所歼的川上枭师,就是住在这一带……”

“武藏,对了!川上枭师,就是我家祖先。”

“什么,川上枭师?真是笑话。”

武藏茫然。可是猅猅丸却一本正经,眼中闪闪发光。

“是真的。枭师兄弟为大和的皇子所歼,熊族中有一半投降皇子,移住平地,与入侵的大和民族和睦相处。另一半人则奉弟弟枭师的独子为君,蛰居山中。”

“哦,那也许是的。”

“你听着!于是他们拥戴枭师的独子为王,支配着球磨的整个山区,但与大和族之间的战争则仍未停止。不仅战争不断,那些大和族和住在平地的熊族连在一起,要夺取山区。在他们,山区是重要的猎场哪!山上的熊族受此压力,极少数的王族便搭着独木舟下球磨川出海,逃离日本,到了遥远的南洋。而大部分人,则退到深山躲了起来。”

“哦,真怪。后来呢?”

“逃往南洋的王族,世世代代供奉着一只年老的猩猩,尊为奇瓦基大王,年年贡献人身,誓向日本平地上的居民报复。”

“不错,就是那怪兽吧?”

“我们兄妹虽都出生在日本,但家父却是个偕同奇瓦基大王,从南洋找寻同族的‘逃人’回来了的。”

“逃人?”

“候在森林中带你来这里的那个女人,就是逃人之一。”

“呃,那**的怪女?”

“是啊。平地的人们,称女的为山女、男的为山男、小孩为山郎,视为左道异端的,正是我们的同族。居住在平地上的那个时候,我们的文化水准是没有输给大和民族的。可是——”

猅猅丸的眼中发出一阵奇异的光。

“武藏,你想!他们为平地上的居民所追逐、所迫害,完全成了野兽。为了逃避平地人的耳目,走人所不走的路径,不敢建造房屋,不用火,不用刀,不穿衣服,不用人语,变成与人的世界背道而驰的野兽了。再也,再也不能恢复人性了。”

说着,说着,猅猅丸不觉悲从中来,簌簌地落泪。

听了这太过离奇的故事,武藏不觉茫然。但住在深山之中,被称为山男、山女的**人,倒确是有的。不仅九州一地,武藏在旅途中、全国各地的山区中都听过这类传说。

假如猅猅丸的话是真实的,则不肯臣服大和朝廷的,怕不止熊、袭两族而已。而那些蛮族,都因同样的情形躲在深山之中。

可是,川上枭师的被歼,已是遥遥的远昔了。那么久远的时间,在南洋的蛮荒之地,仍有着认日本国王及人民为怨敌而诅咒着的枭师的子孙,该是多么可怕的事呀!

而现在,他们的子孙偷偷地回来,正在筹划着报昔日之仇,真令人不寒而栗。看那猅猅丸的眼中,不仅燃烧着仇恨的火焰,简直如疯如狂,像是附着凶神恶煞的疯子的眼神。而武藏却在猅猅丸的眼底,发现另一隐秘。那就是奸智。

“猅猅丸!”

武藏用他那低沉但有力的声调,开口说道:“你的手下不见得尽是逃人,他们又是什么人呢?”

“怨恨平地人的,不仅我们。那些贱民,被平地人赶上山来的,也有在平地上权力之争失败,逃进深山的豪族,如平家、源氏及其他许许多多覆亡的一族……”

“原来你是想把那些人团结起来,进攻平地,夺取平地的霸权?”

“不错,在我们的大神奇瓦基大王的号召之下团结,杀尽平地的人们,建立起另一乐土。”

“猅猅丸,你那大神却被我杀死了。”

“哈哈……那只是享受牺牲的吾神部下。真的大神是不死之身,住在南洋密林深处。而且武藏,你听好了!参加吾神麾下的神道,在日本也不知凡几,那些在权力之前饮恨而死的神道,都是归向吾神的。你也加入我们一党吧!你的血中,也流着我们山民的血统。武藏!你,你,你也不属于大和的民族!”

“住口!猅猅丸!”

武藏凛然,变了脸色一声大喝。谁敢断言自己的血液中没有渗着熊袭的血?或者倭奴乃至朝鲜人的血统?但借此来煽动叛逆,简直是疯狂,是妄想,是诅咒,是恶魔的诉语!

武藏手按刀把。

“猅猅丸,我要杀死你,用我这破邪宝剑、降魔之剑,非得把你所抱的那种疯狂和妄想,从大地上抹去不可。你的祖先熊袭,现在已活在我们日本人的血中,孜孜地过着人类的正常生活。在我的剑下,惊醒你妄想的迷梦!”

“什么,杀我?看你能否杀得了!”

猅猅丸疯狂地纵声大笑。

这时,端坐在一旁的加那姬,突然放声哭了。

她那哭声,激起武藏的哀伤。武藏放开刀把,望着自称熊袭子孙的奇怪的兄妹:紧皱眉心,用锐利的目光瞪着妹妹的猅猅丸;加那姬颤动着的肩头和黑发。

熊袭也是构成日本人血统的一种族。穿着日本人的服装,说着和日本人一样的语言,这两兄妹与日本人是毫无差别的。但初见时,那咄咄迫人的猅猅丸奇异的压力,和加那姬的妖艳,却是日本人所没有的,蕴育着非现实的妖气。但加那姬又为何而哭呢?

“妹子,好不知羞!在敌人面前……”

猅猅丸吊着眉尖,大声叱道。

“哥哥。”

加那姬猛然抬头,悲哀地仰头望着哥哥说:“请你不要再说那些话,不要再说了。”

“你还要这样,跟你说过不许开口。”

“不,哥哥……”

“不许开口!”

“不,我再也耐不下去了。残杀无辜,劫人钱财……一切皆因哥哥那错误的诅咒而起。”

“住口!你要背叛祖先的遗训吗?”

“不是的。爸爸妈妈回日本不是为了复仇,是想与逃人们同做一个日本人;而哥哥你,老远地跑去南洋,带回奇瓦基大王,定下那么可怖的计谋。”

“你!你!”

猅猅丸亮着两眼,暴怒得周身颤抖;但加那姬并不因此屈服。

“现在背离日本人又怎样得了呢?简直是发疯。哥哥,我们也加入日本人的血统吧。”

“你这——”

猅猅丸大喝一声,紧抓起一旁的金饰大刀。但突然,他像咽下胸腔中涌着上来的什么东西似的,痛苦地咬紧牙根。胸前急遽地起伏着,脸上染上朱红。

武藏愕然注视着他的脸。加那姬也默默愣愣地望着。

猅猅丸颓然倾斜,口中涌出来阵阵的鲜血。

“妹——妹——”

猅猅丸抬起染着鲜血的脸。

“你,你,你把给武藏的毒酒,反而给了我,我这哥哥……”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因愤怒和痛苦,丑恶地歪蹙着。

加那姬挨近前去,拼命地叫道:“哥哥!请你宽恕我……丢开诅咒。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消除世人的祸患,拯救留在南洋的我们一族和留在这里的逃人的方法。不,还有哥哥的心灵……”

猅猅丸痛苦挣扎着,像是凝视着刻刻逼近的死亡的阴影,倾耳于妹妹的诉语。

紧握着的金饰大刀,从猅猅丸的手中掉在地上。微笑浮上僵硬的唇角,他的脸上已经没有诅咒,也没有怨恨了。

他好像已经宽恕了妹妹。死的阴影,渐渐地掩上他的面庞。他看了看武藏。

“武藏,把妹妹……”

是嘶哑的声音。他的眼神好像等待回答似的,停滞不动。

武藏却一时答不上来。

“把妹妹!”

“哦,知道了!”

武藏这才点头答应。

猅猅丸的唇边再度浮上微笑,把视线移向妹妹,就那么仰身颓然而倒。

“哥哥!”

加那姬扑上尸身。

同时,武藏一声惊叫。

从加那姬的口中,也涌出一阵血潮。武藏不禁挨近前去,把手放在她背上。

“唉唉,你也喝下毒酒……”

“是的,杀了哥哥,怎能独生?哥哥,请等我一等。”

加那姬把脸贴在哥哥的颊上,但倏地抬身起来,抓住了武藏的手腕。

“武藏先生!你能平安,真使我高兴。”

“谢谢你。”

武藏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武藏先生!我真不愿死。我喜欢日本人,要做一个日本人。”

“可怜……我了解你的心情。坚强些,活下去,做一个堂堂的日本人!”

“武藏先生,不成了。我快死了,连,连你的脸也模糊了……”她像梦呓似的低语着,“武藏先生,武藏先生!日本人体内流着的血在呼唤。武藏先生!请拥抱我,拥抱我!武藏先生,紧紧地……”

武藏的热血沸腾了。自己的血管中流动着的熊袭的血液,像在向那可怜的少女呼唤着似的。

“加那姬,来吧,做一个日本人……”

武藏紧紧地抱住了她。

加那姬的眼中,泪珠如泉而涌。胸前不住地波动着。但不久——“日本人……武藏先生,啊啊……”

说着,她的头颓然下垂。

“死了……”

武藏把她轻轻地放在地上,交换地看着已死的兄妹。已经没有可说的话,也没有可做的事。灯火也快熄了。

武藏蓦地站起,出了洞窟。东方已泛鱼白,从远远的连山背后,透出黎明的曙光。武藏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茫然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