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武藏全传(肆)

伊织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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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响晴的天,艳丽的阳光把梅花盛放的枝丫映在廊下的纸窗上。

新太郎到藩邸上衙去了。房间里只有武藏与伊织两人。武藏把双手搭在火钵上,瞑目静坐着。伊织坐在一旁,面朝着廊下的窗户,望着矮几上的书本。

武藏偶然张眼,看见伊织的侧面。是一个英爽的青年,他那容态,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浪人,更似是生活与地位都有所归的藩王麾下的武士。

浪人总得有慵懒的地方。说得好听些是放浪不羁,要不然就是颓唐丧志。但伊织的身上一点也找不到那样的气息。武藏奇怪这么一个孩子,在自己身边长大,怎能养成如此人品?

宽永二年,武藏四十二岁秋,自常陆至出羽,到了正法寺平原的旷野;是方圆十三里的辽阔荒野。日已沉西,不厌夜行的武藏,踏着月色向前慢行。

是荒郊的孤径,往北可抵另一村落,但在中途迷了路。这在敏感的武藏是罕有的。

行行重行行,怎么也望不到目标的峰头。心里正自踌躇,突然从人高的芦苇间透出一线的灯火。

“惭愧,这可好了。”

他望着火光,岔入小路,到了踏平一片荒草所搭的茅屋前。夜已深沉,但屋里的人似仍未睡。

“借光!”

叫了四五声,才见一位少年推开门板,探头出来。一头的乱发,眨着两只大眼睛。是个十二三岁的野孩子。

“过路人走错了路,请借宿一宵。”

那少年摇头说:“没有被褥,不成。”

“只要聊蔽雨露,不必卧具。”

再三商量,少年像很为难的样子,但终于点了头。

“好吧,请你进来。”

带他进入屋内,那里除了土坑所砌的炉火,便空无一物了。

“喂,少年人,父母呢?”

“妈死了,爸也死了,只我一人。”

少年说着,舀了茶来。仔细一看,虽是蓬头垢面,眉目却甚清秀。

他像不愿多说话,嘱咐武藏就此早睡,便顾自去了。

武藏向炉边一躺,随即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响声惊醒了。

从野风的呼啸中。作怪!传过来霍霍磨刀的声音。

“磨刀,而且是刀剑声?”

武藏一愣。什么人呢?除了少年,该不会有人了。

武藏抽身起来,从门缝往外望。月光下,蹲着的人影,正在磨刀。

武藏蓦地推门而出。

“呀!”

刚才的那个少年,提刀站了起来。

“喂,少年人,你在磨刀?”

“是的。”

“这时候磨刀,却是作怪。”

“是吧。”

少年原是低着头的,突然仰望着武藏说:“武爷,你来。”

少年领他进屋,推开另一房门。

“唷,是谁?”

“我爸,昨天死了。我想埋他,一个人扛不动。没奈何,想切作两段搬去。”

“什么,你就为这磨刀?”

武藏凛然注视着少年的脸。当然毫无虚假。但他那神态,一点没有凶恶人犯的残忍之色,有的尽是单纯的认真、毫不畏怯的大胆!

“哦,我来帮你,不必磨刀了。”武藏温柔地说。

于是,照着少年的意思挖了洞,帮着葬了他的父亲。

武藏本来喜欢孩子,尤其是孤儿。而这个少年的大胆和纯真,更使他中意,便带着少年一路旅行。到了京寓,正式向知己和门人宣布,收为螟蛉之子。这个少年,就是今日的伊织。

自此,授以兵法,教以学问,严格地训练他武士的教养。

伊织不是天才的剑士,靠着不断努力的苦练,进境是惊人的。最大的特征,是彻里彻外的大胆。远离常规生活,在荒野中成长的粗犷和大胆,充分地流露在剑端。

但一直到现在,武藏尽不让伊织与别流进行公开的比武。以自己的经验,他不愿这个纯良的青年树敌。所以知道伊织功夫的人甚少,尤其在江户。

只是一次,数年前,在明石侯小笠原忠真面前,伊织轻松地赢了他的得意家臣。自此,好几次邀人向武藏寄望伊织。这个小笠原侯,于去年继细川侯之后,做了小仓城主,现在陛见来到江户。

武藏对小笠原侯的切望,迄未允诺,因为他不愿伊织随其离开自己。年纪轻尚在其次,最大的理由是想以伊织为自己的兵法继承人。

兵法继承人——不仅继承技艺而已,更非得继承他的精神不可,武藏兵法的精神,是无牵无量的境地;乃以全日本为舞台,不能为一国一藩所局限。

严流岛决斗前,武藏二十岁前后时,也曾有过仕宦的意思。他像一般的浪人,曾视兵法为出身的阶梯。但以后,武藏便视仕宦为大不韪,虽曾几次有过这话,都一口回绝了。

但现在,他看见对着前桌端坐阅读的伊织,想法却有了改变。

“这孩子已经不是浪人了,已经不是为探求真理遨游于自由天地之中的独立法兵家了。他是出仕君侯,把兵法活用于实利的仕宦型。”

这样想起来,武藏感到一丝的失望。但把伊织培养成这样的人物,还是他自己的功劳。武藏严格的教养,早已把伊织囿于范畴之中去了。

他与武藏的幼失怙恃,被遗落在冷酷的社会中,既无亲人,又无师匠,自挣自力闯天下的生涯,是大相径庭的。

武藏对自己的境遇,自己所定的路,没有感到丝毫不满。他对苦难,视若无睹。但那是他自己的事,却不愿让伊织去尝那样的苦难。这是基于父子之爱吧。不过在兵法及其他方面,待他却如秋霜烈日般严峻。

武藏禁止伊织与别流比试以免树敌,也是基于父子的爱情。但尽管如此,经武藏严格的熏陶,伊织功夫上却有着惊人的进境。武藏自己都认为京里和江户,都没有能与伊织匹敌的兵法家。

武藏一直很满意自己教育的成就,得到这样理想的后继人。但他没有自觉到,竟把伊织造就成完全违反自己初意的人物。

奇怪的是,当他发现这样的伊织时,倒并不一味地失望。

“啊,这样一来,伊织倒能幸福地过一辈子了。”

他的内心涌上来莫名的慰藉。

“伊织!”

武藏叫道。

“是。”

伊织把谨直的脸掉向武藏。

“咱们谈谈。”

武藏温和地说。

“伊织,小笠原忠真殿下今夜将派黑田左膳先生来此拜会。”

“是为了我的事?”

伊织也知道忠真寄望于伊织的事。

“大概是的,你的意思如何?”

“我的意思并没改变,既是做了兵法家,怎能做官为宰!”

伊织率尔回道。他从武藏所受的教育便是如此。一直以养父的兵法后继人自任的伊织,从来没有顾到自己的个性,只是单纯地这样想,却也难怪。

“哦——”

武藏显得很为难的样子。

伊织敏感地问道:“父亲,怎么了?”

“哦,不……你的想法是正确的。但,那只是就我而言。对你,我却另有打算。时势变了,居无定所的兵法家,已不能立身。自立武坛,或者出仕,做武术指南之类,非此则彼,择一而事则可。但立武坛却不容易……”

伊织正想开口,武藏拿眼睛制止住了,继续说:“而且,纵使能立坛授徒,但武坛从来没有继续两代以上的。伊织!倒不如择主而事,让宫本一姓永远延绵不绝。你看如何?”

伊织垂头不语。

武藏继续道:“有剑圣之誉的上泉伊势守,我记得是确有子嗣的,但武坛仅止一代,连子孙的下落都不明了。羽饲意微斋、矶端伴藏等,莫不皆然。荣华不衰的,唯有将军家指南柳生一门而已。兵法之起,原是为的替主公立汗马功劳。幸好你的手下功夫早已有底子,索性出仕为官,把兵法活用于实地上。而且为武藏之子,永传宫本一姓,也不亏你我父子一场。”

“哦!”

伊织吃惊地望着武藏。他从来没有从养父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对别的门人未知如何,对伊织所说的兵法,是探究人生的剑术之道。对于这些理论,伊织到底理解多少姑且勿论,但他把养父的理论作为自己的信条,却是无可置疑的。

而且,武藏的脸上满溢着情爱,也是从来所没有的。伊织想起武藏帮着自己埋葬生身父亲的事——从荒野中找来鲜花伴奉在生父墓前的那温煦慈爱的武藏。

仕宦一节,伊织的心中仍有未甘。他不能突然改变一直抱着的信条。但对武藏那世俗一般的父子温情,不自觉地淌下泪来。

武藏见此,却怜惜地安慰着说:“伊织,左膳先生为此而来,却也不是要你立即答复。不必焦急,慢慢地考虑吧。”

伊织慌忙揩了眼泪。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武藏掉过脸去。

伊织把视线回向矮桌,武藏也再度沉浸于思索之中。父子的温情,如春日的煦阳紧紧地裹着两人。一会儿,都同时想起了同一件事。

武藏突然开口说:“伊织,这次回京,咱们同到姬路去一趟。”

“是,去年中元也不曾到坟前祭扫。”

“那回是到名古屋去了哪。今年是三周年,也该做场法事。”

他们谈的是造酒之助,武藏的另一螟蛉。

武藏收养伊织的前五年,应姬路城主本多中务大辅之邀的归途,骑马到了尾崎街道。

前路,一个十四五岁的马夫,牵着马辔缓缓而行。武藏加鞭,想赶上前头过去。这时,一眼瞥见那个马夫,不禁心里一动。

看那样子,五官端正,不像是个马夫。而最引起武藏注意的,是他那目光中所含的孤独之感。那眼神,不是甘于屈服孤独的怯怯的目光,而是威武奋斗的倔强的目光。伊织也是如此。武藏最喜欢这样的目光。

武藏放松缰绳,与那马夫挨排儿边说边走。果然不错,这马夫是个孤儿。

“给我做儿子,做武士去好吗?”

这样一说,那马夫便——

“那真好,立即带我去吧。”

一口答应下来了。

于是,同到那个孩子寄寓的人家一说,主人欣然答道:“他是租住在我家的浪人之子,原是毫不相干的。你能带他去,真是求之不得……”

便这样带他回了京寓。固然不出所料,虽有些粗暴,倒是个直性子的纯朴少年。只是兵法的天分不高,与伊织不同,并没有以他为自己兵法传人的意思,一开头便想把他训练做个武官。

可是,到了二十岁前后,却也练得一身功夫,是无论到哪儿都无逊色的青年武士了。

于是武藏向本多侯推荐,也姓了宫本,做了本多家臣。就在翌年,武藏收养了伊织,造酒之助有时回来,很疼惜伊织,像是亲兄弟一般。

既经武藏一手培养的人才,精神自然无可疵议,上自君侯,一藩中的人缘极佳。想不到某一年,因偶然的口角,与同藩武士拔刀厮杀。对方是个酒鬼,那天也是酗酒之后生事。调查的结果,造酒之助并无乖错。但对方是名门之后,为顾全旧臣的面子,便给造酒之助赐了长假。

事实上,只是让事情冷落一下,君侯的意思是隔了一个时期,仍旧招他回任复职。

造酒之助立即把这一事向武藏报告,一面自悔粗暴,对本多侯的慈爱感激涕零,就此去了江户。

一年之后,本多侯病逝。

这时武藏在京寓,对伊织说道:“造酒之助该快要来了。”

果然,不到几天,造酒之助从江户赶来。

武藏平时的伙食,原是简单得如同禅僧一般的,这天却置备酒肴,把来访的客人都挡了驾,一心欢待起造酒之助来了。

席间只有父子三人。这一天,武藏却也破例痛饮,而且亲自执壶给造酒之助斟酒。

“造酒之助,呷吧!不必拘束。”

平时在养父面前战战兢兢的造酒之助,今天却也一连呷了好多酒,对于本多侯的死,仅是最初一提,后来便尽是漫谈旧事罢了。

伊织坐在一旁,讶异地望着养父融融的神态,对受着这样接待的造酒之助感到羡慕。对伊织,武藏是严若冰霜的。

那夜,父子三人联床夜话,武藏与造酒之助直至上床之后,还谈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造酒之助来到武藏面前,双手拄地叩头辞别。

“父亲,那么我去了。”

“哦……”

武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造酒之助的脸。

“哥哥,到姬路去吗?”

“是的,伊织,我到姬路去。”

“几时回来呢?”

“这次也许久些。回来咱们交两手,我怕已非你的敌手了吧?哈,哈……好自为之,父亲的后继者看在你的身上哪。”

武藏一直送他到门外。

造酒之助到了转角时,又回过身来深深地施了一礼。

回到屋里,武藏又回复了平时那冷峻的、默默的严父形象。这天之后,像是期待着什么似的,足不出户,整天守在家中。

到了第三天,本多家来了急使。

“宫本造酒之助先生,于昨天子时(夜十二时),在君侯墓前堂堂切腹以殉。”

听了这一噩耗,伊织愕然变色。武藏却好像早知其事似的,神色自若,毫不动容。

事后,他对伊织说:“我早料到造酒之助会走这条路,却又不能劝阻。虽是可惜,在他的一生,倒是满有意义,而且也唯有如此。”

岁月易得,转眼间已是三个年头,武藏正因伊织而兴起父子间的温情,不禁想起这个薄命的养子,为之黯然。

主水黄昏出门之前,又到了由利公主房里。岩田富岳也在那里,一本正经地像在商量着什么事情。大概是为了相良清兵卫的事,要公主去向老中疏过。这两三天来,公主对于这件事似是不感兴趣的样子,岩田便是为此来下说辞的吧。

“那么,我这就去了。”

主水一说,公主却开口了:“我也跟着你去。”

“公主,那太冒险了……”

岩田虽赶紧阻止,她却断然说:“不,我还未看过厮杀场面,也想见识见识主水先生的本领。一起去吧。”

说着,便叫来侍女,帮着打扮起来。

主水苦笑。他心中暗想:“想该以为武藏也会出现,才去的吧。”

岩田虽是紧皱着眉,还是吩咐侍女说:“叫他们准备轿子……再通知高木、山中、交藤,要他们准备,伴送公主出门。”

不久,浪人馆中出来一乘女轿,主水和三个浪人紧随轿后。从巢鸭到麻布,是有相当一程路的。

照现在的时间来说,是晚上九时后,轿子到了六本木的空地前面。

“喂,这里成了。”

主水指挥轿子停下。

“公主,请先下轿。”

由利公主从轿子里出来了。她用紫色的头巾覆住了头面,仅露出一对眼睛。

“动手的地方,在前面两三丈处寺院墙外,时间当然不能确定,想该不会太久。请在这树下等等。各位拜托了。”

主水说着,便一溜烟没入黑暗中去了。

公主向护卫的浪人问道:“诸位,有没有看见过主水先生杀人?”

“是的,有两次……”

高木笑道,他是二十四五岁的青年。

“决斗?还是偷袭?”

“是,是暗杀。两次都是……”

“怎么样?”

“是,再干净利落也没有了。手脚的迅速,简直无法看清,一声叱喝,对方随声倒地。总之,是当代罕见的能手。”

“你们有没有见过宫本武藏?”

“见过的,好几次,我是生长在京里的哪。”

这次回答的是山中,也是同年辈的青年。

“同主水先生比起来,怎么样?”

“不,那就不能同日而语了。武藏不是常人,一般的兵法家一见他的面,便斗志全丧了。”

“哦——”

由利公主像是微颤了一下。

事前,新太郎已先知道,寺尾家早已准备酒席等着了。到了约定时刻,黑田左膳让衙役挑着礼物,坐着轿子来了。而且不是一人,带着女儿浪娘同来。

武藏父子迎出大门。一直在只有男人的独身群中长大的伊织,见了年轻姑娘,有点不大自然。浪娘一见伊织,红着脸低下头去,好像事先父亲已经有过什么话了。

没座见礼之后,左膳把带着女儿同来的理由声明说:“闹着一定要拜见名震当代的宫本先生,故而……是的,膝下仅此一女。平时宠爱坏了哪。哈哈……”

接着,他便紧说着自己的女儿。也难怪他说得嘴响,确是容貌绝色、仪态万方,使伊织目眩神摇,抬不起头来。

左膳年四十五六岁,额阔体舒,堂堂仪表,且长于辞令。闲谈之间,他闲闲地提出伊织仕宦一节,兼及女儿的婚事,说得天衣无缝。

武藏默然首肯。

伊织也似乎恍然而悟。

最后,武藏开口说:“黑田先生,为小儿伊织屡承君侯垂爱,知遇之情,武藏铭感无已。然武藏乃一介兵法家,为足下所深知,且无武坛,身如寄萍。今宫本一姓继嗣有人,已是万幸,怎容矫情固辞?伊织仕宦一节,悉听尊裁。”

于是他掉向伊织,毅然说道:“伊织,你就恭敬从命吧。”

“是。”

伊织肃然俯身回道:“既是父亲严命……”

早上听了武藏的话,伊织对仕宦已下定决心。由此一事,也可知伊织的心中极有分寸,后年飞黄腾达,做到小笠原家的家老,自非偶然。

左膳当即欢喜地说:“那么容再择吉,由殿下专使来迎。”

说着他便站了起来。

“今宵就此告辞了。”

这时,武藏不知为何,突然说道:“伊织,你奉送黑田先生回府去吧。”

“不不,那怎么敢当……”

左膳虽是摇手辞谢,武藏却示意伊织准备去了。武藏从新太郎口中知道左膳的谋士风度。谋士树敌必多,而且,他在左膳的脸上感到剑气的影子。

伊织装束好等在轿边。

黑田左膳一见——

“啊啊,惶恐,惶恐……”

笑嘻嘻地显得分外高兴。于是他让浪娘上了轿子。

“伊织世兄,咱俩边谈边走吧。”

说着,向衙役挥手。

两乘轿子走在前头,伊织与左膳并肩,跟着轿后缓缓前去。

伊织心情微感兴奋。藩士的生活——在伊织是完全陌生的新世界。

而现在,浪娘的美貌,老在他的心中闪动。守护着她的轿子,使他感到无端的兴奋。左膳虽是时时向他说话,他只是有意无意地“是是”搭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