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武藏全传(肆)

岁月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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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藏先生,我想给你引见一人。”闲谈间,北条安房守突然微笑着说。时间是宽永十年正月的某一日。

北条安房守,是北条流军学的本家,以战略战术仕于德川家的大名级人物。这里是他家牛込1 的官邸,面向后园的幽雅一室。

“哎,是什么人呢?”武藏闲闲地问道。

这一年武藏五十岁初度,六尺昂藏依旧如前,较青年时代更结实,给人稳重端庄的感觉。原来苍白的脸色,如今似象牙般光润;长长的丹凤眼,眼尾添上几条疏纹;仍是长发披肩;额角稍秃,前额轩昂,仪态矫然。

坐在他对面的安房守,年逾六十岁,鬓发斑白,赭色的脸庞,虽躯体短小,但雍容华贵,俨然是王侯的风度。

1 牛込:今之东京市区名。

“兵法的研究家,《神国武鉴》的作者山川苍龙轩,想足下该已闻名。”

安房守答道。

武藏点头。他此次重游江户,已是阔别八年了。这期间,以京都为中心,受附近诸大名的延聘,为他们讲授兵法,这里半年,那里一年,随遇而安。最近,他确曾听说过江户有这么一个兵法家。

“他是一个古怪的兵法家,从来不曾拿过剑,但对于各流各派的兵法,则别具识见。而且从庆长年间以来,走遍全国,凡是知名兵法家,莫不亲往拜会,详加推究。”

安房守做了一番说明之后莞尔道:“武藏先生,这个人对足下尤为备悉无遗。从足下十三岁时在播州打垮了有马喜兵卫直至今日,大小一百数十余战,莫不了如指掌。而那也不仅止乎故事的经纬,真可谓见微知著,检讨胜败的因果,洞察足下兵法的短长。我想足下也许早已面识?”

武藏静静地想了一会儿,但记不起来,倒被惹起兴趣来了。

“想不起这么一个人来,确是古怪的兵法家,倒可见他一面。”武藏回道。

“刚才我让他等在别室里,能够见到您,想必一定很高兴的。”

安房守说着,便回头吩咐侍女:“领客人到这里来!”

不久,一个汉子在廊下俯伏着禀道:“苍龙轩参见。”

“哦,进来吧。”

武藏看见恭恭敬敬跪在下首的那个汉子,不觉一愣。

那汉子仰头望见武藏,也霎时变了脸色。那是年在五十五六岁之间,癞蛤蟆一样丑陋的脸,而且是断了左臂的。

“武藏先生,到底是认识的吧?”安房守饶有兴味地笑着说。

武藏的目光一闪,但转瞬间仍浮着微笑说:“不错,是多年的知己。

甚内!多年不见了,改了姓名,殿下提起,竟想不到会是你。”

山川苍龙轩,正是改了姓名的鸭甚内。

读者该清楚甚内与武藏之间的恩怨纠葛。

甚内生于末秩的武士之家,少年时丑陋得像被踏扁了的蛤蟆,可是志气凌云,投身新当流的名人有马喜兵卫的门下。喜兵卫在姬路城下,为当时年仅十三岁的武藏所杀,乃转入京都的吉冈武坛。真是无巧不巧,吉冈清十郎、传七郎兄弟及其子又七郎,又在决斗中为武藏所杀,武坛因此垮了。

自此,甚内便视武藏为不世之仇了。但他有自知之明,自己绝非武藏敌手,乃下决心投奔武藏以上的兵法家门下,借以打垮武藏。于是,他做了岩流佐佐木小次郎的武坛总管,想不到小次郎又在小仓的船岛,死在武藏刀下。

甚内对武藏的仇恨更深,遂与小次郎嬖妾,出身烟花的铃姑共谋,跟踪武藏,伺机复仇。曾说动枪法大家高田又兵卫要击武藏于肥前的小城,也曾在长崎会浪人偷袭武藏,都不得逞。在长崎,且被武藏斩了左臂。

但甚内与铃姑仍不死心,又与京都所司代板仓重胜的细作岸孙六共谋,揭发了潜居于长冈佐渡府邸的悠姬公主,实为反抗德川的细川兴秋之女,借以间接打击武藏,并迫悠姬为尼。结果也未成功,让武藏把悠姬带到京都去了。

这样辗转向武藏寻仇,仇虽没有报成,倒把甚内磨炼而成深谙兵法的兵法研究专家了。

武藏当然知道甚内是最危险的敌人,且因他而屡蹈危机。在他的眼光中,发散出蛛丝一样黏滞的,类似恐怖的感觉。尽管如此,武藏却不想杀死他,对他抱着某种兴趣。八年来他销声匿迹,从武藏的眼前隐没了,现在却又意外地在此出现。

甚内经武藏这样一说,渐渐地平静下来,端坐着微笑说:“宫本先生!真是久违了。但我却一天也没有忘记了您老呢。”

甚内回答武藏的话,确是堂堂武士的辞令。他的态度风采,也与往昔判若两人了。服装,打扮,都是武士风度,连那丑恶的脸,也似乎另有异样的风格,别具威严。总之,他已是仪表非凡的兵法家了。

“什么,你没有一天忘记了我?”

虽是仍带微笑,但武藏的语调是冷峻的。

甚内立即警觉了。

“武藏先生,请你切勿误会。过去的恩怨早已一笔勾销,我现在对你只有尊敬的份儿了。”

听他这么一说,安房守也赶快接口;他从甚内口中,多少也知道些两人的关系。

“武藏先生,他说的倒是真话,山川就因为与足下为敌,不知不觉中见地日高,竟能成为兵法的通人。他也许不能称为兵法家,却成了得未曾有的兵法学家。这点,苍龙轩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武藏一本正经地点头说:“不错,不错,我现在也明白了。可也真不容易,挣到这一地步。”

以后,以安房守为中心,谈了一会儿兵法。及至酒食上来,空气便见融洽了。武藏与甚内兴辞而出,已是入夜之时了。

临别时安房守却说:“武藏先生,有一件重大事情,无论如何要同你商量决定,容再另柬相邀。”

离了安房守的府邸,武藏与甚内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武藏突然开口说:“甚内,铃姑怎样了?还同你在一起吗?”

甚内沉着脸,悄然说:“被人杀死了。”

“什么?几时?被谁?”

“五年前,是松山主水杀的。”

“那正是铃姑枪杀悠姬公主逃往江户之后了?”

“正是。”

“哦,松山主水……那厮剑上的功夫不错,但是个危险人物。怀着莫名的野心和狠毒。”

“那厮一直热恋着悠小姐,就因为铃姑杀死悠小姐,才为她报仇。”

松山主水,生于肥后八代的乡士之家,自称前八代的城主名和的后裔。确如武藏所云,他从少年时代便怀着重振家声的野心。剑术是天赋异禀的,且知幻术。十八岁时,风姿翩翩地出现于小仓,宛如当年的佐佐木小次郎,而为甚内所发现,加入要击武藏的一队。

怪少年松山主水,以佐佐木小次郎的后继者自任,仿着小次郎的作风,虽已成年,仍是总发覆额,身着紫色轻装,外罩绯红无袖披褂,腰怀三尺六寸的长刀。他抱着偌大的野心,想打垮武藏,一跃而成天下的剑士。

他终究非武藏敌手,却为年方十六岁的少女悠姬公主的美貌所打动,使他如醉如痴,一度在小仓郊外,平尾台的乱斗中拐走悠姬,但终为武藏所夺回,仅以身免。

尔后,主水仍热恋着悠姬,乃与甚内和铃姑分道扬镳,单独去窥伺武藏的行踪。所以铃姑在京都郊外,用得意的短铳杀死一代才女悠姬,转眼间死于主水刀下,这期间的因果,武藏是不难想象的。

可是,铃姑为什么要杀死悠姬呢?因为不能手刃杀夫之仇的武藏,把愤懑转向武藏赌着生命所保护的悠姬,因而嫁祸于她的吧?武藏一心以为如此,却也不怪铃姑,只是深悔自己把悠姬无端地转入兵法修业的旋涡中去,致使她惨罹杀身之祸。

但事实上是否如此呢?

甚内叹了一口气,仰望着武藏,开口说:“宫本先生,也许你自己有些警觉到,铃姑在私恋着你哪。”

“你,你说什么?”

武藏不胜惊讶地看着甚内。甚内的眼睛,像从前一般,又发散出那黏滞的、奇异的光芒。他用低沉的、嘶哑的声音继续说道:“铃姑杀悠姬小姐,不是视她为你的替身,而是因为嫉妒;她以为你与悠姬小姐是相爱的情人。”

“休要乱说,甚内!”

“不,不说个清楚,铃姑也未免太可怜了。她热恋着你。真是不可思议的爱。她的心中,把杀你和爱你揉成一团,形成了一股烈焰。而我……”

甚内响着喉头说:“我却热爱着铃姑,也嫉妒着你。我之所以憎恨着你,这嫉妒的心情,也许占着很大的力量。”

武藏默默地走着,心的深处像受了电击般震撼着。

他的眼中,浮上十年前悠姬的风姿。

偕同悠姬逃离小仓回京之后,武藏在郊外嵯峨附近购了一座小巧玲珑的房子,把悠姬安顿下来,雇用了一个老妈子和侍女。另外,经由光悦、泽庵等知名之士,求得所司代板仓的谅解。悠姬的事原是密探岸孙六所策动,现在父亲兴秋既已自尽,她自己又已离开小仓长冈佐渡的府邸,在所司代是不一定非追究到底不可的。

再加上武藏在幕后为监护人,也只得不了了之了。佐佐木船岛的决斗,早已轰动京城,上自大名公卿,下至贩夫走卒,莫不慑于武藏的剑名。兵法家的地位,他已是磐石之重了。

武藏却也不敢大意,因比试而结的怨敌,不仅甚内、孙六等人,是愈来愈多了。他不敢让悠姬使用原名,诿称是某公卿的遗孤,对外用幼时的乳名,以避人耳目。且从在京的门人中,选武艺特出者专司悠姬的护卫。武藏自己也时常往访,从旁戒备。

悠姬则与知名的文人墨客交往,专心精进于文学。武藏当然不放弃剑术的探讨,应各地大名的邀请,时常离京做茫无定期的旅行。这期间,他曾与著名的剑客做过不知多少次的比试;也曾好几次遭遇铃姑短铳的狙击。所幸悠姬并没有妨碍武藏剑术上的进修,别时相思,见时欢叙,虽是其交如水,却也别饶情趣,反能互相策励。

又两年,大阪的冬、夏两役相继而起,武藏虽曾参加大阪一边出阵,但并未深入。及大阪城陷,仍回复他兵法家超然的地位。不久,悠姬也获得小仓细川家的谅解,时有金钱上的接济,过了好几年优裕平和的岁月。

一天,长冈佐渡到江户向将军府禀见途中,绕道京都来访武藏的寓邸。两人已阔别多年,有着说不完的旧话。最后,佐渡皱着眉说:“武藏,你可知道?阿通于去年二月,终于病势加剧,就此不起了。”

“我倒不曾得悉……”

“据阿松来信说,病体曾一度康复,原想离了本妙寺上京来的……”

武藏黯然闭了眼睛。他对阿通并非无情。她是武藏世俗之爱的唯一对象,但不久,终因剑术的修行与男女之爱不能兼得,毅然斩断情丝。

而那阿通,今亦已矣。

深秘于心底的阿通,又在他的眼中苏生了。

那时,武藏见了皈依佛门的阿通,好像出卖了自己投向佛陀怀抱的卖春女似的,对她的无知、顽固、浅见感到莫名的激怒。随后,他虽是谅解阿通不得不尔的心境,但是为时已迟,两人早已各奔前途了。事已至此,他唯有祈求阿通在佛法的庇佑下,能平平安安过日子。而这样的日子,逝水般过去了。

佐渡又静静开口说:“阿通临去时,竟是那么安详……听说比平时更美丽,且微笑着说,见到你武藏先生了……”

武藏吁了一口气,点头说:“皈依佛门之后,阿通的心境好像愈见高净了。我虽不信佛,也许背叛佛,但也不否定那高超的存在。往后,阿通一定能攀上高峰,远非我武藏所能及的了。”

佐渡一笑,然后提起悠姬的事。他先听了武藏的报告,说道:“君侯(细川忠兴)决定给公主送个侍女过来。君侯的意思,大概要派一个知道底细的人,来给公主做伴,就是刚才提起的寺尾家的闺女阿松。”

“哎,阿松?”

武藏不觉一愣。他以为阿松因为同情阿通,一直陪伴她到死,必定抱怨自己的薄幸。

但佐渡却不管这些,接着说道:“阿松既知书达礼,又精通武艺,虽是抱定终身不嫁的奇女子,倒是忠心耿耿,伴随公主是再好不过的了。”

这是事实,武藏也提不出反对的理由。

“相信公主一定很满意。”他只好这样回答。

佐渡临去时又郑重地说:“有机会到江户,务必去看幼君(细川忠利)一趟。”

细川忠利自幼为德川人质,至今仍留江户。武藏与小次郎决斗之前和之后,都曾见过一次。他的年龄小武藏二岁,是既聪明又富人情味且勇猛的武将,同时是杰出的政治家——这是武藏对忠利的定评。

他们之间,是所谓意气相投吧,最初一面,便能肝胆相照,极为相契。

不久,阿松从小仓来了。对悠姬当然是无微不至,对武藏也别无怏怏的样子,像是把阿通的事给整个儿忘掉了。

悠姬从武藏口中听到阿通的死讯,也毫未动容。在她,阿通的事已是那么远远的过去,没有心的余裕去回顾那些个了。

这样,安闲而生动的岁月,绕着悠姬静静地流逝。到了武藏四十二岁、悠姬二十九岁、阿松三十二岁的那年九月,武藏应尾州家的邀请去了名古屋。一天,收到阿松火急的专笺,要他立即回京。

他急忙赶回一问,原来是悠姬被杀了……下手的是铃姑。

天刚抹黑,悠姬正靠在书房的窗口看书,从外面的一枪,子弹穿过她的前胸。

阿松和武藏派来护卫的两个门人,听到枪声赶了去时——“杀死悠姬的是铃姑,你们告诉武藏知道吧!嗨嗨嗨……”

听到铃姑疯狂的声音,待阿松和门人追出去时,十来个覆面武士拦在当路,让铃姑逃跑了。

武藏认为自己与悠姬之间,绝非世俗的所谓恋爱。他只是倾倒于悠姬出众的才华,至纯的美和崇高的精神。所以对悠姬的死,与其说是悲痛,不如说像从掌握中被抢走了奇珍异宝一样,感到空虚寂寞。

“在这人世间,再也碰不到这样的女性了。”

这样一想,此后一切的女性,对他似乎都成了无价值的存在。

“在我,这世间已是没有女性的了。”

他甚而如此想。

对铃姑,他始终认为非仅专杀悠姬而来。他只是诘责自己的大意,更后悔像自己这样树敌甚多的兵法家不该与悠姬这样的女性发生联系。

岁月如箭,一忽儿又是十年。他的剑名已有定论,被公认为天下第一的兵法家。独行踽踽的兵法上的修业,武藏并不因此而止。而现在,不独是兵法家的锻炼,已进至借兵法而探求真理的境界。他读书、绘画,兼习雕刻。到了阔别八年的江户,专访安房守,而竟与昔日的仇敌苍龙轩(鸭甚内)邂逅。

武藏与甚内并肩,默默地走在夜色苍茫的街头。到今日,他才得知铃姑对自己的恋慕。

固然,这些都已成明日黄花,但在武藏,一向合理地处理一切事务,是在确实的把握中去窥探未知的世界,过去的失算也就特别使他怏怏于怀了。

两人不久到了一座大宅院的墙外。疏星在天,夜色幽冥。武藏吁了一口气。就在这一瞬间,从宅院靠墙的街荫中,射出一道白光,直望武藏的脑门冲来。是剑!有人躲在墙头树下,看着武藏临近,挥刀跃下,猝然偷袭。出其不意的这一剑,虽以武藏之强,似乎也难以躲过。

好武藏!只见他的身体向右微侧,早已拔刀在手。

“哎!”

趁着暴徒扑空前倾之际,从背后一刀划去。这是武藏得意的必杀剑。但对方身手之疾出人意表,竟就势前蹿,没入黑暗中去了。武藏这一刀,只在他的背脊上轻轻划过。

武藏仍提着刀,瞪着前面如墨的夜色。

甚内开口叫道:“武藏先生,多年不见尊驾之剑,更见高妙了。”

他的声音是那么爽朗,像是将刚才那惊险的一幕完全忘掉了。

“可是,杀了空。”

“对方虽然不死,但完全败了。不,不仅那厮,凡在这附近的,眼所不见的恶魔,莫不慑于你的剑气而一齐消逝了。这就是所谓破魔之剑,连我都为之心神一爽。”

武藏的脸上,浮上充满自信的、明朗的微笑。他深深颔首答道:“甚内,说得好。我也因刚才一剑,恍有所悟。我所斩杀的,不仅是那个暴徒。还有妄念!迷惑!”

“我知道,你是杀退了悠姬公主和铃姑的亡灵了。不仅此也,因刚才那一剑,我觉得你的兵法境界又自高了一层,是从有形的世界,迈入无形了。”

武藏再度颔首说:“我也从此彻底了悟。我是以剑为命的人!只有一剑在手,才能提高自己,点醒自己。因此,虽是无情,却也没法。铃姑也罢,悠姬也罢,阿通也罢,也许都有情愫。但仅此而已,我是无情的兵法家哪!”

这样说着,武藏不禁纵声大笑起来。

“宫本先生,你可知道刚才向你偷袭的,是什么人吗?”

甚内改变了话题。

武藏踏着大步,边走着说:“不知道。我的敌人太多了,被人偷袭是常有的事。对方既是使我领悟空剑之妙的人物,绝非泛泛之辈,但刀法路数却无法辨认。”

“是吧?想来他不曾与你正面交手,可是与你的渊源极深,就是刚才提起的松山主水哪!”

“啊,主水!怪不得有些邪气。十年前倒时常出现的,竟也待在江户?”

“杀死铃姑之后,他到底不敢见我的面。在江户却颇有名气,说他是不知底细的怪剑客。他又长于舌辩策谋,常在公卿家出入。”

“唉,真可惜!因他喜玩幻术,所以上不了兵法的正路。就像今天,虽是疾如鹰隼,却欠缺必杀的气魄。一开头,逃亡的念头便紧黏着他了。不知舍身之妙的剑士,是永不能修成正道的。”

“正是这样。名气尽大,至今不能自成家数,也不能自立武坛。那厮,只是在人生的后街里出没的人物。”

“是呵,最初在小仓碰到时,他是个自信满满、胸怀大志的纯真少年。对悠姬公主虽火一样地热恋着,但终究耍着策略,而不是光明正大的。也许就是玩弄幻术之故,老使人觉得包藏祸心似的。”

甚内点头,但接着说:“宫本先生,却也不可大意。要晓得他的策谋舌辩颇具威力。因他之故,弄得君臣不睦,或者失去地位的兵法家,颇有其人。而且看情形,他仍抱着打倒足下的野心呢。”

武藏没有回答,对主水这样的胚子,大有不屑一顾的样子。

谈话间,已到牛込的街尾。甚内住在神田,武藏则寄寓于麻布寺尾新太郎的家中。临分手时,甚内耸着没有臂膀的一边肩头说:“宫本先生!刚才已经表明,铃姑之死,使我已将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了。但你,还是我的敌人。物色而且养成足以凌驾足下的剑士,是我一生的工作。我的武坛,就是为此而设的。”

“什么,武坛?”

“别开生面的武坛,有机会务请惠临指教。”

“哦,好吧。”

两人便左右分开了。

“唉,十年之间,人事上竟有这么大的变动!”武藏无限感慨地自语着说。

主人寺尾新太郎与伊织,在门口等着武藏,同进了客厅。伊织是武藏于他十三岁时收养的螟蛉,现在已是二十一岁的青年了。

“先生,久违重逢,安房守殿下想必非常高兴。”一坐下来,新太郎首先开门说。

在小仓时,他是武藏五人团的领班,那时是潇洒的美少年,现在已交四十岁,比以前肥硕多了。但在武藏面前,他还是当日的青年。

“ 哦, 很是愉快, 还是那样谈笑风生, 却更老成圆熟, 令人钦敬。”

武藏与安房守是多年的知交,论兵法(剑术)安房守以武藏为师,大兵法(军事家)则武藏拜安房守为师。有着这样密切的交情,所以武藏一到江户,第二天便首先去叩安房守的府邸。

武藏接着说:“寺尾,今天在北条府中,碰到意外的人哪。”

“是什么人呢?”

“鸭甚内啦。”

“哎,甚内!那厮又现形了?”

小仓以来,新太郎对甚内的死死纠缠极为怀恨,以为悠姬的惨死也是甚内在幕后策划的阴谋。

“改名换姓住在江户,就是那个兵法研究家的山川苍龙轩。”

“啊,苍龙轩!就是甚内……”

“人的变动真是奇妙万端的。他就是为了打倒我武藏而到处访求兵法家,开始研究,日子一久,竟成了兵法的通人。为人也练达了,现在居然是铮铮的人物。”

“噢,竟有这等事!”

新太郎惊讶不已。

这时,新太郎的夫人送上茶点。长子求马助也跟在母亲后面,在伊织一旁坐了下来。

“先生,您回来了。”年仅九岁的少年,却很有礼貌地向武藏躬身请安说道。相貌堂堂,一脸聪明相,是酷似父亲当年的美少年。

“唷,你睡醒了?”武藏浮着微笑。

他最喜欢孩子,对大人虽不管亲疏,毫不姑息,眼神如电,令人畏惧;但看孩子时,他自己也成了孩子似的,竟是那么温煦和善。

武藏在战斗之中,是以战为命的人。他的对象不限于兵法家。与知己朋友的交谊中也蕴有战斗。山川草木——甚而自然的一切,映在武藏眼中,莫非战斗。阿通和悠姬的爱情,也不逸战斗的范畴。

唯有看孩子时不同,就是孩子们在玩弄着剑棒,或者相撕搏,映在武藏的眼中,都成了天真的情爱……当然,那只是一瞬之间,片刻之后,武藏便掉头不顾了。他在小孩子身上也会发现战斗的幼芽,回复到原来的武装姿态了。

十一

“又碰到另外一个想不到的家伙。”武藏边呷着茶,继续说,“你该也记得吧?松山主水。”

“是,记得的。这厮在江户,怪剑客的名气很大。殿下(忠利)也曾召见了一两次,对他的印象不见得很好。”

“哦,有这等事?”

“可是,八代的老殿下(忠兴)对主水却很中意,藩中还传说着不久将任用的话呢。”

细川忠利于前一年的宽永九年,继加藤忠广之后,做了肥后五十四万石的领主,从小仓迁于熊本。父侯忠兴退休,隐居于八代城内。

武藏皱了一下眉。他不是对任用主水有何不满,反而对忠兴侯的这一举措感到有趣。

忠兴、忠利父子的个性不同,平时意见相左,是武藏所深知的。他深恐因此加深父子之间的鸿沟。

可是,这一事却关系着武藏本身。新太郎明知道,只是没有说破罢了。

武藏旋即轩眉言道:“可是寺尾,铃姑为主水所杀,你可不知道吧?”

“什么,铃姑被杀?”

“铃姑杀了公主之后,便逃到这里,在江户被主水杀死了。”

新太郎又吃了一惊。

“原来恁地!公主那回事,因顾虑幕府不曾报官,但藩下,尤其是武藏五人团的我们,找了铃姑好久。怪不得毫无着落……”

“主水恋着悠姬公主哪。”

“哎,那家伙?”

新太郎忽然变了脸,武藏却坦然不动声色。

“寺尾,从北条府邸出来,到了牛込街尾,主水突然向我偷袭。是从墙头挥刀跳下的……”

“唷,那么?”

新太郎一震,伊织和求马助也随之紧张起来……“我先是一侧,让过他的来势,拔刀从他的背后扫去。可惜,让他逃跑了。”

武藏先是静静地说明,突然锐厉地叫道:“伊织,看刀!”

他边叫着,边提起大刀。

“是!”

伊织仍坐着,踮起脚。“伯耆安纲”的宝刀随着叫声,如电光一闪,向伊织的顶门飞去。伊织霎时跳开,距大刀间不容发。

但这一瞬间,却起了变异。周围突然沉静,连邻家的犬吠声也戛然而停。伊织过去虽也屡次受养父这样的试验,但今天不同。他的脸色铁青,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十二

赫然变色的,不仅伊织一人。新太郎、他的夫人、少年求马助,都苍白着脸,不敢挪动一下,呆在那里。

武藏把抽回的白刃倒竖在膝盖上,瞪眼凝视着前方,完全是心无挂牵的样子。

而这时,朝庭园的走廊上,“啪嗒”一声,落下了什么东西。就是这一声冲破了死寂,大家都吁了一口气。首先跑到走廊去看的,是求马助。

“啊,父亲!是猫,快死了。”

“什么,猫?”

“是的,前天爬柜架上想抓黄莺的野猫,今天,一定又偷着来了。”

武藏已把宝刀纳入鞘中,若无其事地端坐着,伊织仍喘息着。新太郎夫妇到走廊一看,那里真的倒着一只野猫,便叫女侍提了出去,与求马助踅回中房。

现在谁都明白野猫为什么从柜架上摔下来的死因了。

武藏平静地开口说:“我就是这样斩杀主水,被他逃走了。过去,既经看准,剑无虚发,从来没有让敌人逃走的事。虽说能耍幻术,但能躲过我那一剑,主水这厮到底不错。可是甚内却说,主水是完全败了。伊织,你看如何?”

“是,我也以为如此。”伊织勉强回答道。他仍未恢复平静呢。

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主水当时虽从武藏剑下逃了出来,但一到寓所,便霎时倒地,好久好久挣不起来。

武藏继续说:“我是杀了别的东西作为主水的替身的。事实上,我的眼中当时并没有主水,我正在与眼看不见的东西相对着哪。我记起二十一年前,在肥后人吉与丸目彻斋翁比画的事。那时,彻斋翁肩着铁锹,心无牵挂地走在野地上。我跟在他的后面,但是无懈可击。到了旷野,彻斋停了步。那时,我发现了破绽,视为机不可失,便拔刀横扫过去。就在那一瞬间,彻斋翁一声短喝,把手中的铁锹“啪”的一声顿在地上。随这一顿,我的脑门像是挨了一击,眼前金花乱飞,向后踉跄倒地。彻斋翁头也不回,口中念道……”

“他念的是——金刚王宝剑!一击万法生,百魔自粉碎,何必分尔我,乾坤一握中!”

“哦——”新太郎沉吟道。

伊织亮着眼睛,挺着胸脯。

新太郎夫人和求马助,也一瞬不转睛,贯注全神倾听。

武藏继续说道:“还有。我再立定架势,又想挥刀而进。彻斋翁仍是背朝着我,一心在运着手中的铁锹。他已不是兵法家,是孜孜于泥土的一个农夫罢了。寺尾!伊织!你们想,一个农夫,你能下得了杀手吗?”

“是,下不了杀手哪。”

两人同时回道。

十三

武藏深深地点头说:“是的,谁也不忍下杀手的。那是超越兵法的无敌的世界。凡是正直的兵法家,不论农夫、工人,只要是一心孜孜于劳作的人,虽一指也不能玷染。彻斋翁在兵法上,已到达这一境地了。明知武藏挥剑伺于后,而能转瞬间使自己没入一尘不染的境地,非锻炼有素,怎能臻此地步?一击万法生的金刚王宝剑,就是从此变化而得的。”

武藏说到这里,闭上眼睛,呼了一口大气,接着说:“这以后,我便以彻斋翁的这一境地作为自己的修行目标。终于,我得到剑技绝妙的称誉,且自信为天下无敌的境界。心境自然而然提高了,只是怎么也打不开最后的铁扉。我这几年来的苦闷,便是为此。深夜里,我曾想到自杀。我的学画、研读汉文和各种书籍,也为的是想借旁的力量,打开这扇铁扉。但结果,仍归失败了。”

武藏说到这里,又闭上眼睛。

大家都愣愣地望着武藏。新太郎是当然的了,连朝夕相处的伊织,也不知道武藏曾有这样的苦闷。虽然每天进修的用劲,是冷眼也看得清楚的……给他这样一提,武藏脸上的皱纹确是更加深了,也许是苦闷的痕迹吧。

过了一会儿,武藏突然睁开眼睛。他静静地又开了口:“可是,我终于打开那铁扉的一线缝,伸进去一只脚。人生是不可捉摸的,给我这一机缘的,刚才也说过,就是松山主水。我没有杀死主水,却剑斩长空。就在那一刹那,我顿时了然于虚空之理,从迷惑中觉醒过来,领悟了一击万法生的金刚王宝剑的奥妙。事出意料,我茫然待在那里的时候,甚内早已看破,叫道是‘破魔之剑’,但我则名之曰空剑。”

“父亲,空者何谓?”伊织追问着说。

“这就很难说了。我还无法解说,而事实上这原是不能言喻的。我曾研读内典,也曾请教过禅僧,理论上虽然知道,结果还是靠剑而得以心领神会。剑!在我,一切都是剑!舍此别图,读书、绘画,莫非迷惑。”

武藏神采奕奕地继续说:“今后,我还是唯有仗着剑以穷极天理,以善处人生。虽说了悟虚空,体会空剑,仅是初步而已。天空是渺茫无际的!人生是深奥莫测的!将有数不清的铁扉,等着我去打开吧。人生的波涛汹涌,迷惑的云翳重重。可是,我挺身前往,所仗者唯剑而已。”

说到这里,两眼闪动着寒月一般冷冷的光芒。

冬寒浸沉,一座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