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魯平頓?戈爾像影子般尾隨著貝茨小姐。每次跟蹤他都以不同麵目出現,她根本沒有察覺。確定了她居住在奇姆市的地址後,本尼在夜裏去翻找了她的垃圾箱,並用塑料袋裝走了滿滿一袋垃圾。沒發現什麽有價值的東西。
貝茨小姐為人正直,生活無可指責。她是一位老姑娘,獨自居住。她把自己的小公寓收拾得幹幹淨淨。通勤時,她搭乘火車和地鐵到騎士橋,最後五百碼距離則靠步行。她訂閱《衛報》——他們試圖把《衛報》的英文名字“Guardian”當作密碼,但沒有成功,她還與妹妹和妹夫一起,去弗林頓度假。
他們是在垃圾裏的一封舊信件中發現這一情況的,但“弗林頓”(Frinton)也不是密碼。他們還找到了六個偉嘉貓糧的空罐子。
“她有一隻貓,”蘇茜說,“它叫什麽名字?”
特魯比歎了口氣。這意味著他又要跑一趟奇姆市了。知道她星期六上午會在家裏,他選在那時出現了。這一次,他裝扮成寵物用品推銷員。令他驚喜的是,她竟然對貓抓板很有興趣,要是不用貓抓板,無聊的貓咪會把沙發套刨成碎布。
他站在門口,戴著假齙牙和厚重的眼鏡,一隻花斑貓出現在了貝茨小姐身後的客廳裏,輕蔑地注視著他。他熱情地讚美這隻小動物,稱它為“小貓咪”。
“過來,阿拉曼,到媽咪這裏來。”她喚道。
阿拉曼:一九四二年在北非打響過的一次戰役。在她還是個一歲嬰兒的時候,她父親戰死在那裏。在倫敦市拉德布羅克叢林路的住宅區裏,蘇茜這次登錄成功了。達西大廈的數據庫裏,佩裏格林?斯萊德的私人機要秘書普裏西拉?貝茨小姐的用戶名和密碼是“P-Bates”和“ALAMEIN”。而且她有查看她老板所有私人電子郵件的權限。蘇茜假冒貝茨,下載了一百多封私人郵件。
本尼花了一個星期時間才選定目標。
“斯萊德在《觀察家報》藝術部門裏有一個朋友。有三份郵件都來自於那個人,他的名字叫查利?道森。有時候,道森會打探佳士得或蘇富比拍賣行的動態,並把消息透露給斯萊德。可以從他身上打開缺口。”
蘇茜利用她的電腦專長,編造了一份由查利?道森發給佩裏格林?斯萊德的郵件,留待以後使用。本尼則在研究達西大廈下次要舉辦的一場大型拍賣會的目錄。過了一會兒,他用手拍了拍報紙上那幅小小的帆布麵油畫的圖片。
“就這張。”本尼說。蘇茜和特魯比注視著它。這是一碗樹莓的靜物畫:一隻荷蘭代爾夫特白釉藍彩瓷碗,旁邊是幾枚貝殼。一個古怪的組合。那隻碗被放在一張破了邊的舊桌子邊緣。
“柯爾特是什麽人?”特魯平頓?戈爾問道,“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他。”
“許多人都沒聽說過他,特魯比。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十七世紀中期荷蘭米德爾堡畫派的,不過隻畫些小巧的靜物畫,全世界隻有六十幾幅。所以……很珍貴。他總是畫一些類似的物品:草莓、樹莓、蘆筍,有時候還有貝殼。單調得很,但也有欣賞他的人。看看估價。”
目錄上的建議價是十二萬至十五萬英鎊。
“那為什麽要選柯爾特呢?”蘇茜問。
“因為有一位做啤酒生意的荷蘭億萬富翁對柯爾特非常著迷,多年來一直在世界各地收集他同胞的藝術品。他不會親自來這裏,但會派代表來,還會帶著一張空白支票。”
五月二十日上午,達西大廈內人聲鼎沸。佩裏格林?斯萊德又將親自主持,秘書貝茨小姐注意到有封他的電子郵件時,他已經去了拍賣大廳。這時是上午九點,拍賣會將於十點開始。她讀了發給她老板的這條信息,認為事情也許很重要,於是她用激光打印機打印了一份。她拿著這張打印紙,鎖上辦公室門後匆匆趕去拍賣大廳。
她找到斯萊德時,他正在台上檢查位置、測試話筒。他謝過她後看了看那封郵件。這是查利?道森發來的,很可能極有幫助。
親愛的佩裏,昨晚飯局上,我聽說有一個叫馬丁?蓋蒂的人進了城。他與朋友們住在一起,希望能保持低調,繼續隱匿身份。
你很可能知道,他在美國肯塔基州有一處很大的種馬飼養場。他還有一些非常私人的、從沒展示過的藝術收藏品。我認為,他此次進城也許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並致問候,
查利
斯萊德把信件塞進衣服口袋,來到大堂的接待桌旁邊。除非是拍賣人所熟知的客人,一般來這些拍賣行投標的人按照慣例必須填寫一份表格,並領取一塊“牌子”,即一張上麵標有號碼的塑料卡片。
人們可以把牌子舉起來以示投標,但更重要的是,這塊牌子能證明奪標者的身份,因為當人們舉著牌子,工作人員就會注意到卡片上的號碼,而這意味著姓名、地址和開戶銀行。
時間還早,才九點十五分。到現在為止隻有十份表格,沒有一份是馬丁?蓋蒂的。但光是那個名字就足以使斯萊德垂涎的了。他與桌子後麵三位可愛的女接待員簡短交待幾句後,回到了拍賣大廳裏。
九點四十五分時,一位個子矮小、並不特別英俊的男子走到接待桌前。
“你是來投標的,先生?”其中一位姑娘說,一邊把一張表格拿到了自己麵前。
“是啊,姑娘。”
美國南方人慢吞吞的口音甜美得如同灌了蜜糖。
“姓名,先生?”
“馬丁?蓋蒂。”
“還有地址?”
“這裏的,還是家裏的?”
“家裏的詳細住址。”
“美國肯塔基州路易斯維爾市比切姆種馬場。”
詳細情況填寫完畢後,美國人領好牌子,漫步來到拍賣廳。佩裏格林?斯萊德正要登台。他剛剛走到最底層的台階時,感覺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肘。他扭頭朝下看去。一位女接待員明亮的眼睛在閃閃發光。
“馬丁?蓋蒂,矮個子,灰頭發,山羊胡子,衣冠不整。”她朝四周打量了一下,“坐在倒數第三排,中間走道邊,先生。”
斯萊德欣喜地微微一笑,繼續登上台階,走向他的位置。拍賣會開始了。第十八號克萊斯?莫勒納爾[13]的作品賣了一個好價,台下的工作人員記錄了所有的細節。搬運工把名作、重點作品和一般作品,一件一件地搬過來放到主席台旁邊和下麵的畫架上。那個美國人沒有投標。
托馬斯?黑雷曼斯的兩件作品敲定了價格,科內利斯?迪海姆的一件作品經過激烈競爭後漲到了估價的兩倍,但美國人還是沒有投標。斯萊德至少認識在場三分之二的人,他還認出了來自荷蘭阿姆斯特丹的年輕買家揚?迪霍夫特。但那位美國富豪到底想要什麽?穿著寒酸,確實。他以為可以愚弄他麵前的專家——德高望重的佩裏格林?斯萊德嗎?阿德裏安?柯爾特的那件作品是第一百○二號。它在十一點十五分登場了。
剛開始時有七個人參加投標。當價格拍至十萬英鎊時,五個人退卻了。然後那個荷蘭人舉起了牌子。斯萊德得意洋洋。他知道迪霍夫特代表著什麽人。億萬財富來自於泛著泡沫的啤酒。在拍至十二萬英鎊時,又有一個投標人退出了。剩下的一個倫敦代理人,繼續與不動聲色的荷蘭人競爭。但迪霍夫特擊敗了他。他的衣袋裏裝著更大額度的支票本,而且他知道自己能獲勝。
“十五萬英鎊,還有更高的嗎?”
美國人抬起頭並舉起了牌子。斯萊德凝視著。他要把柯爾特的作品添加到他在肯塔基州的收藏中去。很好,好極了。蓋蒂與範登博世的一次對抗。他轉向荷蘭人。
“向你挑戰了,先生。走道那邊有人出價十六萬英鎊。”
迪霍夫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他的身體語言幾乎是輕蔑的。他朝走道邊的那個身影瞟了一眼並點點頭。斯萊德內心一陣竊喜。
“我親愛的荷蘭小夥子,”他想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與什麽人抗衡。”
“十七萬英鎊,先生,還有……”
美國人晃動牌子並點了點頭。競拍價持續上升。迪霍夫特因囊中羞澀而失去了他那傲慢的神氣。他皺緊眉頭感到緊張了。他知道他的主顧說過“把它買來”,但價錢當然是有限度的。在競拍到五十萬英鎊時,他從口袋裏摸出一隻小小的手機,輸入十二位號碼,低聲而又誠懇地用荷蘭語開始交談。斯萊德耐心等著。沒有必要給別人製造尷尬。迪霍夫特點點頭。
在漲到八十萬英鎊時,大廳肅穆得像一座教堂。斯萊德以每次兩萬英鎊的幅度往上拍。迪霍夫特進入大廳時就臉色蒼白,此刻他的臉活像一張白紙。他偶爾對著手機咕噥幾句,並繼續投標。當拍上一百萬英鎊時,阿姆斯特丹人終於被理智打敗。美國人揚起頭,緩慢地點了點。荷蘭人則搖搖頭。
“按一百一十萬英鎊拍賣出售,牌號二十八。”斯萊德說。大廳裏的人群不約而同地舒出了一口氣。迪霍夫特關掉手機,瞪了一眼美國肯塔基人,隨即快步走出大廳。
“一○三號作品,”斯萊德以他自己也沒有感覺到的冷靜口氣說,“安東尼?帕拉梅德斯[14]的風景畫。”
眾目睽睽之下的美國人現在起身走出了大廳。一位年輕漂亮的姑娘跟在他身後。
“幹得好,先生,你勝利了。”她奉承說。
“差不多整整一個上午呢。”肯塔基人慢吞吞地說,“你知道男士洗手間在哪裏嗎?”
“哦,廁所。好的,朝前走,右邊第二扇門。”
姑娘看著他走了進去,仍帶著他那隻整個上午一直沒有離過手的大手提袋。她在外麵守著。當他出來時,她就會陪同他去財務部辦理具體手續。
在洗手間裏,特魯平頓?戈爾從大手提袋裏取出一隻牛皮公文箱,並拿出一雙黑色的中跟牛津鞋。不到五分鍾,他那撮山羊胡子和灰色假發就不見了,淡黃色休閑褲和舊的外套也不見了。這些物品都被裝進了大手提袋,大手提袋又被扔出窗戶,落到下麵的院子裏。本尼及時拾取後離開了。
過了一會兒,一位派頭十足的倫敦商人出現了。他那稀疏的黑發攏到了腦後,鼻梁上還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他的身高增加了兩英寸,身著裁剪得體但其實是租來的細條紋西裝,還有名牌托馬斯?品克襯衫和軍團條紋的領帶。他轉身徑直從門口等待著的姑娘身邊走了過去。
“拍賣會真討厭啊,對吧?”他忍不住發起牢騷來,“眼睜睜看著美國佬把他喜歡的寶貝搞到手了。”
他朝身後的門點點頭,繼續邁步前行。那姑娘繼續盯著洗手間的門。
直到一個星期之後,人們才意識到捅了大婁子,但這個時候,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
經再三詢問後,蓋蒂家族給出答複:雖然成員眾多,但他們家族裏沒有一個叫馬丁的人,而且誰也沒在肯塔基擁有一個種馬飼養場。當消息傳開來時,達西大廈,尤其是佩裏格林?斯萊德本人,成了人們的笑柄。
這位不幸的達西大廈副董事長試圖說服老頭子範登博世的代表——當初競拍失敗的揚?迪霍夫特——以一百萬英鎊成交。但根本沒可能。
“要不是你們這出了騙子,我原來可以以十五萬英鎊拿下,”荷蘭商人迪霍夫特在電話裏告訴他,“所以我們應該以這個價格成交。”
“那我與賣主去商量一下。”斯萊德說。
這幅畫是一位新近過世的德國貴族名下的資產。這位貴族曾經是黨衛軍裝甲部隊軍官,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隨軍去過被占領的荷蘭。這種不幸的巧合,總是給“他當初是如何得到這份收藏品的”這個問題投下陰影,但老頭子在世時一直聲稱是在戰前得到荷蘭大師的作品的,還巧妙地偽造了相關發票充當佐證。如果沒有變通,藝術界就無法運作了。
但代理德國老貴族所有財產的是斯圖加特的一家律師行,和佩裏格林?斯萊德打交道的是他們。德國律師發起脾氣來樣子可不好看,而身高六英尺五英寸的律師行資深合夥人伯恩德?施利曼即使在開心的時候,模樣也很嚇人。那天上午,在獲悉了他當事人的財產在倫敦所發生的詳細情況以及十五萬英鎊的提議後,他勃然大怒。
“不,”施利曼對著電話聽筒,朝派過去談判的同事咆哮起來,“不,門都沒有。[15]把畫作撤回。”
佩裏格林?斯萊德一點也不傻。半小時後,終於有一位男同事闖進洗手間,發現裏麵空無一人。這事讓他起了疑心。那姑娘詳細描述了從裏麵出來的唯一一名男子的外貌。但這樣一來應該是有兩個人,二者的外表完全不同。
查理?道森在受到責備時被完全搞糊塗了。他沒有發過郵件,也從沒有聽說過馬丁?蓋蒂。斯萊德給他看他發的電子郵件。身份識別顯示,郵件出自他的電腦,但負責達西大廈整個計算機係統安裝的承包商承認,一個真正的電腦高手可以偽造郵件的來源。就是在這個時候,斯萊德才確信自己被玩弄了。但這是誰幹的?又是為什麽?
他被叫去董事長蓋茨黑德公爵辦公室的時候,剛剛下達完指示,要求達西的電腦係統得像諾克斯堡[16]般堅固。
他的領導也許不像施利曼先生那樣狂暴,但怒火也同樣旺盛。佩裏格林?斯萊德聽到“進來”的指示,踏入辦公室,這位領導正背對門站著。董事長正透過窗戶凝視五百米之外的哈洛德百貨公司的屋頂。
“不開心,我親愛的佩裏。”他說,“一點也不開心。生活中,有些事情人們是不喜歡的,其中之一就是被人嘲笑。”
他轉身走向辦公桌,張開五指,把手掌按在那張喬治時代的桃花心木書桌上,身體稍稍前傾,藍色的雙眼惡狠狠地瞪著他的副手。
“一個人走進俱樂部,被人公然嘲笑,你難道不明白嗎,親愛的老夥計?”
親切的口吻如同陽光下的匕首。
“你是在責怪我無能。”斯萊德說。
“難道我不應該嗎?”
“這是故意破壞。”斯萊德說,並呈交了五張紙。公爵微微挺直身體,從上衣口袋裏取出眼鏡,迅速看了一下。
一封是偽造的來自查利?道森的郵件。第二封是道森發誓從來沒有發過這封郵件的證明。第三封是專門請來的一位頂級電腦專家的陳述,其大意是,一個計算機技術天才可以編造這封郵件,並把它塞進斯萊德的私人電子郵箱裏。
第四和第五份材料是那天在拍賣室裏的兩位姑娘寫的,其中一位詳細敘述了那個假冒的肯塔基人是如何自我介紹的,另一位姑娘描述了他是如何消失的。
“你有沒有關於這個騙子身份的線索?”公爵問道。
“還沒有,可我打算去查清楚。”
“哦,你去查吧,佩裏。立即去調查。等你抓到了他,得確保讓他蹲夠大牢。即便沒坐牢,也要保證用這種口氣讓他知道,再也不準出現在我們周圍一英裏之內的地方。與此同時,我還要去努力平息董事會的怒火——又一次。”
斯萊德正想離開時,他的領導又補充了一番。
“之前是薩塞塔事件,現在又是這件事,我們需要采取一些專門措施來恢複形象。留心注意這種機會。如果失敗了,再加上這次假冒事件,那麽董事會也許不得不考慮作一番小小的……調整。就這些,我親愛的佩裏。”
斯萊德離開董事長辦公室時,那個在心理壓力十分巨大或在情緒高度激動時常會出現在左眼附近的神經性**的部位,現在如同風中的油燈般瘋狂地顫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