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武藏全传(肆)

02

字体:16+-

武藏与座头森都最后分袂,是在长崎。

森都是琵琶法师,有时也充按摩的瞎子,事实上是奉家康密命监视耶稣教徒的密探。但他与武藏却很相投,交为任命之外的好友。武藏离开九州回到京寓,森都也常匆匆来访,又像一阵风似的飘忽而去。武藏与政治舞台暗中相通,也多半因森都而来。他是一个瞎子,但感觉的灵敏连武藏都甚为倾倒。

森都今天也敏感地歪着头说:“武藏先生,许多话都留在以后慢慢再谈。看样子,你好像有什么急事……”

“哦,一点不错。但我看你也是一样……”

武藏接口说。

“是的,嗨嗨……也许咱们都看上了同一个洞窟哪。”

“也难说,你的感触还是那么灵敏。咱们再多谈一会儿吧。”

武藏带森都到了树荫下。

“哪,那里有石头,咱们坐着谈吧。”

“是。在长崎火见岭初见面时,我们也是这样坐着谈话的哪。”

“哦。可是森都,我现在正要去探访一个名叫岩田富岳的浪人,你也是吗?”

“武藏先生,这就是了。不过我不去正面探访,只是暗中打听,到底有何作用,像岩田那般作风。”

“昨夜,一个相识的武士,不知道被什么人拐走了女儿,我认定岩田最可疑。”

森都接口问道:“噢,昨夜六本木有人厮杀,听说留下三具浪人的死尸,是不是与此有关?”

“正是这话。”

武藏便把夜来的情形说了一个大概。森都一听,突然把背上的琵琶解了下来。

“森都,又是拿手的琵琶占卜吗?”

“是的,好久不为武藏先生倒竖琵琶了。”

森都把琵琶倒竖在膝盖上,侧耳倾听,用指头在琴弦上猛然一拨。

琵琶的声音,像是悠然离弦而去,没入黑暗中去了。森都闭目凝神,倾听静听……这就是直至明治末年,仍流行于肥后一带的琵琶卦,据说乡人掘井时,常借以预卜是否有水。

森都的琵琶卦是极其灵验的。他旋即抬头说道:“武藏先生,据我的占卜,你所找的那人虽不在岩田富岳的浪人馆中,但大有关系。还有一点虽不待占卜的,就是松山主水也住在那里……”

“对了,你也是认识主水的。”

“唉,认识的哪。在小仓时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现在却是一表人才了。当然哪,二十年的岁月,小孩也是大人了。还有矢野兄弟,现在不知怎样?”

武藏无限感慨地答道:“哥哥三十郎在京都跟长谷川等伯学画,我把他推举给细川家,现在称三郎兵卫吉重。已经十年不见了,听说绘画很有成就,是长谷川一门的高足,在京里颇有名气。弟弟四郎,也因此出仕细川家,听说很是忠勤。可是,你那弟子与市呢?”

“难为您还记得,那孩子你也知道的,不愿做武士,后来在长崎一家当铺里做伙计,现在却自立门户,做了老板,小孩都有了,生活倒很安定。”

“那倒好。鸭甚内改称山川苍龙轩,做起武坛的坛主来了。”

“这个我也知道。铃姑为主水所杀,密探岸孙六也在前年病死了。”

森都故意不提起悠姬。

武藏微笑着。

“森都,这样说来,没有变动的,只有我和你两人了……”

“哦,可以这样说吧。你走的是笔直的官塘大道,我走的是弯弯曲曲的冷巷。”

“森都!”武藏改变了语调说,“照你的卦象来说,主水把她弄到别处去了倒很可能,总之,今夜准备去见他,请告诉我浪人馆的情形。”

“我这次是受了某一方面的嘱托,要去打听那个浪人馆的。馆主岩田富岳是大有问题的浪人,拥戴着一个女性,自称是足利义昭的孙女,五年前突然来了江户,据说以前他们是住在出羽国的一个穷乡里的。而那个女性又是一个了不起的奇女子,玩弄老中诸侯于股掌之中,好个辛辣的手腕。在这两人的号令下,可以出动五六百浪人大概是没有问题的吧!当然,松山主水也是两人牵线下的傀儡之一哪!”

“哦,这就是了……森都!那么暂先分手,我住在寺尾新太郎家,我们再见吧。”武藏边说着,催着伊织,大踏步走了。

武藏与平时一样悠闲地走着。伊织微低着头,跟在后面。听森都说——岩田富岳曾住在自己的家乡出羽,使他感到一阵不安的冲击。

“噢,就是那里。”武藏驻足,低声说。

森林中的一座大宅院——从屋中透出灯火。

“伊织!”

“是。”

“他们一定怀恨我们,也许正在设计报复。我不愿让你被人怀恨,所以答应了小笠原家的仕宦,想不到反因此使你碰上了这样遭遇。不过也好,让你经历了对敌的场面,将来为主君效力,也有用处。”

“我知道,但我一点儿也不怕。”

“对方也许拔刀厮杀,也许不会。要不然会惹起意想不到的事态。

你的心中如何看待?”

伊织想了想,回道:“我已决心去面对最恶劣的场面。”

“你说的最恶劣的场面是?”

“就是说拔刀杀来,恃着人多,出其不意地,在我们不利的场所……”

“哦,而且毫不畏惧地闯进去。这正是勇者的存心。这样便成了。

但还有更高的心境。超脱一切的自由无碍的境地。非如此,猝遇意外的事态,便不易应付了。伊织!也许今夜会有机会让你领悟这些,所以带了你来,就是为此。”

父子两人边谈着,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近浪人馆去。浪人馆里,因早上由利公主所说“武藏今天晚上也许会来”的一句话,突然紧张起来。公主说过之后,便不再开口了。其实,她也只是凭着想象,以为武藏这样的兵法家,必能看穿昨夜偷袭黑田的是岩田富岳一伙罢了。至于富岳,虽一心策划对武藏的报复,却不曾想到武藏今夜居然会来。

现在他为备万一,派人四面八方去召集有功夫的浪人去了。

十一

指挥的,当然是岩田富岳,而主水充任副将,由利公主仍保持着缄默。

全部会集了二十多人,但武藏是否会来仍是一大疑问。再则,伊织是否同来?而最大的疑问,则是如何出现?无论任何决斗场合,武藏的进退出没均极尽奥妙,总是出人意表,乘敌之虚的。

关于这点,众人议论纷纭,莫衷一是。最后,还是富岳下了论断,姑认武藏、伊织突然来袭,严加戒备,万事听由富岳的指挥。

天已抹黑。

浪人们严阵以待。

“呀,来了!两人。”

守在门外的一队,早已发现了武藏与伊织,赶到后面报告说。

今天由利公主并不在座,后进的大厅上,坐着富岳以下,主水、赤星、吉田等干将。

“哦,好了!今天绝不让他……”

主水提刀在手,正想站起来,富岳却制止着说:“松山先生,少安勿躁。他既向大门走来,自必求见本人,厮杀且待在后。”

“不错,理该如此。”赤星和吉田也搭腔说。

主水虽是心中不服,也只好仍旧坐下。

过不了几分钟,一个年轻浪人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刚才,武藏与伊织站在大门口,求见本馆馆主由利公主。”

“唉唉,求见公主?”

一座不觉愕然相顾。

向公主求见,确是出乎意料。

“哦,又是耍的老手法。”

富岳显然又被乘虚而入,但他立即下了决心,对那通报的青年说:“好,让他到这里来!”

“是。”

青年退出之后,主水紧接着说:“岩田先生,你真让武藏与公主见面吗?”

“哪里?由咱们代替公主来见他哪。”

“哦,那倒可以。不过我却不愿与那厮相见,让我到别室去待机吧。”

主水说着,离座而去。

接着,走廊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室内三人,把刀放在座旁,端坐以待。

这时,传过来公主的声音。

“噢,武藏先生!我就是你要见的由利。哪,请到这边来。”

“啊,承你迎见,惶恐之至。”

回答的,是武藏沉着的声音。

十二

富岳们在咬牙切齿地痛恨,竟被武藏乘虚而进,制了先机。

主水也悄然回来了。“哦,又被那厮……”主水沉吟着说。

这浪人馆的空虚点,确在由利公主身上。她不是故意出卖大家。而且为说动老中,还非得公主出力不可。只是公主那不可捉摸的思想与感情的动向,却成了浪人馆的漏洞。

“为什么武藏竟会警觉到这点呢?”

这是众人百思不解的。但在武藏,这当然是考虑之中的攻击目标之一……只是在第三者,除了奥妙之外便无法解释了。

公主与武藏及伊织相对而坐。

“伊织先生,昨夜好俊的功夫,佩服之至。”公主开口说。

伊织仰头望着公主。

武藏微笑。

“我少时住在出羽,听说伊织先生也生在出羽国?”

武藏闲闲地回道:“正是,伊织生在出羽国的正法寺村。”

“噢,正法寺村,是在旷野中的一个村庄,我听说过的。”

“那么公主是?”

“我是没有见过生身父母的不幸女孩,被一个姓岩田的浪人养育长大。但我微微记得,曾有一个弟弟。”

伊织抬起眼来,一瞬不转睛地凝视着公主。

武藏却淡淡地接口说:“这样说起来,听说伊织也有一个生死未卜、行踪不明的同胞姐姐……不,我自己也有一个少时分别的姐姐,要见面虽能见到,但十三岁那年离家之后,一心专注在兵法上,终于没有探访的机会,姐姐便去世了。但我却一点没有后悔。”

公主直视着武藏问道:“武藏先生,你真的不后悔吗?”

“是的。我选了任着自己的意志,离开父母、兄弟、骨肉亲情的道路。假如有想会面的心思,在我便是邪道了。我不为任何东西所牵制,不受任何拘束,不因离别而悲,独自一人闯着过来。”

公主吁了一口气。

武藏静静地继续说:“我希望伊织所走的路也是如此。不久,他便连我也离开,独自到小笠原家出仕去了。以后,他将开辟自己的大道,只是继嗣宫本的姓氏罢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转为严厉的声调道:“伊织!天地间唯我独在,自我创始!”

十三

“是。”

伊织以激动的声音回答着,仰头望着武藏。

由利公主对武藏说:“天地间唯我独在,自我创始!真是这样的吧。

可是所行的路,人人不同。”

“正是如此……伊织出仕之后,自然娶妻成家,创立门户。”

“噢,迎亲娶妻!而他的新娘,黑田左膳先生的女儿浪娘小姐,不是珠联璧合的吗?”

“我也这样想。”

“武藏先生,你自己呢?”

“依然故我。”

“太太呢?”

“万万不可!”

“仕宦呢?”

“绝非所宜!”

公主的眼中闪着美丽的光芒。

“好抱负!武藏先生和伊织先生都是的。我也是的,天地间唯我独在。但我所走的路是虚幻的。权势和显达,都不能打动我的心。我对那些蔑视,对那些加以愚弄,借以聊慰我心。而且借着阴谋或叛逆,打发走一天一天的忧虑;不过只是从旁观望,以之为乐吧。”

武藏微微皱眉说:“你那心境我很了解。不仅公主你,凡是浪人,多少都有这样的心情。但那是不幸的。公主,你还年轻,不可以舍弃人生。”

公主用讥刺的口吻说:“喔喔,你是说为了仕宦,叫我去同人家结婚吗?”

“对了,既是女性……”

“我不愿意!”公主亮着眼睛,断然说,“我不愿做男人的玩物或工具。我要保持独身,以男人们为玩具。”

武藏显得很困惑,不知不觉竟牵涉到他最为难的问题上去了。

公主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火了,红着脸转口说:“武藏先生请勿见怪。我虽是这样想,但我的心中所求的唯一的真实,便是爱情。”

“哦哦……”武藏的脸更显困惑。公主却不管这些个,继续说道,“我也是女人,只有这个是我唯一的真实!”

对此,武藏倒颇有感触。不论阿通、悠姬、铃姑,若谓真实,最后所留的,也唯有爱情似的。但武藏无法以应,因他所走的,是与爱情背道而驰的、冷峭的冰冻道路。

伊织在他那毫无隔阂的、明朗的星眸中满漾着厚意,倾听着公主的谈话。也许他与武藏不同,与公主的心情起着共鸣。

武藏突然率直地说:“那样也很好吧。”

说着,对伊织瞥了一眼,同时——“公主,今天就此告辞……”

他倏然站了起来。突然使得伊织为之茫然。

十四

由利公主却毫不惊奇,倒是一个箭步抢在武藏之先站在门边说:“武藏先生,我来送您。”

说着,她用力拉开推门。

同时,幽暗的走廊中骤时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手上提着白刃的七八个浪人,在房门间流泻出来的灯影下辟易后退。大概是偷偷地蹑足前来,想出其不意杀进由利公主的房中的吧,但已被武藏与由利公主识破,早一瞬前制了先机。

“岩田!”公主大声地嚷道。

廊下寂然,没有回答。

“那么,武藏先生!请吧……”

她领先走去,武藏与伊织跟在后面。浪人们一步步往后倒退,终于跳入园中。但一直照原来的姿势倒退,没有背过身来。

公主、武藏、伊织三人,当然视若无睹,静静地沿着长廊走去。在大门口向公主草草告别之后,武藏父子便跨了出去。

公主一回到房间,富岳、吉田、赤星和主水,便接踵而来。

富岳苦着脸说:“公主!为何回护武藏?”

他是声色俱厉的。

公主也严厉地注视着富岳。

“什么,你说是回护?”

“是呀,我们原应杀死武藏的。”

“哟,你们可是把这件事托了我?我记得你们要求我的,只是相良清兵卫的事。那不是早给你说妥了?你们的目的,岂不在此?”

“哦。但为了他们父子,我们死伤了不少弟兄……”

“嗨嗨嗨……”公主朗声笑道,“岩田,那不是你们自己找的?既做事业,就免不了牺牲……遭遇牺牲便后悔不迭,不如不做。如此居心,怎能成事?倒不如放弃了你的野心吧!”

富岳无话可回,只是闷声不响。其实他想,确是如此。惊动武藏这样的人物,可谓有百害而无一利。武藏是耸在当路的奇岩,避道而过,方见贤明。

可是,富岳恨透了武藏。平时倒不怎样,一旦有事,对他的愤懑更陡增了。即如这次的事,武藏未出现前,进行得非常顺利,原是冷静地、处之泰然的。

主水目光闪闪地,从公主脸上,再向在座的人们一扫,开口说:“但请记得!在我,武藏是多年宿敌,在打倒武藏的前提下,就是大事也成了小事。务请谅解!”

富岳也点头说:“不错,利害之外,武士争的是意气,所谓争气不争财。”

十五

“嗨嗨嗨……”由利公主又复纵声朗笑。

“好魄力!不管对方是鬼神也好,是武藏也好,既以之为敌,自当勇往迎战,我绝不阻止。但我的事,也不容许你们插手!喜欢武藏也好,憎恶武藏也好,是我的自由!你们要杀武藏,现在不是尽可追上前去吗?不过照我来看,方才好在有我,你们才能从武藏的魔剑下逃得一命吧?”

说到这里,她却掉向主水,指着他说:“主水先生!我也认定你能以武藏为宿敌去向他挑战,其志可嘉。你既敢以武藏这样的兵法家为敌,当然是有此力量。但我所担心的是,不知道武藏肯不肯要你这样的对手?”

主水咬牙切齿地痛恨。

“什么,不要我为敌对手?好,不管肯与不肯,我杀给你看!”

“千万,我当拭目以待。”

公主说着,又把目光掉向富岳。

“岩田!我自有办法对付武藏。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不然,请你们都给我出去吧!”

“岩田先生,松山先生!那么……”

一看情势不对,吉田首先一说,四周男人便如斗败的公鸡,悄然退出由利公主的房间去了。

这时,武藏与伊织正默默地踏着夜路回去。伊织突然开口问道:“父亲!”

“什么事,伊织?”

“就是浪娘小姐的事,怎样呢?”

“诚如森都所说,不在浪人馆里。”

“在哪里呢?”

“由利公主把她藏在什么地方去了。明天自会回来吧。那个公主,是了不起的一个女性哪……”

“……”

“伊织!你有何得?”

“是。海阔天空……心中的阴霾像是一扫而空了。”

“哦,世事多变,意想不到的事竟接踵而起。今天有关公主身世的话,真是出我预期……我也颇有所得哪!”

“是。”

默默地又走了一程,武藏突然开口说:“伊织!将来也许有需要你去守护由利公主的一天哪。”

“哎!那是?”

“我在公主的脸上感到剑气,那个浪人馆里,待着主水这个危险人物。而且整个浪人馆,弥漫着重重的妖氛。森都也正注视着那里,将来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很难预料。”

伊织挺着胸,吁了一口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