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法國勒阿弗爾開來的“聖基利安”號渡輪駛入迎麵的一片海域,龐大的船體逐漸逼近愛爾蘭。在A層甲板上,司機利亞姆?克拉克憑欄遠眺,試圖分辨出越來越近的韋克斯福德郡上那一座座山丘。
再過二十分鍾,這艘愛爾蘭洲際航運公司的渡輪就會在羅斯萊爾港口的小碼頭停靠,完成又一趟歐洲大陸的旅程。克拉克掃了一眼表:下午一點四十分。他希望能趕上和都柏林的家人共進晚餐。
渡輪又一次準時進港。克拉克離開船欄,回到客艙收拾自己的旅行包。他覺得沒有必要繼續等待,於是下到第三層的汽車甲板,他的重型貨車和其他人的車都停在這裏。隨車旅客要再過十分鍾才能上岸,但他想最好是坐進駕駛室裏等。船隻在碼頭停靠的熱鬧場麵他早就看膩,相比之下,在船上買來的愛爾蘭報紙的賽車版麵,即使是昨天的,也要有意思得多。
他爬進溫暖舒適的駕駛室,坐下來等待船頭的大艙門打開,讓他駛上羅斯萊爾碼頭。他麵前的遮陽板上夾著一疊整齊的海關手續單據,以備在過關卡時查驗。
兩點差五分時,“聖基利安”號經過港口防波堤。兩點整時,艙門打開。隨著急不可耐的遊客們發動引擎,下層的汽車甲板響起轟鳴的噪音。他們總是這麽心急火燎。一百多條排氣管冒著尾氣,但重型卡車在前麵,先下船。畢竟,時間就是金錢。
克拉克按下啟動按鈕,這台巨大的沃爾沃的引擎運轉了起來。他排在第三位,水手揮手示意時,他們就往前開。前兩輛卡車噴射著尾氣,駛上通往碼頭的隆隆作響的鋼鐵斜坡。克拉克緊隨其後,在隔音的駕駛室裏,他聽到液壓製動係統鬆開時的噝噝聲,然後駛上了鋼鐵斜坡。
其他車輛的轟鳴,加上身下車輪輾上鋼板時發出的吱嘎聲,令他沒有聽到從自己卡車下後方發出的尖銳爆裂聲。從“聖基利安”號渡輪的船艙出來,他沿著兩百碼長的鵝卵石路麵向前,又開進了巨大拱頂下陰暗的室內海關大棚。透過擋風玻璃,他看見一名海關人員揮手示意他駛進前麵那輛卡車旁邊的停車位,他照做了。進入車位後,他熄了火,從遮陽板上拿出那疊單據後下了車。作為常客,他認識大部分的海關人員,不過這一位他並不認識。那人點點頭,伸手接過單據開始翻閱起來。
隻花了十分鍾,他很滿意地看到手續都很齊全:執照、保險、貨物艙單、關稅付訖、許可證等。即使在歐洲共同市場內,這顯然也是把貨物從一個國家運到另一個國家所需要的全套程序。他正要把單據還給克拉克,突然看到了什麽。
“喂,那是什麽?”他問道。
克拉克順著他的目光,看到卡車的駕駛室下麵有一攤正持續擴大的油汙,是從靠近後軸的部位漏下來的。
“噢,天哪,”他絕望地說,“好像是差速器殼體蓋子出了問題。”
海關人員找來一位克拉克認識的高級海關官員。兩個人彎腰察看油從哪裏流出來。已經有超過兩品脫的油流淌到大棚地麵上了,這樣下去其他三品脫油也會流出來。那位高級海關官員站起身來。
“這車不能開了,”他說,然後轉向他的同事,“我們讓其他車輛從旁邊繞過去。”
克拉克鑽到駕駛室下麵,想從近距離看個仔細。連接前麵發動機的一根粗大的傳動軸搗壞了差速器的鋼鑄外殼。在這個殼體裏麵,傳動軸的旋轉動力側向傳輸給後軸,由此驅動卡車前進。這些都依靠殼體裏麵一組複雜的齒輪來完成,而齒輪必須時刻浸泡在潤滑油裏才能運轉。沒有這種油,齒輪很快就會咬死。現在油不斷地流出。鋼鑄外殼開裂了。
絞盤在這條軸的上麵,載貨的拖車部分就掛在這上麵。克拉克從下麵鑽了出來。
“全漏光了,”他說,“我需要向公司報告。能用一下你們的電話嗎?”
那位高級海關官員把腦袋朝玻璃牆辦公室那邊一揚,就去檢查其他卡車了。克拉克走向電話機時,幾名司機從駕駛室裏探出身來對他爆了幾句粗話。
都柏林的公司裏沒人,他們都出去吃午飯了。當最後一批遊覽車輛離開大棚駛向內陸時,克拉克仍在海關大棚內悶悶不樂地來回走動。三點鍾時,他終於聯係上了塔拉運輸公司的總經理,向他解釋了所遇到的麻煩。那人咒罵了幾聲。
“我這裏沒有備件,”他告訴克拉克,“我必須去沃爾沃卡車的代理商那裏搞一套。一個小時後再打我電話。”
四點鍾時仍沒消息。五點鍾時,當天的最後一班渡輪也已經從菲什加德抵達,海關人員要關門了。克拉克又打了個電話,告知對方自己將在羅斯萊爾過夜,過一個小時再聯係。一位開車的海關員工好心地把他捎帶到鎮上,給他指點了一家經濟型旅館。克拉克去登記住宿。
六點鍾時,公司總部告訴他,他們將在明天早上九點鍾拿到差速器殼蓋,之後,公司的一位修理工會開一輛麵包車把它送過來,預計中午十二點能到克拉克這裏。克拉克給妻子打了個電話,說他得晚一天到家。他隨後就去喝茶了,還去了酒吧。在三英裏之外的海關大棚內,塔拉公司那輛與眾不同的綠白相間大貨車孤獨地停著,下麵有一大攤油。
第二天,克拉克睡了個懶覺,九點鍾才起床。十點鍾時,他給總公司打了電話。總部告訴他,替換的零件已經裝上麵包車,五分鍾後出發。十一點,他搭便車回到港口。公司說到做到,修理工駕著小麵包車從碼頭開過來,在十二點駛進海關大棚。克拉克正等在那裏。
快活的修理工像雪貂一樣靈活地鑽到卡車下麵,克拉克聽到那人發出了嘖嘖聲。當他出來的時候,身上已經沾滿了油汙。
“殼體的蓋子,”他說,“整個裂開了。”
“多長時間能夠修好?”克拉克問。
“如果你來當幫手,我能讓你在一個半小時後上路。”
實際花的時間稍微多了點。他們首先得擦幹那攤油汙,把五品脫的油清除幹淨很費時。然後修理工拿起一把重型扳手,小心地擰下連接主殼體蓋子上的一圈螺栓。完成後,他拆下兩個半軸,開始鬆開傳動軸。克拉克坐在地上看著他,偶爾按照吩咐遞一下工具。海關人員看著他們兩個——沒有船舶靠岸的時候,他們也沒其他事情可做。
快到一點時,破損的殼體被拆了下來。克拉克肚子餓了,想到公路旁的咖啡店去吃點午飯,但修理工想接著幹。在遠處的海麵上,比“聖基利安”號小一點的姊妹船“聖帕特裏克”號渡輪正駛來,準備返回羅斯萊爾港。
修理工開始按相反的程序進行安裝:裝上新殼體,固定傳動軸,兩個半軸也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一點半的時候,對任何在那兒觀望的人來說,“聖帕特裏克”號已經清晰可見了。
墨菲正在觀察。他趴在碼頭後麵高坡上的枯草叢中。一百碼以外,誰也看不到他,當然也沒有人在看他。他把野戰望遠鏡舉在眼前,監視著正在駛近的渡輪。
“來了,”他說,“很準時。”
布蘭登哼了一聲。他身體強壯,此時正趴在墨菲旁邊的長草叢裏。
“你認為能成功嗎,墨菲?”他問道。
“當然,我把計劃做得像是一次軍事行動,”墨菲說,“不可能失敗。”
更加在行的罪犯也許會告誡墨菲,對他這個經銷廢舊金屬、偶爾搞一些來路不明的舊汽車作為副業的商人來說,這樣的犯罪行為超出了他的承受範圍。但他已經花了幾千英鎊來策劃和準備這次行動,絕不會半途而廢。他繼續注視著越來越近的渡輪。
在海關大棚裏,修理工給新的殼蓋擰上最後一顆螺帽,鑽出車底,站起來舒展了一下身體。
“好了,”他說,“現在,我們去加五品脫油,然後你就可以上路了。”
他打開差速器殼體邊上的一個小法蘭螺帽,克拉克去麵包車那裏提來一桶油並帶來一隻漏鬥。大棚外頭,“聖帕特裏克”號緩緩駛進泊位,係緊纜繩,打開了船頭艙門並降下跳板。
墨菲握緊望遠鏡,盯著“聖帕特裏克”號船頭黑乎乎的艙門。第一輛出來的卡車棕褐色,有法國的標記。第二輛開到午後陽光下的車是白綠相間的顏色,拖車的側麵用綠色塗料寫著碩大的“塔拉”二字。墨菲鬆了口氣。
“來了,”他喘著氣說,“這就是我們的目標。”
“我們現在去嗎?”布蘭登問道。沒有望遠鏡,他看不清楚,快要不耐煩了。
“別急,”墨菲說,“我們先等它從海關出來。”
修理工擰緊加油嘴的螺帽,轉向克拉克。
“好了,”他說,“可以開了。我要去洗洗幹淨,很可能會在回都柏林的路上超過你。”
他把油桶和剩下的工具放到麵包車上,拿上一瓶洗滌液朝衛生間走過去。塔拉運輸公司的那輛大貨車已經從碼頭轟隆隆地駛過入口,進入海關大棚。一名海關人員揮手讓它停到其同伴旁邊的停車位上去。司機爬下了卡車。
“你怎麽回事,利亞姆?”他問道。
利亞姆?克拉克對他作了解釋。一名海關人員走過來檢查新來司機的單據。
“我可以開走了嗎?”克拉克問。
“走吧,”海關人員說,“你把這地方弄髒已經夠久了。”
時隔二十四個小時,克拉克重新爬進駕駛室,發動引擎、掛進排擋。他對公司的同事揮揮手,鬆開離合器駛出海關大棚,進入到外麵的陽光下。
看到大貨車出現在內陸一側時,墨菲調整了一下握在手裏的望遠鏡。
“他已經出來了,”他告訴布蘭登,“沒遇到什麽麻煩,你看見沒有?”
他把望遠鏡遞給布蘭登。布蘭登爬到高地的頂部,俯視下麵。在五百碼開外的地方,大貨車正轉彎離開港口,駛上通往羅斯萊爾郡的公路。
“我看見了。”他回答道。
“車上裝有七百五十箱上好的法國白蘭地,”墨菲說,“也就是九千瓶。每瓶市場零售價超過十英鎊,我能拿到四英鎊。你認為怎麽樣?”
“好多酒啊。”布蘭登渴望地說。
“那可是好多錢,傻瓜,”墨菲說,“好,我們開始。”
兩人爬下高坡,貓著腰跑向停在下麵沙土路上的汽車。
他們開車回到碼頭通向郡內的公路與土路的會合點,隻等了幾秒鍾就看見司機克拉克駕著大貨車轟隆隆地駛了過去。墨菲開著前兩天偷來的、現在掛著假牌照的黑色福特格雷那達轎車,跟在這輛大貨車後麵。
克拉克想快點到家,一路上都沒有停頓。當他駛過斯萊尼河大橋、離開韋克斯福德,朝北駛上都柏林公路時,墨菲決定可以打電話了。
此前他就注意到這間電話亭,並預先把聽筒膜片取了出來,以確保自己來時沒人使用。現在裏頭確實沒人,但有人或許被這個沒用的擺設惹火了,把底座上的電線扯斷了。墨菲咒罵一聲,繼續向前開。他在恩尼斯可西北麵的一家郵局旁又發現一間電話亭。踩下刹車後,前麵的大貨車轟響著漸漸淡出了他的視線。
他把電話打給戈裏北部公路邊的另一間電話亭,他的兩個同夥布雷迪和基奧正等在那裏。
“你死到哪裏去了?”布雷迪問道,“我和基奧已經在這裏等了一個多小時了。”
“別著急,”墨菲說,“他上路了,很準時。你們隻要在路邊停車處的灌木叢裏藏好,等他下車就行。”
他掛斷電話後繼續行駛。憑速度的優勢,還沒到弗恩斯村他就追上了大貨車,之後則尾隨其開到開闊的公路上。快到卡莫林時,他轉向了布蘭登。
“是時候變身為法律衛士了。”說完,他駛離公路,進入一條事先偵察好的狹窄鄉間土路。那裏空無一人。
兩人下車後從後座取來一隻手提包,拉開拉鏈,裏麵是正規警服的藍襯衫和黑領帶。兩人事先已經穿上黑色的鞋襪和褲子,隻需再穿上手提包裏的兩件製服,他們便完成了偽裝。墨菲的製服上有三條杠,是警長;布蘭登則穿著普通的警員製服。兩人都佩戴著愛爾蘭警察的徽標,頭上戴著之前藏在手提包裏的大蓋帽。
包裏最後的物品是兩卷黑色塑膠帶。墨菲拉開膠帶,扯去襯布,小心拉開後在福特格雷那達汽車的前車門兩側各貼了一條。黑膠帶與車身的黑漆融為一體,膠帶上白色的“警察”字樣就凸顯了出來。偷車時,墨菲專門選了一輛黑色格雷那達,因為那是最普通的警察巡邏車。
布蘭登從後備箱裏取出最後一件裝備,那是一件兩英尺長、截麵為三角形的家夥。三角形的底部安裝了強磁鐵,可以牢牢地吸在車頂上。另兩麵都是玻璃,上麵刷有“警察”字樣。
裏麵並沒有照明的燈泡,但大白天誰會注意這個呢?
兩人鑽回汽車裏,從小路上倒車出來。不管怎麽看,他們都是一對在公路上巡邏的警察。現在布蘭登開車,“警長”墨菲坐在他旁邊。他們發現那輛大貨車正在等戈裏鎮的一個紅燈。
戈裏鎮北麵有一條新建的四車道公路,就在這座古老的集鎮與阿克洛之間。沿這條路北行的途中有個路邊停車處,那就是墨菲選中的伏擊地點。進入雙車道公路時,跟在大貨車後麵一長溜汽車的司機紛紛欣喜地超過大貨車。墨菲注視著所有這一切。他搖下車窗,對布蘭登說了聲:“動手。”
格雷那達流暢地開到卡車駕駛室旁邊,與其並排行駛。克拉克低頭看到一輛警車在他旁邊,一位警長正向他揮手,他於是搖下車窗。
“你的一個後輪胎癟了,”墨菲迎風大聲叫道,“開到前麵停車處去。”
克拉克望向前麵,看到路旁指示牌上巨大的停車標記。他點點頭開始減速。警車開到前麵去,駛入停車處停了下來。大貨車也跟著在格雷那達後麵停下。克拉克下了車。
“在後麵,”墨菲說,“跟我來。”
克拉克順從地跟著他繞過自己卡車的車頭,沿著綠白相間的車身走到後麵。他沒有看到癟掉的輪胎,因為他根本沒機會看。身穿連體工裝褲、戴著頭罩的布雷迪和基奧從灌木叢裏跳了出來。一隻戴手套的手捂住克拉克的嘴巴,一條有力的胳膊捆住他的胸部,另一雙胳膊抱起他的腿。他像一隻麻袋一樣被扛了起來,消失在灌木叢中。
不到一分鍾,他那件胸袋上飾有“塔拉”標誌的工作服就被扒了下來,他的手腕、嘴巴和眼睛也都被貼上了膠帶。在大貨車龐大車身的掩護下,過路司機壓根兒看不到這一幕。他被塞進“警車”的後座。一個嘶啞的聲音讓他躺在地上別動,他照做了。
兩分鍾後,基奧穿著“塔拉”工作服從灌木叢裏出來,走到駕駛室車門邊的墨菲那裏。強盜頭子正在檢查倒黴的克拉克的駕駛執照。
“一切盡在掌握,”墨菲說,“現在你叫利亞姆?克拉克,這些貨運單證也齊全。不到兩個小時以前,在羅斯萊爾海關不是已經通過了嗎?”
基奧在蒙特喬伊國家監獄服刑前曾經當過卡車司機。他哼了一聲,爬進卡車的駕駛室環顧了一下。“沒問題。”他說,然後把那疊單證放回到遮陽板上。
“一小時後農場見。”墨菲說。他注視著這輛被劫持的大貨車重新加入到北上都柏林的車流之中。
墨菲回到警車上。布雷迪坐在後排,雙腳擱在被蒙上眼睛、側身躺著的克拉克身上。他已經脫去連體工裝褲、摘去頭罩,穿了一件花呢夾克。克拉克有可能看見了墨菲的臉,但隻有幾秒鍾,而且當時墨菲還戴著警帽。他不可能看到另外三個人的模樣。這樣,即使他指控墨菲,其他三個人也會給墨菲提供無懈可擊的不在場證明。
墨菲掃了眼公路。沒什麽車,空****的。他看向布蘭登並點了點頭。兩人撕下車門上的“警察”標記,團起來後扔到汽車後部。他們朝周圍看了眼,有輛車飛馳而過,什麽也沒察覺。墨菲一把扯下車頂上的警燈,扔給了布雷迪。再看了一眼,沒有其他車輛。他脫下警服,扔給布雷迪,然後穿上風衣。當這輛格雷那達駛出停車處時,它隻是一輛普通轎車,裏麵坐著三個平民。
他們在阿克洛北麵追上了大貨車。現在是墨菲開車,格雷那達超越大貨車時,他輕輕按了一下喇叭。基奧舉起一隻手,大拇指朝上,做了個“沒問題”的手勢。
墨菲繼續向北直達基馬卡諾格,然後駛入一條叫落基山穀的小路,由此可通往人跡罕至的卡拉利沼澤地。此前他已在那裏發現了一座廢棄的農場,裏麵有個大穀倉,足以將那輛大貨車悄悄藏個幾小時,正是他們所需要的。農場有一條泥濘的土路通向外麵,還有一叢鬆柏作遮擋。
他們在黃昏前到達,比大貨車早了五十分鍾,比跟北方人及其四輛廂式貨車的約定時間提前了兩個小時。
墨菲為做成這筆生意頗感得意。在南方處理這九千瓶白蘭地並不容易。這些酒是保稅的,每箱每瓶都有編號,遲早會被發現。但在戰爭不斷的愛爾蘭北部,情況就不一樣了。那個地方無法無天,到處都是地下酒館和無證酒吧。
地下酒館按基督教派和天主教派嚴格分隔,都被牢牢地控製在了黑社會手裏。而黑社會則早已被流竄到那裏的所謂愛國精英們接管。墨菲跟其他人一樣清楚,那些打著“為北愛爾蘭的榮譽而戰”的旗號所進行的宗派殺戮,與其說是愛國主義,倒不如說是在保護綁架勒索。
因此,他與其中一個勢力強大的頭目達成交易。那人是好多家地下酒吧的主要供貨商,白蘭地賣到他那裏絕不會有人來盤問。那人會帶著司機在農場和他碰麵,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然後他們會把白蘭地卸到他的四輛廂式貨車裏,穿過錯綜複雜的鄉間小路,跨過弗馬納郡和莫納亨郡邊上的湖區之間的邊界,趕在黎明前把貨物運進北方。
他吩咐布蘭登和布雷迪把倒黴的司機帶進農場,在那裏,克拉克被扔到廢棄廚房角落裏的一堆麻袋上。三名劫匪坐下來等待。晚上七點時,熄著燈的綠白相間的大貨車在黑暗中開了過來。三人跑到外麵,借著昏暗的手電光拉開破舊的穀倉大門。基奧把卡車開到裏麵。大門關上後,基奧下了車。
“我的任務完成了,”他說,“來杯酒怎麽樣?”
“你幹得不錯,”墨菲說,“你不用再開這輛卡車了。午夜就能卸完貨,然後我把它開到十英裏外扔了。你想喝點什麽?”
“來點白蘭地怎麽樣?”布雷迪提議,他們都大笑起來,這是個不錯的玩笑。
“我不會隻為了幾杯酒就開箱的,”墨菲說,“再說,我喜歡威士忌。來點威士忌怎麽樣?”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隻扁酒壺,大家都想來點。八點差一刻時,天全黑了。墨菲拿上手電筒到路口去給北方人引路。他已經告知北方人詳細的行駛路線,但他們還是有可能找不到。八點十分,他指引著四輛廂式貨車回來了。車在院子裏停下後,一個穿著駝色大衣的大個子男人從第一輛車的乘客座位上下來。他提著一個手提箱,表情嚴肅,沒有一絲幽默感。
“墨菲嗎?”他問道。墨菲點頭。“貨搞到了嗎?”
“剛從法國來的船上卸下,”墨菲說,“就在穀倉裏的卡車上。”
“如果你已經拆開了卡車的海關封條,我就要按箱檢查。”那人威脅著說道。墨菲咽了口唾沫,暗自慶幸剛才抵住了想看看戰利品的**。
“法國海關封條原封沒動,”他說,“你可以自己檢查。”
來自北方的男人哼了一聲,對隨從點了點頭。隨從拉開了穀倉的大門。手電筒照在車後門的兩把鎖上,海關封條原封不動地扣在鎖上。北愛爾蘭人又哼一聲,滿意地點了點頭。他的一名隨從拿起一根撬棍走向車門鎖。北方人把頭一揚。
“我們去裏麵。”他說。墨菲拿著電筒在前麵引路,進入這座舊農場裏所謂的起居室。北方人把手提箱放到桌上,打開了箱蓋。成捆的英鎊讓墨菲兩眼放光,他從來沒見過這麽多錢。
“九千瓶,每瓶四英鎊,”他說,“那就是三萬六千英鎊,對不對?”
“三萬五,”北方人嘟噥著說,“我喜歡整數。”
墨菲沒有爭論。他清楚地知道,與這人爭論是不明智的。無論如何,他還是滿意的。給每位弟兄發三千英鎊,扣去支出後,他還能淨得兩萬多。“成交。”他說。
另一個北方人在破窗戶那邊出現,對自己的老板說了句話。
“你最好來看看。”他隻說了這一句話。
然後他就走了。大個子“啪”的一聲合上箱蓋,抓起箱子的提手,拉開門邁步跟了過去。穀倉裏,四個北愛爾蘭人,還有基奧、布雷迪和布蘭登,都圍在卡車敞著的車門周圍。六隻電筒照亮了車廂裏麵。他們看到的不是整齊碼放、印著世界馳名的白蘭地製造商名字的木箱,而是別的貨物。
裏麵堆放著一排排塑料編織袋,每隻袋子上麵都印著一個有名的園藝商的名字,下方印著“玫瑰花肥料”的字樣。來自北方的男人瞪著那堆貨物,臉上的表情絲毫沒有改變。
“這他媽的到底是什麽東西?”他責問道。
墨菲好不容易才緩過神來,驚得合不攏嘴。“我不知道,”他的聲音嘶啞,“我發誓我不知道。”
他說的是實話。他的消息絕對不會搞錯,畢竟花了不少錢。他得到了正確的船名和貨車信息。他也知道當天下午抵達的“聖帕特裏克”號上隻有一輛這樣的卡車。
“司機呢?”大個子咆哮起來。
“在裏麵。”墨菲說。
“去問問他。”大個子說。墨菲在前麵帶路。倒黴的利亞姆?克拉克還像一隻雞似的被綁著扔在袋子上。
“你裝的是什麽貨物?”大個子劈頭蓋腦地問道。
克拉克憤怒地在膠布後麵咕噥著。大個子朝一個隨從點了點頭,那人走上前去,一把從克拉克嘴上扯下醫用膠布。司機眼睛上還蒙著一條膠布。
“我說你裝的到底是什麽貨物。”大個子重複著,克拉克咽了一下唾沫。
“玫瑰花肥料,”他說,“運單上寫著呢。”
大個子用手電照了照從墨菲那裏拿過來的那疊單證,然後把運單伸到墨菲鼻子底下。
“這個你沒看過嗎,白癡?”他問道。
墨菲把火氣發泄到司機身上。“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他怒道。
雖然克拉克看不見是誰在嗬斥,但狂怒使他勇氣陡增。“因為我嘴上貼著該死的膠布,這就是為什麽。”他吼了回去。
“這倒是真的,墨菲。”布蘭登實事求是地說。
“閉嘴。”墨菲幾近絕望,他逐漸靠向克拉克。“白蘭地會不會在下麵?”他問。
克拉克看起來明顯不知情。“白蘭地?”他重複著,“為什麽會有白蘭地?比利時又不出產白蘭地。”
“比利時?”墨菲咆哮著,“你難道不是從法國的科涅克駕車到勒阿弗爾的嗎!”
“我這輩子都沒去過科涅克,”克拉克大喊,“我拉了一車玫瑰花肥料,是泥炭蘚和幹牛糞做的。我們從愛爾蘭出口到比利時,我上周運的貨。買方在安特衛普開包驗貨後認為不合格,不肯收貨,於是都柏林的老板要我把貨拉回來。我在安特衛普花了三天時間才把單據理清楚。沒錯,都在運單上寫著。”
來自北方的男人一直在用電筒查看手裏的單據,確認克拉克的說法。他厭惡地哼了一聲,把單據扔到地上。
“跟我來。”他邊對墨菲說著,邊率先朝外走去。墨菲跟了上去,爭辯自己並不知情。
大個子在黑漆漆的院子裏打斷墨菲的辯解。他放下手提箱,轉過身來抓住墨菲的風衣前襟,一把將他提起來摔進穀倉內。
“聽著,你這個天主教的雜碎。”大個子罵道。
墨菲先前不知道自己在與北愛爾蘭哪一撥不法商人做生意,現在他終於知道了。
“你,”大個子低沉的耳語使墨菲感到渾身冰冷,“真是不折不扣地劫持了一車狗屎,還白白浪費了我和我弟兄們的錢和時間……”
“我向你發誓……”墨菲聲音嘶啞,感到喘不過氣來,“看在老天爺的份上……一定是下一艘船,明天下午兩點鍾抵達。我可以重新開始……”
“別費心了,”大個子低聲說,“生意吹了。你給我聽好,如果以後再跟我耍這樣的花招,我就讓兩個兄弟過來敲斷你的腿。記住了嗎?”
天哪,墨菲心裏想,這些北方佬是一群野獸,隻知道討好英國人。他心知,要保命的話,這些話是不能說的,於是點了點頭。五分鍾後,北方人和四輛空車都開走了。
在農舍裏,墨菲和幾個沮喪的同夥借著手電光喝幹了那壺威士忌。
“現在怎麽辦?”布雷迪問道。
“這樣,”墨菲說,“我們清除證據。除了我自己,大家都沒撈著,但也沒虧。”
“那我們之前說好的三千英鎊呢?”基奧問。
墨菲想了想。在北愛爾蘭人的恐嚇之後,他可不想再受到自己人的威脅。
“弟兄們,隻能每人一千五,”他說,“但你們得等一陣子,等我弄到錢。為了這次行動,我已經賠了老本。”
即使不滿意,他們也平靜多了。
“布蘭登,你,布雷迪,還有基奧,把這裏打掃幹淨。每一處刮擦痕跡、腳印和泥裏的車轍,全都清除掉。做完這一切之後,駕駛那輛轎車把司機扔到南方的路邊,扔掉他的鞋子,嘴巴、眼睛和手腕的膠布繼續貼著,這樣他就是報警,也得花些時間。然後轉向北方,開回家去。
“我說話算數,基奧,我開著卡車把它扔到去基普爾的山丘上,然後我步行下山,在返回都柏林的大路上說不定可以搭一輛順風車。同意嗎?”
他們都同意了,也別無選擇。那些北方佬已經砸爛了拖車後部的鐵鎖,所以這幫人不得不四處找來木條以便把兩扇車門的鎖扣扣住。隨後,他們把裝著讓人失望的貨物的車廂門關上。墨菲駕駛著這輛大貨車轟隆隆地從農場出來,返回到那條土路上,繼而左轉朝朱斯樹林和威克洛山區駛去。
此時剛過九點三十分,墨菲在經過朗德伍德公路邊上的樹林時,遇上一輛拖拉機。一般說來,這麽晚的時候農民是不會開著拖拉機出來的,而且這輛拖拉機一隻大燈不亮,另一隻則沾滿了泥,後麵的掛車上還裝著十噸幹草捆。但這個農民就開著這樣一輛拖拉機在黑夜裏外出了。
當墨菲看到拖掛貨車迎麵而來的龐大身影時,他正在兩道石牆之間疾馳。他立即踩下急刹車。
拖掛貨車雖然能夠比同等長度的固定結構卡車更靈活地轉彎,但刹車時卻很危險。如果起拖曳作用的車頭與載貨的拖車不在一條直線上,它們就會呈V字形彎折。笨重的拖車會把車頭擠到旁邊打滑。墨菲的貨車就發生了這種情況。
幸虧有威克洛山區隨處可見的石頭牆擋著,他才沒有滾下去。那個農民加大油門衝進旁邊的農場大門,身後載著草捆的拖車則避讓不及。當拖拉機的拖車撞上來時,墨菲的車頭開始打滑。貨車的刹車咬死了,裝載的肥料向他擠過來,草捆因為壓力爆裂開來,撒落到他的駕駛室上麵,幾乎把駕駛室埋了起來。他身後拖車的尾部撞上一道石牆,彈回到路麵後,又撞到了對麵的石牆上。
當金屬與石牆摩擦的嘎吱聲停下時,農用拖車脫開了與拖拉機的連接,滑行了十英尺後,直直地停在了那裏。衝擊力把農夫從座位甩到了一堆青貯飼料裏;他正在大聲尖叫。墨菲則坐在草捆下的昏暗駕駛室裏。
與石牆的撞擊導致拴住貨車車廂後門的木條雙雙斷裂,兩扇車門洞開著。一些玫瑰花肥料散落在卡車後麵的道路上。墨菲打開駕駛室車門,扒開草捆下車。他隻有一個念頭,就是盡可能遠離這裏,越遠越好。黑暗中,那農夫不可能認出他。但當他爬下駕駛室時想起來,還沒擦掉自己留在駕駛室裏的指紋。
農夫已經從青貯飼料堆裏鑽了出來,正站在貨車駕駛室旁邊的道路上,渾身散發出一股現代須後水製造商無論如何也炮製不出來的氣味。顯然,他在等待墨菲出來。墨菲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他要讓農夫消氣,還要主動幫著把草捆重新裝上拖車,然後,他將抓住機會擦掉駕駛室裏的指紋,在黑暗中溜走。
就在這時,來了一輛警察巡邏車。警車總是很奇怪,當你需要它的時候,哪裏都找不到;可你才把對方的車擦掉一點點漆,它就會突然冒出來。這輛警車剛剛護送一位部長從都柏林回到安納摩爾附近的鄉間住宅,正在返回首都的途中。當墨菲看到汽車前燈時還以為隻是一輛普通汽車,車燈熄滅時,他才看出這是真家夥。車頂上有警察局的標記,而且會發亮。
一位警長頭銜的警察和一位警員慢慢繞過已經不會動彈的車頭和拖車,打量著四處散落的草捆。墨菲明白他隻能撒謊了。黑暗中,他仍可以趁機逃走。
“你的?”警長朝著貨車點頭示意,問道。
“是的。”墨菲說。
“在主路上行駛很久了?”警長說。
“是啊,天也晚了,”墨菲說,“今天下午到羅斯萊爾的渡輪晚點了,我想交完貨回家睡覺。”
“證件。”警長說。
墨菲鑽進駕駛室,把利亞姆?克拉克的那疊單據遞給了他。
“利亞姆?克拉克?”警長問道。
墨菲點點頭。單據都符合。那名警員剛才在檢查拖拉機,現在回到了警長身邊。
“你的一個大燈壞了,”他朝農夫點了點頭,“另一個燈沾著泥土,十碼外根本看不見這輛貨車。”
警長把單據還給墨菲,把注意力轉向農夫。農夫剛才還理直氣壯,現在開始擔心了。墨菲反而來了精神。
“我不想小題大做,”他說,“但警察說得對,根本就看不見拖拉機和拖車。”
“你有駕照嗎?”警長問農夫。
“在家裏。”農夫回答。
“也有保險,對吧,”警長說,“希望都是齊全有效的,我們等會兒去看看。車燈壞了,你現在不能再開了。把拖車推到田野裏去,把幹草從路麵上清理掉,天亮後你再來收拾吧。我們送你回家,順便也看看你的證件。”
墨菲的精神更加高漲,他們馬上就要離開了。警員開始檢查卡車的車燈。前燈完全正常,他走過去檢查尾燈。
“你裝的什麽貨物?”警長問道。
“肥料,”墨菲回答,“苔蘚牛糞各一部分,對玫瑰花很適用。”
警長哈哈大笑起來。他轉身去看農夫,農夫正把幹草扔到拖車後麵去。路麵已經差不多清理幹淨了。
“這車拉了一車肥料,”他說,“可你卻栽了進去,淹到脖子根。”他被自己的風趣逗笑了。
警員從大貨車的拖車後麵回來了。“車門撞開了,”他說,“幾隻袋子掉到地上摔破了。我認為你最好去看一看,警長。”
他們三人沿著車身走向車尾。
有十二隻袋子從洞開的車門掉了出來,其中四袋散了包。月光灑在裂開的塑料編織袋之間的一堆堆褐色肥料上。警員拿出手電查看。如同後來墨菲對他的獄友們所說的那樣,人在倒黴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
在月光和手電光下,從破損的袋子裏露出來的赫然是火箭筒和機關槍。墨菲的胃部翻騰起來。
愛爾蘭警察一般不攜帶手槍,但在執行護送部長的任務時,他們是帶槍的。警長的自動手槍對準了墨菲的腹部。
墨菲歎了一口氣,這真是一個倒黴的日子。他不但沒能劫到九千瓶白蘭地,反而截獲了別人的走私軍火,他心裏明白這個“別人”應該是誰。他能夠想象出今後兩年自己可能會待在哪幾個地方,但都柏林的大街不會包括在內。
他慢慢地舉起雙手。
“我能交代的情況不是很多。”他坦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