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諜課(全八冊)

詐 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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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明法官在火車一等包廂的角落座位裏舒服地坐下來,打開當天的《愛爾蘭時報》,掃了一眼標題,把報紙放到了膝蓋上。

慢車到特拉利要四個小時,有的是看報紙的時間。他悠然地注視著窗外金斯布裏奇車站的忙亂景象,幾分鍾之後,這列從都柏林到特拉利的火車就要離站,把他悄悄送往凱裏郡城關鎮去審案了。他暗想,這個包廂如果始終隻有他一個人就好了,他就能靜心處理文件了。

可惜事與願違。這個想法在腦海裏剛剛閃現,包廂門就被打開來,有人進來了。他不想抬頭。門滑過去又關上,來人把手提包扔到行李架上,然後在他對麵坐了下來,中間隔著閃閃發亮的胡桃木小桌子。

科明法官瞟了他一眼。這位旅伴身材瘦小,額前有一縷沙色的頭發淘氣地豎立著,褐色的眼睛透出無限憂鬱和哀傷。他的西裝是舊粗呢的,搭配著相得益彰的馬甲和針織領帶。法官估計,他不是和馬打交道的,就是公司小職員。想罷,他繼續看著窗外。

他聽到外麵的列車員對著線路上噴著氣的老式蒸汽機車司機喊話,然後是列車員的尖利哨聲。正當火車發出第一聲歡快響亮的汽笛聲、車廂隨之緩緩開動時,車外有一個全身黑衣的高大身影跑過他的車窗。法官聽到咫尺之外的車廂門打開時的撞擊聲,以及有人踏上車廂廊道的腳步聲。不一會兒,喘著粗氣的黑色身影出現在包廂門口,然後寬慰地坐到遠處的一個角落裏。

法官又瞟了一眼。新來者是個紅臉膛的神父。法官再次看向窗外,他是在英格蘭受的教育,不喜歡搭訕。

“天哪,你差點就趕不上了,神父。”他聽到小個子男人這麽說。

黑衣人又喘了幾口氣。“還真是有點懸呢,孩子。”神父回答說。

幸好那之後他們都陷入了沉默。科明法官看著金斯布裏奇車站漸漸退出視線,取而代之的是幾排被煙熏黑了的醜陋房子,那時的都柏林西郊盡是這樣的景色。這列南方鐵路公司的火車加大馬力,車輪在鐵軌上的鏗鏘節奏也隨之加快。科明法官拿起了報紙。

標題和頭條新聞是關於埃蒙?德?瓦萊拉[14]總理的,昨天他在國會下議院就馬鈴薯價格一事大力支持農業部長。版麵的最底端是一條豆腐幹大的報道,提到有位希特勒先生接管了奧地利[15]。編輯有權決定刊登什麽新聞,科明法官心裏想道。報上再也沒有能讓他提起興趣的消息了,五分鍾後他折起報紙,從公文包裏拿出一疊法律資料翻閱了起來。在他們駛離都柏林市區不久,基爾代爾地區的綠色田野也從窗口一閃而過。

“先生。”他對麵一個聲音怯生生地說。天哪,他想,那個人想說話了。他抬起眼皮,正好遇上對麵那人西班牙獵狗般懇求的眼神。

“占用一點桌子,您不會介意吧?”那人問道。

“不介意。”法官說。

“謝謝,先生。”那人的英語聽起來明顯帶有愛爾蘭西南地區的土音。

法官繼續研讀一起複雜民事案件的處理文件,那是他從特拉利返回都柏林後要審的案子。這次他作為巡回法官到凱裏郡去主持當季的聽證會,應該是手到擒來的事。以他的經驗,這些農村地區的巡回法庭,隻會提供些最簡單的案件讓地方陪審團來作決定,且結論通常一目了然。

小個子從口袋裏掏出一副不怎麽幹淨的撲克牌,發出幾張後排成列,打發無聊的時間。他不想去看,過了一會兒,他的注意力被一陣咯咯聲吸引住,這才再次抬起頭來。

為了集中精神,小個子用舌頭舔著牙齒,所以才會發出這樣的響聲。他直勾勾地盯著每列末尾翻開的牌麵。科明掃了一眼,注意到一張紅9沒有接到一張黑10上。雖然很顯眼,但小個子沒看出搭配關係,又發出三張牌。科明法官抑住衝動,把注意力轉回文件上。與我無關,他心裏想道。

但一個人玩牌戲是很吸引人的,尤其是他玩得很臭的時候。不到五分鍾,法官就神不守舍,再也看不進民事訴訟案卷了。他轉而盯著那些翻開的紙牌,最後,他實在按捺不住了。右邊有一個空列,而第三列一張翻開的K應該移到空位上去。他咳嗽了一下,小個子警覺地抬起頭來。

“這張K,”法官溫和地說,“應該移到空列的頭上去。”

玩牌的人低頭一看,發現了這點,把那張K移動過去。現在翻開的牌正好是一張Q,於是他接到K的後麵。他又順利地挪動了七次,現在,K打頭的那列是以一張10結尾。

“這是一張紅9,”法官說,“現在可以移過去了。”

那張紅9及其連帶的六張牌被移動到10那邊去。又一張牌可以翻開了,是一張王牌,他放到了上麵。

“我相信你肯定能夠玩到底。”法官說。

“唉,我不行,先生。”小個子邊說邊搖了搖腦袋,他長著雙憂鬱的眼睛,“說實在的,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通關過呢!”

“繼續玩,繼續。”科明法官說,他的興趣更濃厚了。在他的幫助下,這次遊戲確實通到了底。小個子驚奇地凝視著已經解開的遊戲牌局。

“通關了,你看。你做到了。”法官說。

“哦,但沒有大人您的幫助是不行的,”這個眼神憂鬱的人說,“您對撲克牌很在行啊,先生。”

科明法官不清楚玩牌的人知不知道他是個法官,但又覺得那人不過是在用當時愛爾蘭通用的方式稱呼一個多少值得尊敬的人。

那位神父也已經放下手裏那本已故紅衣大主教紐曼的布道選集,上前來看紙牌了。

“哦,也不怎麽樣。”法官說。在基爾代爾街俱樂部,他偶爾會與老朋友打打橋牌、玩玩撲克。

私下裏,他對自己的那套理論頗感自豪:聰明的法律思維,加上訓練有素的觀察力、演繹推理能力和敏銳的記憶力,總能打出一手好牌。

小個子停止了牌戲,開始漫不經心地玩起五張牌的梭哈。他翻看了一下牌麵,收起來放回盒子裏。最後,他把整副紙牌放下,歎出一口氣。

“到特拉利路途遙遠。”他若有所思地說。

事後,科明法官怎麽也想不起來究竟是誰提到“撲克”這個詞的,但他懷疑也許是他自己。不管怎麽說,他拿過那副牌來,發了幾手自己玩。他高興地注意到,其中有一手是一把“葫蘆”:三張J和兩張10。

小個子麵帶一絲微笑,似乎對自己的大膽頗為驚訝,他抓起一手牌拿到自己的眼前。

“我敢打賭,先生,假設賭一個便士,你肯定拿不到比這手更好的牌。”

“好的。”法官說,然後發了第二手牌,拿到麵前看。這次不是“葫蘆”,但有一對9。

“好了嗎?”科明法官問道。小個子點了點頭,他們都亮出了牌。小個子有三張5。

“唉,”法官說,“但我沒有摸新牌,我應該摸的。再來,夥計。”

他們重來了一次。這一次,小個子摸了三張新牌,法官兩張。法官的牌大。

“我贏回了‘一便士’。”法官說。

“是的,先生,”對方說,“真是一手好牌。您玩牌有技巧,我能看出來,雖然我自己沒有。真的,先生。您有技巧。”

“隻不過是清晰的推理和概率的計算。”科明法官糾正說。

這時候,他們交換了名字,按當時的慣例隻說姓氏。法官省掉自己的頭銜,簡單地告訴對方他叫科明,對方自稱是奧康納。五分鍾後,在薩林斯和基爾代爾之間,他們友好地玩了一會兒撲克。五張牌的梭哈似乎不錯,他們心照不宣地開始了。當然,不賭錢。

“問題是,”在玩過第三把後,奧康納說,“我記不住誰下了多少賭注。大人您記性好,幫忙記記吧。”

“我有辦法。”科明法官說,他得意洋洋地從公文包裏翻出一大盒火柴。他喜歡早飯後享用一支雪茄,晚飯後再來一支,但絕不會用汽油打火機去點四便士一支的上好哈瓦那雪茄。

“好極了。”當法官給每人分了二十根火柴梗時,奧康納開心地說。

他們頗有興致地玩了十幾把,雙方各有輸贏,不分上下。但兩個人玩撲克不過癮,因為隻要一方牌不好,想“扣牌”放棄的話,另一方也玩不下去。眼下剛過基爾代爾鎮,奧康納問教士:“神父,和我們一起玩玩怎麽樣?”

“哦,恐怕不行,”紅臉膛的教士笑著說,“我不太會玩牌,不過,”他補充說,“在神學院時,我倒是與小夥子們玩過一次惠斯特[16]。”

“規則是一樣的,神父,”法官說,“一旦學會,終身不忘。總共是五張牌,如果你覺得手裏的牌不好,就可以摸新牌,摸到五張為止。然後你估計一下自己手裏的牌是好是壞。如果是好牌,你可以押上超過我們的賭注;如果不好,你就別下注,然後扣牌。”

“要賭錢的話,我恐怕……”神父帶著疑慮說。

“這隻是火柴梗,神父。”奧康納說。

“不會有人耍花招吧?”神父問道。

奧康納驚訝地揚起眉毛。科明法官有點傲慢地笑了。

“不會耍花招的,”他說,“規則很清楚,誰大誰小一目了然。瞧……”

他在公文包裏翻了一陣,取出一張印有橫條線的白紙,又從內口袋裏掏出一支鍍金的自動鉛筆,開始在紙上書寫。神父湊過去仔細看。

“這些牌裏最大的,”法官說,“是至尊同花順,就是王牌開始的五張同花色牌,也就是說,其他的牌必須是K、Q、J和10。”

“我猜也是。”神父謹慎地說。

“然後是四張一樣的牌,叫炸彈。”法官說,他在至尊同花順下麵寫上這個詞語,“按照字麵的意思,就是四張王牌、四張K、四張Q,依次到四張2,再隨便帶一張牌。當然,四張王牌比四張K或其他的都大。明白了嗎?”

神父點了點頭。

“接下來是葫蘆。”奧康納說。

“恐怕不是,”科明法官糾正說,“朋友,接著是同花順。”

奧康納拍了一下腦門,像是承認了自己是傻瓜。“對,對,沒錯。”他說,“你看,神父,同花順很像至尊同花順,隻是開頭的不是王牌,但五張牌必須同一花色,而且得按順序。”

法官在紙上的“炸彈”條目下寫上他的描述。

“現在才是奧康納說的葫蘆,意思是三張同點和兩張同點的牌,構成一副三帶二。如果三張牌是10,另兩張是Q,這就叫葫蘆。三張10的葫蘆。”

神父再次點頭。

法官在清單上繼續寫下去,解釋著每一手牌,從“同花”“順子”“三張”“兩對”“一對”到“以王牌為首的散牌”。

“那麽,”寫完後他說,“顯而易見,‘一對’‘以王牌為首的散牌’或者雜牌,通常就是一副臭牌,是很糟糕的,你不能以此下注。”

神父盯著這份清單。“我可以看看嗎?”他問道。

“當然可以,”科明法官說,“你拿著吧,神父。”

“嗯,既然隻賭火柴梗……”神父說著就加入進來。偶爾來場友誼賽畢竟算不上罪惡,賭上火柴梗也無所謂。他們把火柴梗平均分成三堆,開始打牌。

在前兩把牌局中,神父早早放棄了,他看著另外二人叫牌,法官贏了四根火柴梗。到第三把時,神父的臉色亮了起來。

“這牌好嗎?”他問道,一邊把手裏的牌給那兩個人看。牌很好,是一手葫蘆,三張J加兩張K。法官懊惱地收起自己的牌。

“哦,這牌很好呀,神父,”奧康納耐心地說,“但您不應該給我們看,明白嗎?因為一旦知道您有什麽,而我們的牌沒您的好,我們就不會下注。您自己的牌應該……嗯,就像懺悔室裏的話,是保密的。”

這個神父聽得懂。“像懺悔室裏的話那樣保密,”他重複著,“啊,我明白了。一個字也不能告訴別人,對吧?”

道過歉後,他們又開始了。在抵達瑟勒斯前的六十分鍾時間裏,他們玩了十五把。法官的火柴梗堆成一座小山,神父快輸光了,眼神憂鬱的奧康納也隻剩下一半,他出錯太多,神父看上去還是一知半解。隻有法官玩得很好,他用訓練有素的法律思維估算獲勝概率。牌局證實了他那“頭腦勝過運氣”的理論。剛過瑟勒斯時,奧康納走了神,法官不得不兩次提醒他回到牌局上來。

“玩火柴梗恐怕沒什麽勁,”在第二次走神後,他坦言說,“要不我們就此打住吧?”

“哦?我倒是樂在其中。”法官說。大多數贏家都會覺得樂在其中。

“要不我們玩點有意思的?”奧康納帶著歉意說,“我天生不是賭徒,但幾個先令應該沒什麽關係。”

“如果你願意,”法官說,“但你已經輸了一些火柴呢。”

“哎呀,大人,我的手氣馬上就要來了。”奧康納露出淘氣的微笑。

“那我就退出,”神父口氣堅決地說,“我的錢包裏恐怕隻有三英鎊,那是我與母親在丁格爾度假時要用的。”

“但是,神父,”奧康納說,“沒有你我們玩不成啊。就幾個先令……”

“即使是幾個先令,孩子,對我來說也太多了,”神父說,“聖母教會可不是想賺錢的人要去的地方。”

“等等,”法官說,“我有辦法了。奧康納,你我之間分一下火柴梗。然後我們每人借給神父等量的火柴梗,從現在起火柴梗就有了價值。如果他輸了,我們不向他要債。如果他贏了,他把我們借給他的火柴梗還給我們,還清後是他的盈利。”

“大人,您真是天才。”奧康納驚喜地說。

“但我不能賭錢。”神父反對說。

一陣難堪的沉默。

“那就把贏的錢全都捐給教會的慈善事業,怎麽樣?”奧康納提議,“這樣上帝應該不會反對了吧?”

“主教會反對,”神父說,“我得先取得他的同意。不過……丁格爾有個孤兒院,我母親在那裏做飯。冬天北風很冷,可是泥煤的價格……”

“捐款。”法官得意地叫道,他轉向那兩個迷惑不解的同伴,“神父贏的話,超過我們借給他賭金的那部分,無論多少,算是我們給孤兒院的共同捐款。你們說呢?”

“我想,即使是我們的主教,也不會拒絕給孤兒院的一筆捐款。”神父說。

“捐款是一點心意,算是你陪我們玩紙牌的回報,”奧康納說,“這主意好極了。”

神父同意了,於是他們又重新開始。現在法官和奧康納把火柴梗分成兩堆。奧康納發現,火柴梗不到五十根,他們也許會用完籌碼。科明法官又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們把火柴梗折成兩段,有火柴頭的半根價值,是半根光火柴梗的兩倍。

奧康納說,他身上帶著度假用的三十多英鎊,這是他的上限。誰也不反對科明使用支票——他顯然是一位紳士。

這麽決定後,他們借給神父十根有頭的火柴和四根沒頭的,兩人各出一半。

“那麽,”科明法官邊洗牌邊說,“賭注是多少?”

奧康納舉起沒有頭的半根火柴梗。

“十先令怎麽樣?”他說。這使法官有點吃驚。他從盒子裏倒空的四十根火柴梗,現在成了八十個半根,代表六十英鎊。在一九三八年可是一個很可觀的數額。神父麵前有十二英鎊,另外兩位每人有二十四英鎊。法官聽到神父歎了一口氣。

“一不做,二不休,上帝保佑我。”神父說。

法官突然點了點頭。他用不著擔心,頭兩把他就贏了,幾乎贏了十英鎊。第三把時,奧康納早早扣了牌,輸了十先令,又下注。神父押了四根一英鎊的火柴梗。科明法官看著自己手裏的牌,他有一副葫蘆,三張J和兩張7。這牌已經很大了,神父隻剩下七英鎊。

“我跟你的四英鎊,神父,”他說著把自己的火柴推到中間,“我再加五英鎊。”

“天哪,”神父說,“我差不多要輸光了,怎麽辦呢?”

“如果你不想讓科明先生再押上你不能跟的賭注,隻有一個辦法,”奧康納說,“你把五英鎊推到前麵去,要求看牌。”

“我要看牌。”神父像是背誦一句儀式詞,一邊把五根有頭的火柴梗推向前去。法官亮出一副葫蘆,等待著。神父亮出了四張10。他把自己的九英鎊收回,加上法官的九英鎊,還有三十先令的底金。他手裏原先有兩英鎊,現在變成了二十一英鎊十先令。

此時,他們抵達了利默裏克樞紐。在愛爾蘭鐵路係統中,這個站並不靠近利默裏克,而是在蒂珀雷裏郊外。因為這個站台沒有下行列車,所以貨車駛過主站台後,又倒了回去。有幾個人上下車,但不影響這場牌局,也沒人進入這個包廂。

到查爾維爾時,神父贏了奧康納十英鎊,奧康納看上去憂心忡忡,牌局的節奏慢了下來。奧康納現在一直早早扣牌,而隻要另外兩人中有一人扣牌,那一局就結束了。這樣過了許多局。快到馬洛時,他們商定,扔掉所有小牌,留下7以上的大牌,湊成一副三十二張牌的撲克,牌局的速度加快了。

到了海德福德,可憐的奧康納輸了十二英鎊,法官輸了二十英鎊,都輸給了神父。

“我現在歸還開始時借的十二英鎊,這個主意不壞吧?”神父問道。

另兩個人都同意,他們各自拿回出借的六英鎊。神父還有三十二英鎊。奧康納繼續謹慎地玩著,隻加注了一次,用一手葫蘆勝了兩個對子和一副同花,贏回了十英鎊。基拉尼湖區此時從窗外掠過,沒人欣賞這湖光山色。

過了法蘭福後,法官發現他終於等來了他要的牌。摸了三張牌後,他興奮地看著手裏的四張Q和一張梅花7。奧康納肯定也有一手好牌,因為當法官跟了神父的五英鎊又加了五英鎊時,他也跟了牌。當神父跟了五英鎊又加注十英鎊後,奧康納慌慌張張扣了牌。他又回到開始玩牌時的十二英鎊了。

法官咬著大拇指指甲。隨後,他跟了神父的十英鎊又加注十英鎊。

“還有五分鍾到特拉利。”列車員把腦袋探進包廂門說。神父沮喪地凝視著桌子中間的火柴梗,和代表了他自己的十二英鎊的那小堆。

“我怎麽辦呢?”他說,“噢,天哪,我可怎麽辦呢?”

“神父,”奧康納說,“你不能再加注了,你必須跟定,並要求亮牌。”

“我想也是。”神父悲傷地說。他把十英鎊的火柴梗推到桌子中央,自己就留下兩英鎊,“剛才我玩得很不錯,有三十二英鎊,我本應該把它們留給孤兒院的,但現在我隻能給他們兩英鎊了。”

“我來補到五英鎊,神父,”科明法官說,“看,四位女士。”

奧康納吹起了口哨。神父看了看攤開的四張Q,然後又看了看自己手裏的牌。

“K沒有Q大嗎?”他疑惑地問道。

“比Q大,如果你有四張的話。”法官說。

神父把牌攤到桌子上。

“可是我有呀。”他說。他還真有。“上帝保佑,”他喘著氣說,“我還以為要輸光了。我還想你手裏肯定有一把至尊同花順呢。”

火車駛進特拉利時,他們清理了紙牌和火柴。奧康納收回自己的撲克;法官把折斷的火柴放進煙灰缸。奧康納從口袋裏取出十二張一英鎊的鈔票,數了數,遞給神父。

“上帝保佑你,孩子。”神父說。

科明法官遺憾地掏出支票本。“應該是正好五十英鎊吧,神父?”他說。

“是這樣,”神父說,“沒錯,可我忘了我們開始時是怎麽說的。”

“我向你保證,我欠孤兒院五十英鎊。”法官說,他準備開支票,“你說的是丁格爾孤兒院?那我就寫上這個抬頭?”

神父似乎迷惑了。

“這個,我認為他們沒有銀行賬戶,那是一個小地方。”神父說。

“那我最好開到你的名下。”法官說,他等著對方報出一個名字。

“可我也沒有銀行戶頭,”神父窘迫地說,“我從來沒有管過錢。”

“那就隻能這樣了。”法官禮貌地說。他很快寫完,撕下支票,遞給了神父:“這是付給持票人的,特拉利的愛爾蘭銀行能夠兌現,我們剛好來得及。他們三十分鍾後關門。”

“你是說在銀行裏憑這個他們會給我錢?”神父問道,他小心翼翼地拿著支票。

“當然嘍,”法官說,“但當心別弄丟了。這是付給持票人的,所以誰拿了都可以去兌現。好了,奧康納、神父,這是一次非常有意思的旅程,雖然不便宜。我祝你們今天好運。”

“我也一樣,”奧康納悲涼地說,“上帝一定是偏向您這邊的,神父。我很少見到這樣一手牌。這對我是個教訓,以後不能在火車上玩牌了,尤其是絕對不能與剛教會的人玩。”

“我負責在日落前把錢送到最需要的孤兒院那裏去。”神父說道。

他們在特拉利車站的月台上分手。科明法官去了自己的酒店,他想早點安寢,因為明天上午要開庭審案。

上午一開始的兩個案子簡單明了,由於被告都對輕微過失認罪,他以罰款結了案。特拉利選出的陪審團一直在旁邊閑坐著。

第三名被告被傳喚時,科明法官正低頭寫著什麽。從被告席看去,隻能看到他的法官假發。

“帶羅南?誇克?奧康納到庭。”書記員以低沉的聲調如此喊道。

一陣腳步拖地的走路聲傳來,這時,法官仍在寫字。

“你是羅南?誇克?奧康納?”書記員問新來的被告。

“我是。”那個聲音說。

“羅南?誇克?奧康納,”書記員說,“你被指控利用紙牌進行詐騙,觸犯了一八四五年《賭博法》第十七條規定。案件中,你,羅南?誇克?奧康納,於今年五月十三日在凱裏郡,利用撲克牌,靠欺騙或非法設備或非法手段,從一個叫勒根?基恩的人那裏贏得一筆錢,並借此以欺詐行為從勒根?基恩處獲取了該筆錢。你對指控有無異議?有罪還是無罪?”

在陳述過程中,科明法官異常小心地放下筆,又凝視了一會兒自己的文件,似乎想一直這樣處理整個審訊,最後,他抬起眼皮。

長著一雙西班牙獵狗般的眼睛的小個子,在法庭下方吃驚地凝視著他。科明法官也同樣驚恐地凝視著這個被告。

“沒有罪。”奧康納以耳語般的聲音說。

“等一下。”法官說。整個法庭安靜下來,都在看他。他不動聲色地坐在凳子上,內心卻是一片混亂。他可以馬上停止這起案子的審理,聲稱自己認識這個被告。

隨後,有一個念頭告訴他,這將意味著重審:被告現在已被正式起訴,這樣一來會產生額外的費用,須由納稅人承擔。現在的關鍵問題在於,他心裏想道,他能不能公正且正確地審案,並向陪審團作出一個真實公正的結論呢?他認為自己能做到。

“請向陪審團宣誓。”他說。

書記員照做了,然後詢問奧康納是否有律師。奧康納說他沒有,但希望能自我辯護。科明心裏暗暗發誓。現在,公平要求他站在被告一方去對付公訴人。

這位公訴人現在站起來陳述事實,他說的這個事實很簡單。五月十三日,特拉利一個叫勒根?基恩的雜貨商人,在都柏林登上從都柏林開往特拉利的火車回家。他碰巧隨身帶了一些現金,有七十一英鎊。

旅途中,他偶然參加了與被告及另一個人的賭局,使用的是被告提供的一副撲克牌。他輸的錢太多,於是產生懷疑。在法蘭福,即特拉利的前一站,他找了個借口下車,找到鐵路公司的一名員工,要求特拉利警察到站台上等待。

他的第一證人是特拉利警隊的一個警長,這位身材高大結實的男子為逮捕做了證。他宣誓說,五月十三日得到消息後,他在特拉利火車站等著都柏林的火車進站。有個曾向他舉報的人,為他指出了被告,後來得知舉報人是勒根?基恩先生。

警長要求被告與基恩一起去特拉利警署,被告去了。在警署,被告被要求掏空口袋,物品中有一副撲克牌,經基恩指認,就是在火車上玩牌戲的那副撲克。

警長說,這些東西已被送到都柏林檢查,在收到都柏林的檢查報告後,奧康納被指控觸犯了法律。

到目前為止,案子很清楚。下一個證人來自都柏林愛爾蘭警方詐騙科。他昨天顯然也在那趟火車上,法官心裏沉思著,他坐的是三等車廂。

這位刑警發誓說,經過仔細檢查,發現這副撲克是動過手腳的。公訴人拿起一副紙牌,刑警仔細分辨。這副牌又傳回公訴人手裏。公訴人詢問這副牌是如何動的手腳。

“通過兩種方法,大人,”刑警告訴法官,“用所謂的‘陰影法’和‘修邊法’。在四種花色的每張紙牌背麵的不同部位,都進行了修邊,牌的上下兩頭都修過,這樣,無論拿牌的時候哪一頭朝上都不影響。在修邊法中,圖案邊緣與紙牌邊緣之間的白色界限,被修改成了不同的寬度。這種變化雖然很細微,但從桌子對麵也能夠看得出來,這為騙子指明了對家持牌的花色。我說清楚了嗎?”

“完全清楚了。”科明法官說,他的眼睛凝視著奧康納。

“大牌,從王牌到十,是用陰影法區分的,也就是用化學藥水輕微改變紙牌背麵小區域內圖案的色澤,使之暗淡或明亮。區域很小,有時候並不比圖案裏的一個漩渦大,但足以讓桌子對麵的作弊者發現,因為他知道自己要看哪裏。”

“騙子在發牌的時候也能作弊嗎?”公訴人問道。他知道陪審團現在來了興趣,這畢竟與偷馬案大為不同。

“發牌時也許能作假,”詐騙科的刑警承認說,“但沒有必要。”

“有可能贏過這樣的賭徒嗎?”公訴人問道。

“不可能,先生,”證人對法官席說,“撲克牌作弊者知道對方有一手好牌時,會拒絕加注;知道自己有更好的牌時,可以多押賭注。”

“沒有問題了。”公訴人說。奧康納又一次放棄了對證人的盤問。

“關於證人的證詞,你有權向他提出任何問題。”科明法官告訴被告。

“謝謝,大人。”奧康納說,但他還是保持著沉默。

第三個公訴人,也是最後的主要證人,是特拉利的雜貨商勒根?基恩。他走進證人席,像一頭公牛進入了鬥牛場一樣,狠狠瞪著奧康納。

經公訴人提醒,他開始陳述。那天他在都柏林做一樁生意,所以身上帶有大量現金。在火車上,他受誘騙參加了一場撲克賭博。他以為自己是個老手,但還沒到法蘭福就輸掉了六十二英鎊。他起了疑心,因為無論他的牌多麽好,都比不上另一個人。

在法蘭福,他下了趟火車,確信自己上當受騙了,就要求警察到特拉利車站來。

“我猜得沒錯,”他向陪審團大聲說道,“那個人的紙牌動過手腳。”

陪審團裏那十二位堅信真理的人紛紛嚴肅地點頭。

這時候,奧康納站起來準備盤問證人。他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憂鬱,就像是牛棚裏的一頭無辜的小牛。基恩先生怒視著他。

“你說我掏出了那副紙牌?”他以抱歉的口吻問道。

“是的。”基恩說。

“是怎麽掏出來的?”奧康納問道。

基恩有點迷糊。“從你的口袋裏。”他說。

“對,”奧康納讚同地說,“從我口袋裏。但我拿紙牌幹什麽了?”

基恩想了一想。“你開始玩接龍遊戲。”他說。

科明法官幾乎要相信這是個天大的巧合了,他的心突然咯噔一沉。

“是我先與你搭訕的嗎?”被告問道,“還是你先找我說話的?”

身材魁梧的雜貨商人看上去很沮喪。“我先與你說話的,”他說,然後他轉向陪審團補充說,“那個人玩得太差勁了,我忍不住說了話。黑牌連在紅牌上麵,紅牌連在黑牌上麵,他連這個都沒看出來,所以我指點了他幾下。”

“但玩撲克的時候,”奧康納追問說,“是我建議玩友誼賽,還是你建議的?”

“是你,”基恩熱切地說,“你還建議說我們來點刺激的,加點賭注,賭錢。六十二英鎊是很多錢呢。”

陪審團又點頭。確實如此,這些錢差不多夠一個工人一年的開銷了。

“我說是你,”奧康納對基恩說,“是你建議玩撲克,是你提議賭錢的。之前我們在玩火柴梗。”

雜貨商人仔細回想著。他一臉忠厚老實,腦子裏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也許是我。”他承認說,接著他又想起了什麽,於是轉向陪審團,“但那不就是整樁騙局嗎?那不就是騙子想幹的事情嗎?他誘騙受害人參加賭博。”

基恩顯然喜歡“誘騙”這個詞語,但對法官來說這是一個新詞。陪審員紛紛點頭,顯然他們也不喜歡受到誘騙。

“最後一點,”奧康納悲傷地說,“當我們清賬的時候,你付給我多少?”

“六十二英鎊,”基恩憤怒地說,“那是血汗錢啊。”

“不對,”奧康納在被告席上說,“你輸給我本人多少?”

特拉利的雜貨商仔細回想著。他的下顎拉長了。“沒付給你,”他說,“沒有。是那個農民贏了。”

“我從他那裏贏錢了嗎?”奧康納問道,他快要哭出來了。

“沒有,”證人說,“你大概輸了八英鎊。”

“沒有問題了。”奧康納說。

基恩先生正要走下去,這時候法官叫住了他。“等一下,基恩先生。你說‘那個農民贏了’?那個農民到底是什麽人?”

“火車包廂裏的另一個人,大人。他是來自韋克斯福德的一個農民,玩得不好,但手氣特別好。”

“你沒問他名字嗎?”科明法官問道。

基恩看上去一副迷惑的樣子。“沒問,”他說,“是被告拿出的撲克,他要詐騙我。”

案件的指控結束了。發過誓後,奧康納站在證人席上為自己做證。他的陳述相當簡單平淡。他以販賣馬匹為生,這並不違法。他喜歡玩紙牌,友誼賽,且玩得不算好。五月十三日火車旅程的前一周,他在都柏林酒吧裏安靜地喝著黑啤酒,感覺長椅上靠近他大腿的地方有個硬東西。

那是一副舊撲克牌,顯然是這個卡座裏的前一位客人落下的。他想交給店員,但又想,舊撲克已經不值錢了,於是他信了自己,收下了牌,好在販賣馬匹的漫長旅途中消磨時光。

如果這牌動過手腳,那麽他是毫不知情的。他不懂那位刑警所說的什麽陰影和修邊處理是什麽意思,也不知道這副從酒吧椅子上撿來的撲克牌背麵能看出什麽名堂。

至於詐騙,詐騙難道不該贏錢嗎?他問陪審團。在那次旅途中,他已經輸了八英鎊十先令,輸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因為那個農民手氣太好了。如果基恩先生比他下了更大的賭注、輸了更多的錢,那也許是因為基恩先生比他衝動。但說到詐騙,那與他沒關係,不然他肯定不會輸掉那麽多辛辛苦苦掙來的錢。

在盤問環節,公訴人試圖找出這份陳述的破綻,但這個小個子謙恭又頑固地進行抗辯。最後,公訴人不得不坐了下來。

奧康納回到被告席,等待法庭的結論。科明法官朝他看過去。你真是個可憐蟲,奧康納,他心裏想道。要麽你的故事是真的——那你就是一個時運不濟的倒黴蛋;要麽你的故事是假的,那你肯定是這個世界上最窩囊的騙子。不管怎麽樣,你兩次都輸了,用你自己的撲克,在火車上把錢輸給了陌生人。

但在總結中,他不能說出這番話。他向陪審團指出,被告聲明自己是在都柏林的一家酒吧發現了這副紙牌,並且完全不知道那牌動過手腳。私下裏,陪審團也許相信、也許不信,但事實是,原告無法推翻被告的辯護,按照愛爾蘭的法律,原告負有舉證的責任。

其次,被告聲稱不是他而是基恩先生要求玩撲克賭錢,並且基恩也承認可能是這樣。

但更重要的,起訴的案子是:被告用欺詐手段從證人勒根?基恩那裏贏了錢。不論詐騙是真是假,證人基恩已經宣誓承認被告沒贏他的錢。他們兩個人,即證人和被告,都輸了錢,隻是數額懸殊而已。就此而言,這案子一定是敗訴。法官有責任指示陪審團宣布被告無罪。他了解這個法庭,他指出還差十五分鍾就到午飯時間了。

絕不讓克裏郡的陪審團錯過午飯,也是很重要的一個環節,這十二位好人用了不到十分鍾就返回法庭,作出了無罪判決。奧康納被釋放後,離開了被告席。

科明法官在法庭後的更衣室換下法袍,把假發掛到鉤子上,然後離開大樓去吃午飯。脫下法袍、摘去假發後就不容易被人認出來了,他穿過法庭大樓前人行道上的人群。

他正朝鎮上的大酒店走去,那裏有上好的香農河大馬哈魚值得享用,這時,他看到從酒店前院駛來一輛閃閃發光的漂亮轎車,開車的是奧康納。

“你看到那個人了嗎?”一個迷惑不解的聲音在他旁邊問道。他朝右側瞟了一眼,發現特拉利的雜貨商站在他旁邊。

“看到了。”他說。

豪華轎車駛出酒店的院子,坐在奧康納旁邊的是一個穿著一身黑衣的人。

“你看到誰坐在他旁邊嗎?”基恩驚奇地問道。

汽車朝他們駛來,那個本該去幫助丁格爾孤兒的神父露出親切的微笑,向人行道上的二位比了一個僵硬的V形手勢。然後汽車向街上駛去。

“那是教會的祝福嗎?”雜貨商問道。

“也許是吧,”科明法官應承說,“雖然我十分懷疑。”

“他穿那身衣服幹什麽?”勒根?基恩問道。

“因為他是神聖教會的一位神父。”法官說。

“他根本就不是,”雜貨商急切地說,“他是韋克斯福德的一個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