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木曾路上的積雪還未曾全部融去,道路兩旁隨處可見斑斑殘雪。
白雪覆蓋下的駒嶽山,山脊棱線猶如一把彎刀,從凹陷的山頂一直延伸到山腳,在陽光的照射下,散出耀眼的白光。山上的樹木已經萌發出暗紅色的嫩芽,但山腰的積雪還沒有完全化完,遠遠望去,猶如一塊塊的白斑。
山腳下的田野,以及道路兩旁,已經泛起了淡淡的綠色。現在正是萬物吐綠的季節,到處都是剛剛露頭的小草。
這段時間,城太郎的胃口越來越大,似乎是他的胃也在主張他需要長身體的權利。城太郎的身高長得確實很快,就如同那頭發的生長速度一樣,現在基本現出成人的雛形了。
城太郎從懂事的時候就開始浪跡天涯,而且收養他的人也是一個顛沛流離之人。長期的旅途生活磨礪了他的品格和意誌,成長的環境使得他少年老成。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城太郎也不時地露出一些狂妄之色,這讓阿通有些煩惱。
“這孩子,怎麽越大越不聽話了呢?”
阿通時常為他歎息,有時二人甚至怒目相向。
但是不管阿通怎麽教育城太郎,都是沒什麽效果,因為城太郎對阿通實在是太了解了。城太郎知道,雖然阿通有時候裝得挺恐怖,但心底裏還是疼愛自己的。
眼前的季節讓人心情愉悅,再加上他那永遠填不飽的肚皮,所以隻要一看到食物,城太郎就跟被釘住了一樣邁不動步子,厚著臉皮要吃的。
“喂!喂!阿通姐,買那個給我吃!”
他們剛剛走過了須原宿,木曾將軍的四大天王之一今井兼平曾在此處修築要塞。道路兩旁是一家挨一家的小店,都在叫賣“兼平煎餅”。城太郎動起了吃煎餅的念頭,阿通又拗不過他,隻好說:“隻買這個,下不為例啊。”
可是城太郎才走了半裏地,就將整個煎餅吃光了,又露出一副想吃東西的饑餓狀。
早上二人起得早,於是就借客棧茶館邊上的一個小角落,隨便吃了幾口早飯。撐到現在,城太郎早餓了。二人爬過一座山,來到了上鬆,城太郎又動起了吃東西的念頭。
“阿通姐,阿通姐,你快看,柿餅啊!你想不想吃?”
阿通騎在牛背上,臉耷拉得跟牛臉一樣,假裝沒有聽見。城太郎也隻好眼巴巴地看著柿餅越離越遠。早上八點左右,他們來到了信濃福島的町中,這裏也是木曾最繁華的地方,二人也都有些餓了。
城太郎又按捺不住了。
“在那裏休息一下吧!”
“好不好嘛,拜托啦!”
城太郎開始耍賴皮,站在那裏不想動彈,擺出一副縱使大轎抬他,他也不走的架勢。
“阿通姐,阿通姐,我們吃點黃豆餅吧!你不喜歡吃嗎?”
到後來,已經分不清是城太郎在央求阿通,還是脅迫阿通了。反正城太郎拉著牛韁繩,隻要城太郎不動,阿通就別想動。長時間的僵持,搞得阿通也有點火了。
“你別鬧了,行不行?”
阿通坐在牛背上瞪著城太郎。那頭母牛似乎也和城太郎串通好了,用鼻子嗅著地麵,一動也不動。
“好,你跟我耍賴是吧!看我告訴武藏去,讓他收拾你!”
阿通假裝要從牛背上跳下去,城太郎望著她,笑而不語,根本沒有去阻止她的意思。
二
城太郎壞壞地說:“怎麽不去了啊……”
他吃定阿通不會向武藏打小報告。
阿通從牛背上下來,沒有辦法,隻好來到賣黃豆餅的小鋪前。
“算了,那你得快點吃啊!”
城太郎還擺起了架子,吆喝老板說:“老板,給我來兩盤黃豆餅。”
城太郎將牛拴在門口的拴馬石上。
“我可不吃!”
“為什麽啊?”
“如果老是吃個不停,人會變傻的!”
“好吧,那我把你那一份兒也吃了吧!”
“吃吧!你就等著變傻子吧!”
城太郎隻顧著吃了,根本聽不進別人說什麽。
城太郎蹲在那裏,長柄木劍正好戳著他的肋骨,這嚴重妨礙了他大快朵頤的感受。吃到一半的時候,他幹脆將木劍甩到背上,大口嚼著黃豆餅,同時拿眼睛瞟著來往的行人。
“你快點吃吧!眼睛別滴溜亂轉。”
“奇怪了!”
城太郎把盤中的最後一塊黃豆餅塞入口中,然後跑到街中心,用手遮著眼睛,貌似在尋找什麽。
“你吃飽了嗎?”
阿通付了錢,正準備出來,卻被城太郎給推了回去。
“你等等!”
“你還想吃啊?”
“不是了,我剛才看見又八走過去了!”
“撒謊!”
阿通不相信他說的話。
“又八不可能來這裏的!”
“可我剛才真的看見他走過去了啊!他戴著一頂鬥笠,阿通姐,難道你沒看到嗎?他還盯著我們,看了好一會兒呢!”
“真的嗎?”
“你要是不信,我去叫他。”
“別啊!”
阿通單聽到又八的名字,就嚇得麵色全無,現在看起來仿佛是一個病人。
“沒事!沒事!你別害怕呀!他要是敢來,我就到前麵去找武藏師傅!”
阿通明白,如果因為害怕又八,而躲在這裏一直不走的話,那麽離前麵的武藏就會越來越遠。
阿通隻好又騎上牛背。病後之軀本來尚未完全康複,現在又突聞這一訊息,心中難免開始難受起來。
“阿通姐,有件事兒我覺得有點奇怪!”
城太郎沒有意識到阿通的嘴唇已經失色,他猛然回頭問道。
“我們三人在抵達馬籠山瀑布之前,一路上有說有笑的,可是從那之後,大家就都不說話了!”
阿通沒有接話,城太郎繼續說道:“你們究竟怎麽了啊?阿通姐。你們走路隔得那麽遠,晚上也不在一個屋子睡……你們吵架了嗎?”
三
城太郎又多嘴了。
本以為他吃飽了,就不說話了,沒想到又在別的事情上喋喋不休。城太郎非常想弄清楚阿通和武藏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阿通在心中低語:“你還是孩子,和你說了,你也不了解!”
阿通獨自悲傷,不想將事情的緣由告訴城太郎。
這幾天,阿通一直騎牛趕路,沒受什麽勞累,身體上的病已經慢慢康複,但心病卻一直未能消除。
在馬籠山女瀑和男瀑的激流下,當時阿通的哭泣聲和武藏的怒吼聲交織在一起,或如奔騰的江河,或如淙淙的溪流。他們之間存在深深的誤會,隻要雙方的心結不解,那麽彼此間的芥蒂將永世不得消除。
在阿通的腦海中,當時的情景還曆曆在目。
“我當時是怎麽了?”
當武藏壓向自己,直率地表明欲望的時候,自己為什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拒絕他呢?
為什麽?為什麽?
阿通現在後悔不迭,百思不得其解當時為什麽會拒絕武藏的求愛。
“天底下的男人,是不是都用這種強迫的方式向女人示愛呢?”
阿通既感到有些悲傷,也感到自己有些下流。一直深深埋藏於心底的戀愛聖泉,在經過女瀑和男瀑之後,已經變得如瀑布一般狂野,在猛烈敲打著自己的心門。
更讓阿通不解的是,在武藏熱情擁抱自己的時候,自己嚇得逃了出來,可是在之後的旅程中,卻緊緊地尾隨著武藏,唯恐一不小心就會失去他的身影,內心非常矛盾。
那件事發生之後,兩人之間的氣氛就變了,彼此不再交流,也不一起並肩走了。
武藏走在前麵,但他還是會刻意放慢步伐來配合牛的速度。他們約好了一起去江戶,武藏是絕對不會食言的。有時,城太郎貪吃貪玩,會耽誤一些時間,但武藏都會等他們。
他們經過了福島的五條街區,七個路口,最終來到了位於山上的興隆寺,遠遠望見一處關卡。關原之戰後,為了清查浪人,各關卡加強了搜查的力度,女人通關也變得非常麻煩。但烏丸家送給他們的通行證非常管用,二人順利通過了關卡。阿通騎著牛,兩側茶館內的旅客都在看著他們。突然,城太郎問道:“普賢?阿通姐,普賢是什麽啊?剛才那茶館有個像和尚的旅客,指著你說——那個騎牛的女施主好像普賢啊!”
“應該是說我像普賢菩薩吧!”
“哦,要是你是普賢菩薩的話,那我就是文殊菩薩了!因為我們是形影不離的!”
“你是貪吃鬼文殊菩薩!”
“那你就是愛哭蟲普賢菩薩,我們是絕配!”
“你又來了!”
阿通羞紅了臉,故作生氣狀。
“文殊菩薩和普賢菩薩為何老是形影不離呢?又不是男女戀人。”
城太郎又開始奇思妙想了!
阿通自小在寺廟長大,所以給城太郎詳細解釋一番還是不成問題的,但她又怕城太郎問起個沒完,所以就言簡意賅地說:“文殊菩薩負責智慧,普賢菩薩負責行願(1)。”
話剛說完,有一個男人像蒼蠅一樣從身後追隨而來,他尖聲喊道:“喂!”
這人正是城太郎在福島看見的本位田又八。
四
又八肯定是一直在這裏等,想截住他們。
這真是個卑鄙的男人。
阿通看著又八那張臭臉,心中立刻湧起一股對他的鄙視。
……
見到阿通之後,又八愛恨交加,內心血流奔湧,猶如一把感情的利刃插入大腦,使他幾乎喪失了理智。
他從京都一路追隨武藏和阿通而來,後來雖然武藏和阿通不再說話,也不再並肩走了,但他猜想這肯定是二人為了避人耳目,故意做出的舉動。一旦夜幕降臨,二人獨處一室,那肯定是幹柴烈火,如膠似漆,拆都拆不開。
“下來!”
又八用命令的語氣嗬斥牛背上的阿通。
阿通不想理他,在她心中,眼前的這個男人早就已經死了。數年前,正是眼前的這個男人毀棄了兩人間的婚約,讓自己另尋對象出嫁。前段時間,也是眼前這個男人,在京都清水寺的山穀間,手持利刃,麵目猙獰地追殺自己。阿通心想:“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談的?”
阿通沉默不語,從那冷漠的眼神中,儼然能看出她對又八的憎惡和鄙夷。
“喂!你快下來!”
又八再次吼道。
又八和他母親阿杉婆一樣,依然還保留著在村子裏傲氣淩人的那種說話口吻。雖然阿通已經和他解除了婚約,但他還是用這種命令的語氣去吩咐她,這招致阿通更深的反感。
“有何貴幹?如果沒什麽正事,我就不下去了!”
“什麽?”
又八來到阿通旁邊,去拽阿通的衣袖。
“你快給我下來!你沒事,我可有事!”
又八無視周邊的路人,大聲怒吼,逼迫阿通下牛。
城太郎一直在旁邊,默默地關注著這一切,他突然甩開牛繩,厲聲喊道:“沒聽見啊!阿通姐說她不願下來,你再逼她,別怪我不客氣!”
城太郎聲如洪鍾,並且還出手往又八胸口推了一把。
“哎喲!你這個小兔崽子!”
又八打了個趔趄,他提上鞋子,昂首挺胸對城太郎說:“哦!我說我怎麽看你這鼻屎眼熟呢!原來是北野酒館的小二啊!”
“謝謝你還記得我啊!我記得你當時經常被艾草屋的老板娘阿甲罵得狗血噴頭啊!”
這話正好戳中了又八的傷疤,而且還是在阿通麵前。
“小兔崽子!”
又八想去抽他,城太郎立刻逃到了牛後麵。
“你說我是鼻屎,那你就是鼻涕!”
又八氣急敗壞地追打城太郎,城太郎用牛當擋箭牌,在牛肚子底下穿梭了兩三次,最後還是被又八給抓住了衣領。
“你給我再說一遍!”
“說就說!”
城太郎依然嘴硬,但是還沒等木劍拔出,就被又八像抓一隻小貓一樣,給扔到路旁的灌木叢裏了。
五
灌木叢底下有一條小陰溝,城太郎好不容易才從裏麵爬出來,身上髒得像一條泥鰍。
“……咦?”
城太郎發現牛沒了,他左看右看,終於看到那母牛正馱著阿通,搖晃著它那笨重的身軀向遠方走去。
又八手牽著牛繩,用餘下的一段敲打著牛背,走過的路上激起一片微微的沙塵。
“呀!畜生!”
城太郎的血往頭上湧,他忘了自己的力量尚微,也忘了向武藏匯報,隻覺得保護阿通是自己的責任,於是撒腿追了上去。
天空中飄浮著朵朵白雲,肉眼看去,靜靜地,一動不動。
駒嶽山聳入雲霄,周邊連綿起伏的矮山猶如它的裙擺,鋪陳在天地之間。在其中一座山丘上,有一位旅客正在歇腳,他抬頭茫然地仰望著雄偉的駒嶽山。
“天啊!我究竟在想些什麽啊?”
武藏從迷茫中解脫出來,重新思考自己的內心。
他環顧眼前的群山,但心中纏繞的卻是阿通的身影。
看來武藏也是情關難逃啊!
少女的心思就如同那夏日的天空,一日多變,讓人捉摸不透。
武藏越想越覺得窩火,向她坦承自己的**難道有錯嗎?是她勾起了自己的情欲,而自己隻是向她表明自己的**而已,而她卻把自己給推到了一邊,像躲避流氓一樣躲著自己。
武藏內心交織著慚愧和恥辱,他感到無地自容。為了解除這份煩惱,他跳入潭水中,希望能洗盡自己內心的汙垢。可是事與願違,後來煩惱卻與日俱增。有時武藏自我解嘲:“幹脆別要女人了,走我自己的路得了!”
武藏也曾想將此想法付諸實施,但最後都不了了之,無非是一時的解嘲罷了。
武藏知道,自己曾對阿通立下了未來的誓言。他曾告訴她,等到了江戶,她可以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而自己也可以去修習劍術,於是阿通才肯跟隨他離開京都。武藏覺得自己對阿通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絕對不能中途拋棄她。
“怎麽辦好呢?再和她這麽糾纏下去,那我的劍術就真的完了!”
武藏緊咬嘴唇,仰望著眼前的駒嶽山,他深感自己的渺小。心情不好的時候,任何東西都會給自己帶來痛苦。
“還沒來?”
武藏有些等得不耐煩了,最後站了起來。
雖然自己走得有點快,但等了這麽久,他們也該趕上來了啊!
跟他們說好了今夜要在藪原過夜,可現在眼見天就要黑了,而離宮腰的客棧還有很長一段路,這可如何是好?
武藏站在山丘上回望來時的路,在一千米多長的路麵上根本沒有他要等的人。
“奇怪……他們會不會被關卡給攔住了?”
剛才還在猶豫要不要管他們,可真等看不見他們了,武藏卻又擔心起來,一點兒往前趕的心情都沒有了。
武藏趕緊跑下來,沿原路往回找。周邊的原野上有一些散養的馬,看到武藏奔跑的身姿,都驚嚇得四散逃去。
“喂!武士大人,你和那位騎牛的女子是一起的吧?”
武藏一跑回街上,便有個路人向前打招呼。
還沒等對方把話說完,武藏已經意識到情況不妙,於是趕緊問道:“嗯,那位女子是不是出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