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胜清·宫本武藏后传(套装共2册)

纤月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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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人佐带着门徒,一路上向各地的兵法家登门求试,但他的声名已风靡全国,至多只是受场优渥的招待,或者谈论兵法,却没有一个人敢与他交手。

到了备后鞆津,有一个自称小松市助的兵法家曾自动约他比试,待藏人佐应约前往时,却早已闻风而逃,只留下一个徒弟村上助康,后来也归入藏人佐门下了。

在九州交过手的,有长崎的霞某、丰后一个使戟的名人某氏、筑紫矢部的筑紫荣门(20)、肥后御船的荒木勘助、萨州大口的快镜等人,这些都是当时杰出的兵法家、剑客,但无出藏人佐之右者。此外,各藩当然还有许多著名的兵法家,有的不战而服,有的自愿列于门墙,藏人佐的泰舍流于是广播于九州全境,极为流行。促使武藏发心远道叩访藏人佐的,那位长崎深堀人氏木岛藤左卫门,也是这一时期被收在门下的。

这样巡回各地,回到人吉城下,已逾时一年了。递上归藩的禀帖,立蒙召见,面谕改名为“石见”,赐新地一百十七石,授兵法师范。同时,他的三个弟弟寿斋、顿藏、吉兵卫,也各赐禄五十石。这在一个仅二万三千石的小藩,确是破格的优遇了。

岁月不居,藏人佐七十三岁时,将兵法师范让予其弟寿斋及吉兵卫,自号彻斋居士,隐居于城郊三里外的一武村,自此躬耕田陇,不事外务了。

为了专诚拜会这位前辈的老剑客丸目彻斋,宫本武藏现在正循苇北的佐敷川逆流而上,在两峰的峡谷道上,一步一步,朝着仙境一般的球磨盆地前进。

翠绿欲滴的山峡凉风,袭人如醉;武藏在熊本几天来的烦恼,已被吹拂得无影无踪了。

“丸目的双刀流!不晓得是怎样想到的。”

他的心中唯此一事为念,在长崎所见源太郎使用双刀的架势,仿佛仍浮上眼底。过了水源的岭头,山路环绕着奇峰耸立的岩腰,脚下是怀抱着点点岩石的球磨川。武藏不觉驻足下望。这时,一个人像一阵风似的,想从武藏身旁越身而过。

霎时间,武藏拔刀,随手一挥,一个全身黑衣、覆面的汉子,惨叫一声,应手而倒。

武藏的第六感闪过一丝邪恶的预感,不由自己的宝刀出鞘,把那人从后肩上劈为两段。

“呀呀,无益的杀生……”

武藏感到一瞬的空虚,目注倒地的怪汉。覆面,黑装束,肋下夹着一个桐木小箱。

“唉唉,这家伙似非善类……”

武藏正在犹豫,后面响起一阵脚步声。跑着前来的一群人,见了武藏和倒在地上的怪汉,吃惊地刹住脚步。这一伙人个个手中拿着锄头或镰刀,似是附近的农民。其中,一个中年武士欢喜不尽地捡起地上木箱,到了武藏跟前,躬身说道:“路过的武爷,谢谢你手刃恶徒。我乃大野村的乡士(21)四宫重兵卫,铭感不已。”

“那么,这是何人?”

“他是猅猅丸的手下。”

“猅猅丸?”

“是的。过路的客官也许不知底细,猅猅丸是在球磨山里坐山立寨的山贼魁首,不仅球磨,苇北,连日向、萨摩也都深受其害。”

“原来是山贼。”

“而刚才所杀的,是猅猅丸手下爪牙,名叫小猴子藤次,白昼潜入鄙人库房,盗走祖传的香木,是个无恶不作的恶徒。”

“哦,怪不得无端地感到邪气,不觉信手挥刀劈去。”

“看刀法便知好俊的功夫,请问武爷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乡士四宫重兵卫,恭恭敬敬地又施一礼。

“宫本武藏的便是。”

“啊啊,宫本先生!”

重兵卫不觉肃然后退一步,深深地躬身行礼。武藏的威名,连这深山中的乡士都耳闻久矣。

“喂喂,各位,宫本先生是日本第一的剑术大家,快快见礼。”

农民们吓了一跳,齐齐跪下来了。这使武藏慌了手脚,受人落跪,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呢!

“各位,快不要这样,起来,起来!”

好不容易劝他们站了起来。对这位乡士和那些农民的纯朴,武藏深为感动。

临别时,四宫重兵卫却说:“先生该也不怕,但猅猅丸是毒蛇一般的恶汉,伙伴被人捕杀时,他便死缠着不肯罢手,总要伺机报复。而且他的手下强徒又多,连相良家都被搅得一筹莫展。前途务请注意。”

说着,依依不舍而别。

武藏下了球磨川的峡谷,沿急流而上。

球磨川中,有疾濑湍流,有回旋深潭,也有蹲踞在危岩上垂钓的老翁,两岸是蓊郁的原始林,时有成群的猕猿嬉戏其间,冥不畏人。

日脚西沉,人吉城下已是上灯时分了。

相良长赖受源赖朝的册封,自远州相良庄进驻球磨,是建久九年间事;距这一年——庆长十七年,已是四百数十年了。而在那以前,矢濑氏亦曾驻人吉城统治四方,历史至为悠久。

相良统治四百余年间,虽有内乱,但未为外敌所入侵,从来没有经过兵火的洗劫,城厢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街道和建筑物都透着古色古香。

纤月城耸立在球磨川的对岸,地踞要害。城系矢濑土马佑所策,相良长赖曾加修建。据传修建时曾在城墙一角掘出蛾眉月形状的巨石,即以之名城,称“眉月城”或“纤月城”。是后,代加修葺,规模更大,竟成全国名城之一,称三奇城。

武藏在城郊九日町的一家旅店中住了下来。

球磨的双套酒和鲶鱼,那时便很出名,酒盅的式样也与别处不同。武藏一边独酌,一边向旅馆的女侍打听当地的情形。

首先他想知道的,就是有关丸目藏人佐彻斋的消息。

“你知不知道,一位叫丸目藏人佐的先生?”

“怎么不知道,是与我同村的。”

“是不是叫一武村?”

“是的,离这里不到三里路。”

“先生的身体还健壮吧?”

“是呀,是呀,那么大的年龄,牙齿和眼睛还同年轻人一样,只是耳朵好像有些聋了。”

“听说剃度皈依了?”

“是的,头发剃了……您是不是认识丸目先生?”

“不,没有见过面,正想前去拜访。”

“您,是不是剑术师?”

“哦,差不多……”

“那么,要见到丸目先生可不容易。”

“是吗?”

“而且丸目先生的耳朵要看他是不是高兴,不愿意听的话,你给他说了一天,还是没有听见,装着聋子。”女侍笑着说。

武藏也笑了。

那夜更深,武藏被响声惊醒,像有什么东西从门缝里塞进来似的。点起油灯一看,一封信落在地上。

足下胆敢手刃本人部下小猿子藤次,此仇必报,引颈以待可也。

猅猅丸书告宫本武藏足下

“哼,好无聊的家伙!”

武藏一笑置之。

武藏初到人吉时,便向当地官府作了口头报告,说是作州浪人宫本武藏,兵法修业路经贵地,请准予旅行各处。这一报告,大概给上头知道了吧。第二天早上,家老的相良清兵卫派人来邀请说:“就近请教兵法,恳请随同使者惠临一叙。”

相良清兵卫,就是水俣被围时的勇将,义阳公故后,领导相良家渡过难关的犬童赖安之子。足智多谋,不亚乃父。在关原之战前后,竟能打开难局处置得宜,使相良家居然得以继绝存亡的怪杰。兵法上师事丸目藏人佐,手上成名功夫,也着实了得。

武藏随着使者,过梅花渡,从水手门入城,到了清兵卫的官邸。清兵卫当时五十五岁,面色红润,目光如电,相貌堂堂,仪表非俗。而列席者五六人,莫非神采焕发、目光犀利的武士,分左右而坐。

“宫本武藏参见。”

“啊,武藏先生!辱承惠顾,毋任宠幸。近前,请坐!”

清兵卫虽是和颜悦色,但左右的武士一齐把锐利的眼光凝注在武藏脸上。武藏感到剑气的挑动,但仍是不动声色,悠然来到清兵卫左近藩座。

清兵卫给他引见左右的武士说:“丸目寿斋、丸目吉兵卫、木野九郎右卫门、神赖军助、小田六右卫门,都是本藩藩士,多请见教。”

“各位请了。”

武藏一瞥,尽是早已闻名的丸目藏人佐彻斋的门下高足,响当当的兵法家。

这种场合,话题总得从小次郎的决斗开始。随着清兵卫的发问,武藏把比试的情形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

“武藏先生!”

清兵卫转了话题,问道:“尊驾莅临此地,目的安在?”

“业向官署申报,武藏因兵法修业巡回各国,专诚绕道拜访上国。”

武藏把访问丸目藏人佐一事隐而不言,正是他的用意周到,为虑万一见不到藏人佐时,替自己预留余地罢了。且轻易泄露自己的目的,是违反武藏的兵法的;往往因而招致意外的阻碍。

清兵卫张目问道:“那么武藏先生,是不是想在本藩找人比武?”

武藏幡然警觉,对方竟也如世俗之见,误认他是不择对象要求比武,到处杀戮,专以踹武坛、闯门户为事的莽夫了。怪不得感到列座那敌意的目光和迫人的剑气!

“这个——假如比试,除非请丸目彻斋先生,一较双刀之技。但先生早已归隐,切望能得言辞上的教益也好。”

武藏这才照实说了。

“噢,足下善使双刀,薄有所闻。但敝业师亦谙此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这时,坐在藩士上席的丸目寿斋抬头问道。他的脸上,似有出乎意料的样子。寿斋是藏人佐胞弟,且是高足。年虽六十岁开外,精力充沛,不输给青年武士。

武藏掉头答道:“说来话长,在肥前长崎,曾因不得已的事情,与人拔刀相见,碰到当地兵法家雷电十五郎之子源太郎,使用双刀临敌。事后方知双刀之技,乃外祖父木岛藤左卫门所授。”

“啊,原来如此。”

寿斋点头说:“距今二十多年以前,我们师弟去江户拜会柳生但马守阁下,归途在长崎的深堀耽搁了一段时期。当地的兵法家木岛藤左卫门拜在敝业师门下,记得曾传授了一两手双刀的使法。但正式学起来,须得熟诵口诀,不是短期所记得。真正得到传授的,只有我们几个随侍在侧的弟子罢了。”

武藏这才正容言道:“说来惭愧,武藏初创双刀之法,自以为除我之外无人能比。想不到数十年前,丸目先生早有发明,遂远道而来,专诚求教。敬烦相爷及各位高弟,从中斡旋,俾武藏得会见丸目先生,当面恳求,便感激不尽了。”

清兵卫闻此,眼中漾着亲热的光彩。在座藩士的脸上也渐渐地缓和下来,误会总算冰释了。

清兵卫接口说:“武藏先生,吾人不才,亦忝列兵法家之列,足下用心良苦,自能洞悉。但彻斋老生性怪僻,隐居以来,绝口不谈兵法,便是主公吩咐,也未必首肯。我让门徒带你前去,能否如愿,就得看你的缘分了。可不是吗?各位!”

“正是,正是!”在座的高足们,笑着回道。

“且让我见了面,再当面恳求吧。”

武藏只好这样搭腔。

筵席上来之后,席间有人提起猅猅丸的事。

“在下曾手刃猅猅丸手下,斩于大野村道上……”

接着,武藏便提到旅店里接到猅猅丸寄柬复仇的事。

“武藏先生,这倒棘手了!”

寿斋说着,望了望在座的人们。据他们的谈论,从相良领内的北岳山迤南至九州南部山脉,各地都有猅猅丸的山寨,堪称群山之王。他的手下虽是普通的人,但他自己却是个全身长着白毛、红脸孔、火眼金睛的怪物。

相良藩虽曾多次发兵进讨,但山路险阻,千峰叠嶂,终归失败。而在座的木野、小田两人,便曾吃过猅猅丸的大亏。

“唉唉,真是惭愧,上了大当,但猅猅丸确如传闻那样的怪物,绝非人类。”

藏人佐的高足,相良藩顶尖儿的勇士,提起猅猅丸,对他那奇形和怪力,大有谈虎色变的样子。

“啊啊,好景致!”

看到了这美丽的盆地,武藏不禁叫好。周围的山高峻、深奥,处处点缀着油绿的平原。古色盎然的几个村落,环抱在沟塍整然的耕地里,隐约地躲在烟霭中,竟是那么安详。

球磨郡——相良立国迄今四百余年;在那以前,早是熊袭族视为金城汤池的桃源。只要看那些从附近古坟中发掘出来的土器、石器、高贵的铜镜,用黄金和宝石镶镂的首饰,就可以知道这一片土地往昔的繁荣了。

路过的旅客见了人吉附近的小盆地已自吃惊,待从人吉翻过丘陵,进入这上球磨的盆地,方才惊讶于球磨的丰饶。

路也是结实的、古老的,印着悠久的历史的足迹。武藏随着丸目藏人佐彻斋居士的高足木野九郎右卫门、神濑军助、小田六右卫门等,正踏着这条古道,从西村往一武村前去。木野和神濑两人正当壮年,小田是未到三十岁的小伙子。时间是在相良清兵卫官邸聚宴的第二天早晨。

“宫本先生,就是那一家。”

木野手指着炊烟袅袅的一间农家说。那是从岔路拐进去的一间农家,屋前青苗如波,随风起伏。屋左屋右,展开着一片辽广的平原。

木野继续说道:“这里地名切原野,是主公赐予师傅隐居的荒野。这屋前屋后的田地,都是师傅开垦的,周围已辟水田和旱田数百亩,师傅正在计划做更大规模的垦殖呢!”

神濑接口说:“是师傅自愿要了这不毛之地,搬到这里,今年是第五个年头了。水田的水,从后面的山谷里引来,水沟的工程和开垦,都是师傅亲执锄头,指挥工人完成的。”

武藏默默点头,前年,他曾到大和柳生庄去叩访石舟斋。其时石舟斋也绝口不谈兵法,在许多家臣的环侍下,读书吟啸以乐余年。

那时,武藏像是见到了一个登峰造极的兵法家到了最后的阶段——已不用刀剑,不用言辞,体会得天地的至理,置身于海阔天空的,尘俗世界之外的一个圣人似的。

而现在,这个行将见面的丸目彻斋,则易剑为锄,隐身于陇亩之中。这像是实利的世俗世界,但在武藏的眼中,仍是那么圣洁,予人以清新的感觉。

“啊,师尊!”小田叫道。

一个老翁,在田间的小路上静静地走着。光头,白髯垂胸,穿着条子的布袍。左手拄着竹杖,右手握着镰刀……

在他的背后,耸峙着雄伟的白发岳。一弯新月,正高悬在峰巅。

(1) 船岛:现在的严流岛。

(2) 码:英美制长度单位,1码等于3英尺,合0.9144米。

(3) 秀忠:德川家康之子,德川幕府第二代将军。

(4) 镰仓时代:元至元十八年。——译者注

(5) 京都所司代:首都警备司令。

(6) 旗本:将军家直属武士。

(7) 代官:地方官。

(8) 忍术:日本武术之一种,修习内功,练气隐身,并以轻功见长的武艺。——译者注

(9) 大名:诸侯。

(10) 座头:盲音乐师的尊称,相当于我国春秋时代的“太师”;又法师首座亦尊称“座头”。——译者注

(11) 柳生但马守宗严:号石舟斋,现将军家武术指南但马守宗矩之父。

(12) 入道彻斋:入道,有“居士”之意。

(13) 郡代:德川幕府直辖地的官名。

(14) 隈本:即今之熊本。

(15) 秀赖:丰臣秀吉之子。

(16) 池龟庄:今之松尾材。

(17) 拟刀正眼:日本剑术中以取敌之双睛为目的架势。——译者注

(18) 长刀:日本亦称薙刀或眉尖刀,略如中国青龙偃月刀。——译者注

(19) 酸浆:姓名不详。据丸目藏人佐所记,乃当时著名的兵法家。

(20) 筑紫荣门:初代。后被武藏所杀者为第二代。

(21) 乡士:退隐归农的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