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夢神探(全四冊)

第八章 夢境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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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車開到一半的時候,那兩名西裝革履的男子開始低聲交談起來。讓周漁感到奇怪的是,即使在這麽狹窄密閉的環境內,他都沒有聽清楚這兩人交談的內容。

聽了一會兒,周漁才意識到,問題不是出在談話內容上,而是出在談話方式上。這兩人在使用一種周漁聽不懂的語言進行交流。

範德重眉頭緊鎖,望著腳下,看起來心事重重。坐在他對麵的那名白衣人則微閉雙目,神態安詳,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周漁又望向鍾墨。鍾墨正在整理自己脖頸上的黑色絲巾,看到周漁的目光,他停下了動作,用眼神詢問周漁。周漁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周漁很清楚,鍾墨和範德重之所以沒有將自己介紹給車裏這些人,一方麵是因為自己的調查目的和他們不一樣,另外一方麵也是為了避嫌。畢竟這裏每個人的身份都很特殊,如果真介紹起來,可能會牽扯到敏感的問題。

車輛繼續前行,此時已經開始出現顛簸的跡象,說明距離目的地已經不遠了。果然,繼續行駛了差不多十分鍾之後,車輛緩緩停住。眾人陸續下車,外麵天空陰沉,冷風陣陣,看起來隨時都會下雨。

範德重領著那三名男子朝前走去,兩名便衣警察跟隨其後,等他們走遠了之後,鍾墨和周漁才邁步前行。鍾墨掏出煙,遞給周漁一支:“抽嗎?”

周漁搖了搖頭:“戒了。”

鍾墨一邊點煙一邊道:“其實我也戒了,是最近這幾天才開始抽的。沒辦法,壓力大。”

說著話,煙已點燃。鍾墨連吸兩口,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這才遙望前方,說:“看到前麵那條土路了嗎?”

周漁點了點頭。他的目光雖然是望向前方的,但焦點卻並不是土路,而是在那名穿著一身白衣的男子身上。他低聲問:“那個白衣人是誰?”

鍾墨抽了一口煙,咧嘴道:“他叫白神秀,是一名靈魂學家,聽說是從西方某知名大學留學回來的。他可不是普通的神棍,而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學者,這次也是上頭專門請來幫忙調查的。上次我跟你說的那名靈魂學家是他的徒弟,徒弟不中用,師父親自出場了。”

周漁眉頭一皺:“靈魂學家?研究靈魂的?”

鍾墨聳了聳肩:“誰知道呢!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你不是還研究夢嗎?”

周漁輕咳一聲道:“夢學可是正統學術。”

鍾墨哈哈一笑,輕拍周漁肩膀:“開玩笑,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道嗎?”

一番短暫的交流下來,原本緊張的氣氛也略微緩和了一些。眼看前麵幾個人已經走到土路上去了,他們也不再多說什麽,快步跟了上去。土路大約一百米,盡頭便是墓地的入口。入口是一扇破舊歪曲的鐵門,鐵門上方是四個斑駁的棕紅色大字:永陵墓園。

墓園的位置在一座小山丘上。放眼望去,從山丘底下,一直到山丘頂端,大大小小的墓碑歪歪斜斜地排列著。因為地處偏遠,位置不好,所以這塊墓地,基本上屬於一塊即將被廢棄的公墓了,連個守墓人都沒有,鐵門更是形同虛設。

範德重一行人魚貫而入,直奔墓園右側。走了一會兒,那兩名西裝革履的男子便蹲坐在地,打開了黑箱子,從裏麵取出一件件道具。有些道具周漁認識,比如指南針、磁場定位儀等,有些他連見都沒見過,造型極為古怪。

對於這些,周漁並不關心。一行有一行的門道,也有一行的學問。人體能量學、生物電場學,甚至是新晉的靈魂學,它們本身就和人的生死有著密切的聯係,不入其門,必然不懂其中的奧妙之處。周漁自己研究的夢學,何嚐不是如此。

範德重將鍾墨叫了過去,讓鍾墨再次將那天晚上的事情講解一番。眾人在鍾墨的帶領下,朝右前方走去,走了一會兒,來到小丘的中間區域。鍾墨指了指身前的一塊墓地,說:“這個地方是我那天蘇醒的位置,周圍這一圈,是其他人蘇醒的位置區域,整個範圍大約兩百米。”

鍾墨說完後,那兩名黑衣人便蹲在地上開始檢查那一片墓地。白衣人則悄悄走到了墓地後方,不知幹什麽去了。

周漁將繪夢板展開,將阿多拽下,切換成碳素筆,開始描繪起了整個永陵墓園的結構圖。畫了一會兒後,他抬頭望向土丘上方。小丘最頂端,隱約可見一片鬱鬱蔥蔥的花園,還有幾個小涼亭。

鍾墨領著另外一名西裝男子走向別的墓地。沒人管的周漁則一邊記錄著路線圖,一邊朝上走去。

周漁從一塊塊墓碑中間穿過。往上攀爬的過程中,他的腦海裏不由得浮現出了幾天之前在青鳳徐萊茶莊和墮天使喝茶的場景。周漁有種直覺,他在青鳳徐萊茶莊所遇到的怪事,和鍾墨他們遇到的這件怪事,原理應該是一致的。

但是,需要將鍾墨他們遇到的這件怪事分成兩個部分來看待。他們進入小巷後到進入地底前的那一段場景,跟青鳳徐萊事件有些類似,但是掀開地板進入地下之後遇到的那些怪物,應該又是另外的東西了。

當然,這隻是周漁的初步想法,並沒有證據或者理論來支撐。不過,有了思路也就有了方向,便不會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

不知不覺間,周漁已經快爬到小丘頂端了。他扭過頭,看見下麵的人正圍著一塊墓地研究著什麽。他繼續往前爬,爬到頂端後才發現上方並沒有墓地,隻有雜草叢生的花園和樹叢。他沿著花園走廊往前走,看見盡頭處有一個破舊的小涼亭,站在涼亭邊上可以看見山丘的後麵。山下是一片樹林,鬱鬱蔥蔥。樹林中間隱約可見一條河流,河流的末端區域,則是一個圓形的湖。

除此之外,在遙遠的地方,周漁還看見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豎立著。從周漁的位置望過去,像是一座鐵塔,又像是某種形態特殊的建築物。它通體烏黑,如同罩著一層黑布一樣。

周漁在繪夢板上將這些景物全都描繪了進去,並且重點將那根黑乎乎的東西畫了進去。這時,一聲喊叫聲自下方傳來,周漁凝神細聽,聲音似乎是鍾墨的。他收起繪夢板,沿著來時的路快步走了下去。

周漁往下走的時候,剛好看到鍾墨在朝他揮手,另外幾個人正在收拾東西,顯然是準備離開了。等周漁下來後,鍾墨快步迎了上去:“發現什麽了嗎?”

周漁低聲道:“回去再說吧。”

鍾墨道“:他們已經對現場土層進行了采樣,準備回去做化驗和分析。”

周漁沒說什麽。步下小丘之後,眾人魚貫走出墓園,周漁獨自一人走在最後,他在墓園旁邊的土路上看到了一條模糊的車胎印記。他半蹲在地,仔細查看,發現這應該是大型輪胎的印記。車胎印記並不長,隻有半米左右,前後左右都沒有其他痕跡,看來要麽被雨水衝刷掉了,要麽是有人專門清理過。

在這樣一個地方,出現這種大卡車的車輪印記,似乎有些古怪。周漁眉頭一皺,正想讓鍾墨來看看,卻發現鍾墨他們已經走遠了。

周漁沉吟片刻,覺得僅憑這半截模模糊糊的車胎印,也查不出什麽東西來,便不再執著,對著地麵拍了幾張照片,也起身走了。

2

汽車沿著原路返回。車內眾人各懷心事,除了那兩個西裝革履的男子一路都在低聲交談,別人都沉默不語。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之後,眾人返回了警局。

下車後,周漁叫住鍾墨。兩人來到角落處以後,周漁低聲道:“目前我對這件事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想法,但缺少足夠的證據來證明。因為我沒有親身體驗過,所以我希望讓親身體驗過的那些人協助我一下。”

鍾墨問:“怎麽協助?”

周漁道:“就是問他們幾個問題。”

“這個可以,我去安排一下。不過——”鍾墨有些擔心地道,“他們可能並不是特別想回憶那天晚上的事情,所以……”

“放心。”周漁拽了拽襯衫袖口,“我會安撫他們的。”

進入公安局後,周漁徑直去了鍾墨的辦公室。沒過多久,房門被推開了,鍾墨對周漁道:“那天晚上的人,除了我,還有另外三人,現在已經在門外了。”

周漁點了點頭,將繪夢板展開到最新的一頁:“讓他們進來吧,一個一個來。我隻問幾個問題,不會耽誤他們太長時間。”

鍾墨離開後沒多久,第一名當事人便走了進來。此人長著一張圓臉,所以,周漁在繪夢板的開頭處寫上的第一行字是:圓臉警察。

第一個問題,周漁直接開門見山:“你好,能給我簡單描述一下那天晚上你所遇到的事情嗎?”

圓臉警察似乎沒想到周漁會這麽直接,連寒暄都省略了。他摸了摸後腦勺,看起來有些拘謹。周漁微笑道“:沒關係,你想起什麽就說什麽,想從哪裏說就從哪裏說。我不是來審問你的,隻是想了解一下當時的情況,好幫助你們解開心頭的困惑。”

不知是周漁淡定的神情讓圓臉警察放鬆了下來,還是他的話語引起了圓臉警察的共鳴,他沉默半晌後終於開口了。

圓臉警察的聲音有著北方人特有的渾厚,說起話來也沒有拐彎抹角,直奔主題:“我們跟著那幾個人來到一處平房區,進入了一條巷子,走進了巷子末尾的一戶人家。在聲音的指引下,我們打開了房間中央區域的一塊石板,進入到地下……”

周漁適時地問:“什麽樣的聲音指引?”

圓臉警察道:“嘭嘭嘭……有點像敲門的聲音,但很響亮,在那種寂靜的環境中,聽起來像是響在耳邊一樣。”

周漁將這個聲音在紙上寫下,並且備注四個字:聲音源起。接著又問:“進入平房之前,或者說是巷子之前,你有沒有過頭痛的症狀,刺痛或者隱痛?”

圓臉警察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進巷子之前倒是沒有,不過,走入那條地下通道的時候,我的後腦勺曾經刺痛了一下,但很快就消逝了。我當時也沒在意,不過我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額頭這一圈有些隱隱作痛,不知是怎麽回事。”

周漁點了點頭,這一點倒是跟他之前的猜測很相近。巷口和石板入口,在這兩個階段內,他們看到的東西雖然是銜接的,但呈現原理應該截然不同。

隨後,周漁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問道:“進去之前,你有沒有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花香味之類的?”

圓臉警察思索片刻之後道:“好像有……但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了。”

在繪夢板上記錄下來後,周漁示意圓臉警察:“繼續吧。”

圓臉警察咽了一口唾沫道“:進入之後,白霧彌漫,能見度不足五米,到處都是廢墟破土和斷壁殘垣,好像這個地方剛剛經曆過一場大地震一樣……我走著走著,忽然想起隊友來,這才發現,身邊已經一個人都沒有。裏麵所有通信設備全部失靈,我聯係不上隊友,很著急,便一邊喊叫著一邊朝前走,走著走著,便遇到了一個長相極為怪異恐怖的怪物……”

講到這裏的時候,圓臉警察臉色微微有些發紅,他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正在竭力控製情緒。周漁適時地接了一杯溫水遞給圓臉警察。圓臉警察接過水杯,喝了一大口,神色這才緩和了一些。

圓臉警察繼續道:“最初我以為那是個人,所以沒有第一時間開槍,當那個怪物撲到我身上的時候,再開槍已經晚了。怪物一口將我的手臂咬斷了,我大叫著往後退。與此同時,更多的怪物聞訊而來……它們像是一隻隻餓狼撲到我身上,我眼睜睜看到自己的手臂被咬斷,脖頸被咬斷,大腿被咬斷……我甚至看著自己的內髒被它們掏出來吃掉……那種感覺,猶如噩夢一般,現在還曆曆在目,我怕是這輩子都忘不了了……”

周漁一邊在繪夢板上畫下圓臉警察說的內容,一邊問:“能簡單描述一下怪物的長相和形態嗎?”

圓臉警察舔了一下嘴唇“:第一隻怪物,臉蛋是方的,嘴巴側著張開,就像是打開一扇門一樣,那感覺別提多恐怖了……它的五官中隻有鼻子看得最清楚,鼻子又長又高,像鐵棍一樣豎在臉上……它的皮膚是青色的,眼神是黃色的,眼神惡毒陰狠……它的手臂特別長,後背有些彎曲,看起來就像是某種長臂猿猴……”

周漁將繪夢板舉起來,上麵畫著一張怪物畫像。圓臉警察一看之後,立馬指著說:“就是它……就是它!”

周漁繼續問:“其他怪物的形態是不是各有不同?”

圓臉警察深吸一口氣道:“是的……有些怪物看起來極為荒誕,比如有一個怪物就像是個拖把,雖然長相凶狠,但體態和臉形確實像個拖把……就是這個拖把怪將我的肚子撕開的,所以我印象特別深刻……”

周漁輕拍了一下腦門,低聲自語道:“難道是這樣……”

圓臉警察有些期待地問:“你知道是怎麽回事?”

周漁沒有回答圓臉警察的問題,而是神色認真地問“:你被咬斷手臂,甚至內髒被掏出來的時候,有沒有感覺到疼痛?”

圓臉警察凝眉思索片刻:“你這一說……似乎還真沒有特別疼……對了,我當時好像有疼的感覺,但跟普通意義上的疼又不大一樣,好像並不是我的手臂在疼,而是大腦在疼,而且也不是特別嚴重……”

周漁在繪夢板上記下來:痛覺神經的缺失和轉移。

這是一種典型的夢內痛感傳遞方式。但是,圓臉警察的夢境似乎又有些不同,疼痛感明顯衰減了許多。至於到底是有外部場景同步刺激,還是某種特殊機製的作用,目前還不得而知。

周漁問:“然後呢?”

圓臉警察道:“然後,我就因為失血過多,死掉了……”

周漁眉頭一皺:“再然後呢?你就醒了?”

圓臉警察搖頭道:“沒有……我的身體雖然死了,卻有一絲殘存的意識停留在身體上空,模模糊糊地……我感覺像是等待了很久很久,可能得有兩三天那麽久吧,我才突然間醒了過來。就像是被悶在水下,差點被溺死,然後破水而出的那種感覺一樣,忽地一下就醒了……”

周漁有些驚異地說:“你是說,你感覺自己在夢裏死了,卻沒有在第一時間醒過來?”

圓臉警察愣了一下,他的關注點沒有在周漁的問題上,而是在周漁的某個詞匯上。他愣愣地說:“連你也這麽覺得嗎,覺得那次經曆是一場夢?”

不待周漁回話,圓臉警察忽然激動了起來:“我覺得它不是夢,真的不是夢。你要相信我,我經曆的那次事件絕對不是一個夢。因為除了我,另外那些人的遭遇幾乎跟我一樣,你說天底下有這樣一模一樣的夢嗎?”

周漁輕吸一口氣,望著圓臉警察的雙眼。他知道此時沒法和他解釋太多,因為連他自己都沒有理清頭緒,便說道:“我們暫時先不去管這個問題可以嗎?”

圓臉警察的情緒起來了,提高音量道:“不可以!既然你覺得它是個夢,那還問這麽多有什麽意義?!”說罷,不等周漁回話,便騰的一下起身,大步走了出去。臨關門之前,他還嘀咕了一聲:“浪費時間!”

麵對圓臉警察突然的情緒發作和最終點評,周漁有些哭笑不得。這時候,他才真正意識到,這件事在那幾位當事人的心中,或許已經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若是別人懷疑他們的遭遇,質疑他們的經曆,他們就會控製不住地反擊和爭辯。

房門再次被推開,第二名當事人走了進來,這名當事人五官端正,單眼皮,看起來比較年輕。周漁在新的一頁紙張上備注下:單眼皮警察。

單眼皮警察說話細聲細氣,但邏輯很清晰。他不僅完整地告訴了周漁整件事情的經過,甚至還表達了他對此事的看法。

“我當時的眼睛可能不在我自己身上了,所以看到的東西並不是現場的東西,但我的身體依舊在現場……”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想法,周漁將其記錄了下來,並做了標記:眼睛位移。

接著,周漁又問了幾個問題,單眼皮警察全都一一回答。單眼皮警察的答案跟圓臉警察相差無幾,唯一的不同是,他沒有死掉。夢境中的他在受傷後找到了一塊大石頭,躲在了石頭後麵,等了很長時間之後,直到遠方傳來幾聲鍾響,才忽地一下沉入了黑暗當中。隨後,他看到四周的濃霧漸漸散去,等濃霧完全散盡之後,他便發現自己背靠一塊墓碑,四周全都是墓地。

周漁將“鍾聲”這個細節記錄了下來。鍾墨之前也提起過鍾聲,他是在聽到鍾聲之後蘇醒的。所以,周漁猜測,這個鍾聲很可能是某種蘇醒抑或是結束的信號。

單眼皮警察性格內斂,比圓臉警察要配合得多,情緒上也沒有太大波動,但是,周漁還是能夠看出他內心的擔憂。

臨走之前,周漁輕拍單眼皮警察的肩膀,鼓勵道:“真相一定會水落石出的,放輕鬆。”單眼皮警察重重點了一下頭,便走了出去。

周漁返回書桌,正當他準備整理一下思路的時候,第三個當事人走了進來。這名當事人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周漁迅速翻開新的一頁記錄紙,備注:高個兒警察。

有了前麵兩個警察的經驗,針對第三個警察的詢問,重點便更加明確。周漁隻用了三分鍾不到的時間,就搞清楚發生在高個兒警察身上的事情。

與前麵兩個警察所描述的基本一致,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高個兒警察在迷霧中一直走,而且殺死了很多隻怪物。但是,四周全是廢墟,人影全無。直到最後,高個兒警察迷迷糊糊走到了一處懸崖邊上,看到了一個通體墨黑的房子。黑房子沒有窗戶,沒有門,好像一個密閉的盒子一樣。就在那時,鍾聲響起,高個兒警察和單眼皮警察一樣,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墳地中。

高個兒警察最後提供的這條信息對周漁來說非常重要。周漁有種很強烈的直覺,這個豎立在懸崖邊上的黑房子,很可能是這個夢境中的關鍵元素。但黑房子的作用到底是什麽,僅憑猜測,周漁無從得知。

送走了高個兒警察後,周漁坐在椅子上,看著繪夢板中記錄的一條條信息,陷入了沉思。他原本以為他們的經曆跟自己被植夢的經曆是類似的,但從目前收集到的信息來看,似乎有些不同。

最大的不同點有兩個。第一,他們進入的這個夢境跟他們自身的潛意識毫無關係,而在周漁被植入的夢境中,場景和人物都是他自己潛意識裏的信息經過演變而來的。第二,在夢境當中,他們身體死掉後並不會蘇醒,即使受到巨大的驚嚇也不會蘇醒。這兩個最大的不同點,與周漁所研究的夢學理論有很大的出入。

此時,周漁真的很想問一句之前圓臉警察說的話:天底下真有這樣的夢嗎?

不過,雖然現在一頭霧水,周漁還是掌握了一些基礎信息,比如夢境中的怪物。絕大多數是現實生活中的物品幻化而成,這一點,倒是跟夢境元素對應一致。

除此之外,在裏麵的痛覺、直覺,以及對於自身的感覺,也都基本符合夢學體感理論。

周漁將三頁信息整體看了一遍,從中提取幾個關鍵元素,羅列了出來:迷霧,怪物,廢墟,鍾聲,懸崖,黑房子。拋去那些恐怖怪異的場景,剩下的元素主要就是這六個,而移動中的元素,或者說真正的場景元素,其實主要就是三個:迷霧、怪物和黑房子。

其中迷霧和怪物這兩個元素所對應的現實意義多種多樣,但在夢境當中,它們幾乎具有同樣的作用,那就是阻礙。迷霧用來遮擋視線,阻礙前行;怪物用來製造麻煩,清除異類。可這樣做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呢?是為了掩蓋什麽,還是為了保護什麽?除了迷霧和怪物,那個無門無窗的黑房子又是做什麽的?

沉思許久後,周漁也沒有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他的腦海中有太多的謎團和疑問,僅憑現在所掌握的夢學知識是不足以解釋的。

就在周漁苦惱之際,忽然間,靈光一閃,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人。這個人在周漁腦海中最後的印象,是他臉上怒目而視的表情和揮拳相向的動作,以及那一場曠日持久、讓所有人身心俱疲的辯論。

在周漁認識的人中,沒有誰比此人更了解植夢了。當然,不包括溫九仁和陸羽。周漁意識到,他需要這個人的幫助。

3

對市醫院的男護士童同來說,今天可以說是非常難熬的一天了。從早上開始,他便覺得頭昏腦漲,渾身酸痛。流鼻涕、咳嗽、發燒,所有感冒的症狀,在一天之內全都找上了他。

幸好他今天輪休,要不然,從來不請假的他今天說不定還得拖著疲累的病體去醫院繼續上班。不過,既然輪休,本身就沒什麽事的童同便正好在家裏休息一天了。

早上沒有吃早飯,吃了兩片感冒藥之後,童同再次睡了下去。他睡得很不好,無數次從夢中醒來,又無數次睡過去。暈暈乎乎之中,他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但醒來後又不記得夢境內容,隻記得零星幾個場景,好像是什麽木房子、白貓、麥田、老太婆之類的……

下午六點剛過的時候,蓬頭垢麵的童同從**坐起。這一次他是被餓醒的。他迷迷糊糊地吃了一點麵包片,喝了兩口水,便再次躺回了**。

頭痛欲裂,昏昏沉沉,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可童同不知為何竟然睡不著了。無奈之下,他隻能再次拿出藥片。他吃了好幾種不同的藥,其中一種藥物具有嗜睡的效果。

吃完藥之後,童同躺在**,嘴裏發出輕微的痛哼聲。在這個過程中,他像往常一樣伸出手,從床頭櫃中取出了一枚硬幣,本能地拋了起來。

硬幣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逐漸來臨的黑暗像一隻怪獸,張開大口,從窗戶開始,一路吞噬到床頭。當四周景物全都陷入黑暗之後,迷迷糊糊的童同,手腕一抖,用力將硬幣拋了出去。硬幣尚未落下,他的手便緩緩滑到了床邊。

童同睡著了,然而,那枚硬幣卻並未落下。

房間內一片死寂,黑暗吞噬了一切,也包括童同的身體。睡覺之前,童同還咳嗽不斷,睡著之後,他無聲無息,仿佛死了一樣。

一道幽幽的綠光從窗外斜著射了進來,在黑暗中一閃即逝。

“當當當!”清脆的聲音從頭頂上空響起,忽近忽遠。

“當當當!”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兩下。

“當!”伴隨著一聲振聾發聵的脆響,畫蝶忽地一下睜開了雙眼!

畫蝶睜開雙眼之後,第一時間就意識到,她又回到了這裏。

旋轉的樓梯,無止無盡,猶如仙境一般魔幻。當畫蝶翻身而起的時候,當當當的脆響聲再次傳來。但這一次與前兩次明顯不同,那脆響聲仿佛就在耳邊,這種感覺她之前從未體驗過。

畫蝶正感到驚異時,一個不經意的抬頭,忽然看到了頭頂上空的旋轉樓梯中間,有一個白晃晃的東西掉落而下。那個東西在樓梯間碰撞、跳躍,像一條迷失了方向的魚,在左右碰撞的過程中發出當當的脆響。

突然之間,那個白晃晃的東西出現在了畫蝶眼前,速度快得不可思議,好像沒有距離的概念。一閃而過的瞬間,畫蝶看到那個明晃晃的東西上有一朵盛開的銀色**。

當那個東西從眼前消失之後,畫蝶才反應過來。她伸出手去抓,可已經晚了,那個東西已經掉了下去。當當的脆響聲傳來,那個東西眨眼之間不見了蹤影。

回過神來的畫蝶猛地反應過來,那個明晃晃的東西,不就是一枚硬幣嗎?想到這兒,畫蝶渾身一震,一種特殊的感覺自心底湧起,迅速傳遍全身。

畫蝶深吸一口氣,凝神細思片刻,然後抬起頭,仰望上方,等待著硬幣的掉落。可是,過了許久,上方什麽都沒有。

整個無止無盡的旋轉樓梯中,除了畫蝶自己,空無一物。這種幽閉狀態下的空**感和寂靜感,讓她有些受不了。她邁步走上樓梯,一邊走動著,一邊檢查拐角處的弧形裂紋。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畫蝶忽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蝶形標記。她想起來,上次她推開門的時候,曾經在門邊上留下過這種印記。

她回憶著上次遇到的事情,再對比眼前的弧形裂紋,看了半天之後,又到樓上和樓下的拐角處分別研究了一番。這一次,她沒有著急開門,而是一邊在牆壁上做標記,一邊在地麵上畫圖形。她將多個弧形裂紋中相同的部分全部刨去之後,赫然發現,它們之間不同的部分全都在右側區域的條紋上,條紋的彎曲軌跡和條紋的數量決定著每一個弧形裂紋的特質。

難道,這些條紋的不同,正代表著門後世界的不同嗎?畫蝶還是沒有想通。畢竟,光從條紋圖案上來看,確實太複雜,也太抽象了,她很難將圖案的形態和門後世界對應起來。當然,或許是她還沒有找到其中的對應規則。

畫蝶有好幾次控製不住地想去開門驗證一番,但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她想看一看,自己若是一直待在這裏的話,會是什麽情況。那枚硬幣會再次出現嗎?她會忽然間睡過去,還是一直就這樣醒著?

畫蝶感覺自己像是正在打開一扇厚重的大門,每次打開一點點,都會有新的發現。她一邊沿著樓梯往上走,一邊在每一個拐角處的弧形裂紋區域刻下屬於她的印記,並且將更多的圖案記錄下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隱約之間,畫蝶仿佛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像是一陣綿長的風聲,又像是某種樂器的聲音。

畫蝶側耳傾聽。那聲音時隱時現,偶爾出現一小會兒,又迅速消逝不見,而且忽上忽下,完全判斷不出方向和位置。這種感覺跟硬幣掉落時候有點類似。畫蝶在樓體內上下跑動著,許久之後,在經過某個拐角處時,恰好聽到聲音從此處傳來,異常清晰。畫蝶一下子就聽出來了,那不是風聲,也不是樂器聲,而是人類的呼吸聲,抑或是鼾聲。

畫蝶的腦子一蒙,沒有過多考慮,便朝著拐角處的那道弧形裂紋走去。她推開拱形門的時候,用指甲在旁邊的牆壁上快速畫下了一個全新的標記。與此同時,拱形門被推開,畫蝶一腳踏出。

眼前一片黑暗,沒有光。

她自己就是光。

4

周漁腦海中浮現出的那個人名叫樊道明,曾經是卓文大學的心理學研究生導師,現在已經退休,賦閑在家。

多年以前,溫九仁還在卓文大學傳道授業的時候,曾經因為夢學的一些言論,和樊道明產生過激烈的言語衝突。後來,在有關研究社團的組織之下,以夢學為代表的溫九仁,和以精神分析為代表的樊道明,就夢學的危害性問題進行了一場辯論。那場辯論空前激烈。辯論即將結束的時候,因為雙方都無法說服對方,且因惱羞成怒而言辭極具攻擊性,最後甚至演變成了一場武鬥,作為當事人的樊道明被溫九仁的大弟子陸羽一拳打斷了鼻梁。從那時起,樊道明的鼻子便歪了。

雖然已經過去了許多年,但周漁回想起當時的場景,依然有種恍如昨日的感覺。其實,那次的辯論的起因一部分源於周漁。

周漁曾經是樊道明最為看重的學生。樊道明本來準備將自己的一些專項研究交給周漁接手,怎料溫九仁橫插一腳,讓周漁轉學夢學去了,他的得意門生就這樣被忽悠走了。

樊道明對此無法忍受。在他看來,周漁學什麽不好,偏偏要去學夢學?那時候的樊道明對於夢學堪稱深惡痛絕。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為了能夠在辯論賽上戰勝溫九仁,樊道明花了很長時間去研究夢學,從旁觀者的角度出發,專找漏洞和缺點。正因此,樊道明才發現夢學的發展對社會存在著巨大的潛在性危險。

毫無疑問,危險源於築夢和植夢。樊道明在辯論會上,也利用了這兩點的漏洞,狠狠抨擊了夢學和溫九仁。那次辯論讓溫九仁最初的理想落了空,他的夢學研究並未被大規模推行,隻能在小範圍內試驗。

想起這些大學往事,周漁忍不住一陣唏噓。

事到如今,連周漁自己都不知道,當初樊道明所做的到底是對是錯。正是這樣,周漁在思路閉塞、不知道築夢和植夢到底是怎麽回事的時候,想起的第一個人不是陸羽,也不是溫九仁,而是當初竭力阻止夢學發展的樊道明。

但是,周漁很清楚,當年的過節早已讓他和樊道明最初的師徒情誼煙消雲散。從那之後,他也從未聯係過樊道明,而且,就算是聯係上了,樊道明也未必理會他。

隨後,周漁便想到了翁峰。作為卓文大學的校長,翁峰肯定能聯係上樊道明。而且,樊道明也許會不給別人麵子,翁峰的麵子還是要給的。

略微思忖後,周漁撥打了翁峰的電話。三言兩語說明情況後,翁峰果斷應允下來。沒過多久,翁峰的電話打了過來,直接說:“樊老先生已經同意了,他正在汝來茶莊喝茶,你要是能在七點之前趕過去,他會有十分鍾的時間見你。我能幫的就這些了,祝你好運。”

道謝翁峰、掛斷電話之後,周漁心中不由得嘀咕了一聲:怎麽又是茶莊……

最近這段時間,周漁可沒少往茶莊裏跑,先是南國茶莊,然後是青鳳徐萊茶莊,現在又是汝來茶莊。印象中,那些重要會麵似乎全都是在茶莊內完成的,好像重要人物每時每刻都在喝茶一樣。不過,茶莊總比酒吧或夜店好。周漁調整好心態,將繪夢板收起,迅速出了門。

臨出門之前,周漁給鍾墨打了一個電話,告知鍾墨他的去向。鍾墨擔心周漁的安全問題,本想陪周漁一起去,但他正在開會,時間上實在錯不開,於是便安排警員包小黑和一名便衣武警陪同周漁前往。

六點三十五分,車輛啟動。

包小黑負責開車。得知去往汝來茶莊需要半個小時之後,周漁催促包小黑:“能不能快點?我七點之前必須到那兒,越早越好。”

剛從實習狀態轉正,天生長著一張黑臉的包小黑從後視鏡中看了一眼周漁。他尚顯稚嫩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一腳踩下油門,咧嘴笑道:“周老師,你知道嗎,我真的很喜歡你。”

周漁微微一愣:“你……喜歡我?”

包小黑急忙搖頭:“不是那個喜歡……是喜歡你的書。當然,我也特別喜歡你的解夢能力,我是你的忠實粉絲。”

周漁輕噓一口氣:“謝謝了。不過,你還是先好好開車吧,咱們日後有時間再聊書的事情。對了,七點之前能到嗎?”

包小黑幹脆停下車,取出警燈,探出半個身子將警示燈安在車頂上。然後縮回車內,猛踩下油門,伴隨著警笛聲響起,包小黑自信地比出一個手勢:“沒問題!”

警車疾馳,一路穿梭。

在下班高峰期的車流中,包小黑充分展示了他的駕駛能力。六點五十五分的時候,警車停在了汝來茶莊門口。車輛尚未挺穩,包小黑便跳下車,替周漁打開了後座車門。

周漁下車的時候,包小黑臉上立馬露出了自豪的笑容,用響亮的聲音道:“周老師,沒遲到!”

周漁回之以微笑:“小夥子車技不錯,等回去送你一本簽名書。”包小黑滿麵笑容地道謝了。走進茶莊大門之時,周漁回過頭來,又補了一句:“謝謝。”

周漁走進內廳後,一名穿著潔白長裙的女子快步走來,微微頷首之後,對周漁道:“請問,您是周漁周先生嗎?”

周漁點了點頭:“是的。”

白裙女子笑靨如花:“請周先生隨我來。”

周漁跟在白裙女子身後,沿著走廊一路往前。走廊盡頭處有一個巨大的花籃,花籃中花團錦簇、姹紫嫣紅,看起來分外美麗。白裙女子走入了花籃中,站在花團中間,朝周漁招手:“周先生,進來呀。”

周漁雖然有些疑惑,但還是走了進去。進入之後才發現,那不是真的花籃,而是一個上行的旋梯。

在花團錦簇當中,周漁和白裙女子緩緩升空。來到二樓之後,旗袍女子一路指引,將周漁引到了最裏麵一個房間。

整個行程走下來,周漁也算明白了一個道理。雖然很多地方都叫茶莊,但茶莊與茶莊之間還是有很大區別的,這些茶莊裏麵也絕不是隻有喝茶的人。

站在門前的周漁深吸一口氣,撫平袖口的褶皺,敲了兩下門。房間裏麵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但很快就歸於寂靜。接著,隻聽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道:“進。”

周漁推門而入,第一眼便看到了坐在軟榻上的樊道明。多年不見,樊道明的精神看起來還和往常一樣飽滿,唯一不同的是,他的一隻眼睛用黑布蒙著,一副獨眼龍的扮相。

樊道明用右眼望著周漁,指了指對麵的軟榻:“坐吧。”

周漁發現樊道明的右眼眼球上有一塊黃斑,這塊黃斑讓他的整個眼球看起來都慘黃慘黃的,有點瘮人。周漁並未多說什麽,直接坐了下去。

待周漁坐下之後,樊道明調了一下手表,說道“:你有十分鍾的時間,有問題就快問吧。”

周漁看著樊道明,他很難從這個老人的臉上再找到昔日的師徒溫情。他知道,樊道明之所以會見自己,純粹是因為翁峰的麵子,和自己沒什麽關係。雖然樊道明的態度看起來有些倨傲,但對於周漁來說,在知識麵前是不講究那麽多的,有這樣的機會當然要好好利用。

這樣一想之後,周漁也就不再顧忌之前的過節。在來的路上,他已經想好了兩個最重要的問題。十分鍾的時間,如果稍快一點的話,足夠了。

周漁問出了第一個問題:“樊老師,我想問一下,在植夢狀況中,有沒有可能出現植入的夢境和當事人潛意識一點關係都沒有的情況?”

周漁問完後,樊道明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那隻泛黃的右眼緩緩眯起,用低沉緩慢的聲音道:“你還在研究夢學?”

周漁迅速在腦中組織好了語言:“是的,已經研究很多年了,主要研究解夢這一塊。最近,我正協助警方破除一個涉嫌利用植夢和築夢來謀財害命的案子,遇到了一些棘手的問題,這才專程前來詢問您。”

樊道明的臉色緩和了一些,再次喝了一口茶:“我聽說你和姓溫的老東西,還有那個姓陸的臭小子決裂了?”

周漁點頭道:“幾年前的事情了。因為理念不符,他們想大力發展築夢和植夢,而我想精研解夢。”

樊道明的臉色依舊平靜,目光中卻掠過了一絲異樣的神采。他微微晃動了一下腦袋:“其實,翁峰跟我說的時候我還不信,現在看來,的確是這樣。”

周漁問:“他說了什麽?”

樊道明一邊吹著茶中的熱氣,一邊淡淡地道:“他說你是個好人。”

周漁不動聲色地道:“這個評價未免太高了點。”

樊道明忽然笑了一聲,放下茶杯:“你還是和之前一樣,表麵看似變了很多,其實本質一點都沒變。”

周漁微微一笑,沒有說話。樊道明給自己倒滿茶水,說道:“你剛才問什麽問題來著?”

周漁看了一眼時間,此時已經過去了五分鍾,樊道明卻連問題都還沒聽清楚。周漁心中雖然有些焦急,臉色卻依舊淡然,再次重申了一遍:“在植夢狀況中,有沒有可能出現植入的夢境和當事人潛意識一點關係都沒有的情況?”

樊道明沉聲道:“首先我要告訴你,你問我關於夢學的事情,我能回答的都是我作為旁觀者的言論,是我為了找到夢學漏洞所做的反向研究結論,而不是真正被科學驗證的理論。明白嗎?”

這一點,周漁很清楚。他之所以找到樊道明,也正是想借助他的反向研究。周漁點了點頭:“我明白。”

樊道明道:“要談植夢,必然不可缺少築夢。沒有築夢作為前提,植夢也就毫無意義。其實,你的這個問題可以這麽問,植夢和潛意識到底有沒有關係?”

周漁凝神細聽,不置可否。

樊道明接著道:“答案是肯定的,任何形式的植夢,其夢境的呈現狀態必然都與潛意識有關。”

周漁點了點頭,這也是他所研究的夢學理論之一。但是,他目前遇到的這個夢境,卻是另外一種情況。於是,周漁直接說:“我現在遇到了一個案例,當事人被植入的夢境與他本人的潛意識一點關係都沒有,這又作何解釋?”

樊道明端起茶杯,輕吹一口氣:“我是說必然與潛意識有關。可是,我可沒說隻和被植夢人的潛意識有關。”

話音未落,周漁心中一動。他以極快的速度明白過來樊道明話中的含義,並且觸類旁通地脫口而出:“您的意思是,被植入的夢境,也有可能和植夢人的潛意識有關?”

樊道明道:“其實,這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情況,需要分開來看。第一種,我將其稱為直接植夢,顧名思義,就是將夢境內容相關的一些元素直接植入被植夢人腦海中,融合被植夢人的潛意識,形成夢境場景和人物。第二種,我稱其為反向植夢,意思是將夢境內容相關元素植入植夢人的腦海中,融合植夢人的潛意識形成夢境,並且讓被植夢人進入這 個夢境——”

說完之後,樊道明露出一抹笑容,望向周漁,聲音變得柔和了許多:“明白了嗎?”

這個笑容和說話的語氣,讓周漁想起了大學時候,樊道明每次向自己講解完心理學知識之後,也會這樣笑著問自己:明白了嗎?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其實,當樊道明說出反向植夢的時候,周漁就已經猜到了一些。樊道明的話,如同醍醐灌頂,讓周漁茅塞頓開。並不是說樊道明的話多麽高深玄妙,而是他所站的位置不一樣,他是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待問題,故而會更加清晰。

恍然大悟的周漁迅速意識到,那幾個警察遭遇的夢境其實和用夢境困住他們的人的潛意識有關。

那個人是誰,周漁目前還不知道。不過,若是能夠將那個夢境中的信息元素分析透徹的話,要確定此人的身份也並不是沒有可能。

隻是,這並不是最大的難點。最大的難點在於,為什麽他們在那個夢中無法自主蘇醒呢?而這,也正是周漁想問的第二個問題。

就在周漁正準備開口詢問之時,樊道明看了一眼手表:“已經超時五分鍾了。”

聽到這話,周漁剛剛張開的嘴便閉上了。樊道明解答了他的第一個問題,已經算是幫了他很大的忙,既然早已定下十分鍾之約,時間已到,好聚好散,又何必強人所難。

周漁略微點頭:“謝謝樊老師。”說罷,就要起身。

樊道明忽然說:“給你倒的茶,你還沒喝呢,就這麽著急走?”

周漁微微一愣:“不是說好的十分鍾嗎?”

樊道明咧嘴一笑,獨眼中泛出戲謔般的光芒:“十分鍾是看在翁峰的麵子上給你的,接下來的時間,是我主動給你的。來,陪老朽喝兩杯。”

周漁笑了笑,心情也放鬆了下來。此情此景,跟大學時代他們相談甚歡的那些個夜晚何其相像?歲月如梭,不經意地回頭望去,讓人感觸良多。

周漁端起茶杯,一如他往常的喝茶習慣,第一口,淺嚐輒止。放下茶杯後,便聽樊道明道:“有一個問題,我比較好奇,先問問你。”

周漁道:“樊老師,您盡管問。”

樊道明問:“當年如果沒有溫九仁,你會繼續研習心理學嗎?”

周漁認真地說:“這個問題的假設不太對,所以我沒法回答。但我時常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若是讓我回到當年,重新選一次的話,我還會繼續選擇轉型研究夢學嗎?”

樊道明泛黃的獨眼直視著周漁,沉默不語。周漁輕吸一口氣,堅定地說出了一個字:“會。”

四目相對,樊道明長噓一口氣道“:這就是我當年那麽喜歡你的原因。來,喝茶。”

周漁端起茶杯,淺飲一口,細細品味其中的滋味。最近他喝茶有點頻繁,尤其是上次在墮天使的小樓中喝的那四杯茶,更是寓意非凡,讓他印象深刻。

茶過兩杯,樊道明這才說道:“你是不是還有問題要問我?”

“實不相瞞,確實還有一個。”周漁道。

“問吧,我知道的都會告訴你。”

“為什麽在植夢狀態中,當事人受到巨大驚嚇,受到嚴重傷害,甚至是被殺死,都沒有醒過來?”

樊道明端起茶杯,輕輕吹氣,思索片刻:“你的意思是,不管當事人在植夢夢境中經曆什麽樣的遭遇,都無法自主醒過來,對吧?”

周漁點了點頭:“正是如此。”

雖然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樊道明的思維依舊很敏捷,跟年輕時候不相上下。這一點,一直是周漁所敬佩的。

樊道明喝了一口茶,泛黃的獨眼眨了眨,說道“:沒法醒過來的原因,顯然是因為形成夢境的潛意識並不是跟他自己有關。在當事人看來,那就是活生生的現實,如何蘇醒?正因如此,即使是在夢境中喚醒了意識,也無法蘇醒。隻有擁有夢境主導權的人讓他們醒過來,他們才能醒過來。”

周漁眉頭一皺。這一點,他之前其實已經猜到了。但若真是這樣的話,一旦被拉入那個夢境,豈不是就任憑對方操控了?

樊道明緩緩給自己的茶杯中倒茶。在倒茶的過程中,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麽,目光一亮,說道:“除非——”

周漁抬眼望向樊道明:“除非什麽?”

樊道明放下茶壺,提高音量:“除非,破除他的夢境。”

周漁腦中霎時思緒萬千,卻沒有形成一條完整的思路,忙問:“怎麽破除?”

樊道明道:“這就要說到築夢了。這也是當年我最痛恨的東西,後來我專門為此做了許多研究,所以,對於這一領域,要真說起來,我所掌握的理論知識可不比溫九仁那個老東西少。”

周漁凝神靜聽,不想錯過任何一個字眼。畢竟,研究了一輩子心理學的樊道明,所說的話具有相當高的真實度和準確性。隻聽樊道明說道:“道理其實很簡單。我問你,正常做夢的時候,如何在夢中自主覺醒?”

周漁言簡意賅地道:“喚醒意識。”

樊道明點頭道:“沒錯。那麽,如果是要在別人的夢中覺醒呢?”

話剛說完,周漁便立馬反應了過來,幾乎和樊道明同時說出了答案:“喚醒別人的意識。”

樊道明繼續問:“那麽,問題來了,如何在別人的夢中喚醒別人的意識呢?”

這一點,完全是周漁的知識盲區。他確實不知道,隻能一邊思考著一邊說:“打砸夢境中的元素?破壞場景?”

樊道明端起茶杯,靜靜地喝茶,那隻獨眼躍過杯蓋望向周漁。他並不著急給予周漁答案,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他要讓周漁獨立思考之後獲得答案。當年周漁還是學生的時候,樊道明就經常這麽做。

周漁伸出食指按在鼻翼上,這個動作代表著他開始認真而深入地進行思考了。

片刻後,周漁若有所思地說:“不管是自己的夢,還是別人的夢,裏麵的一切還是得回歸到夢的本質上去。夢的本質是什麽?無非就是心結,小的心結是小夢,大的心結是大夢。要是找到他夢中的心結,或者找到他在這個夢中的核心關注點,喚醒才有可能。”

樊道明讚賞地點頭:“夢境核心。任何夢,不管是自己做的夢,還是植入給別人的夢,抑或是植入給自己的夢,都有一個核心。那個核心,正是你說的心結。在普通的夢境中,心結或許還好發現,因為它會迫不及待地展示給當事人知道。但若是在一個築夢人的夢中,他的心結肯定會被包裹得滴水不漏,藏得嚴嚴實實,是不可能輕易被別人發現的。築夢的境界越高,築夢的能力越強,那麽築夢人隱藏自己心結的能力便也越強。”

樊道明的話,一語點醒夢中人。霎時間,周漁便明白了為什麽鍾墨他們的夢境中,主要元素會是迷霧和怪物了。這兩個元素的目的是掩飾和阻止,都是為隱藏那個心結服務的。但是,沒有了迷霧,殺死了怪物,就能夠發現心結了嗎?不,心結並不會那麽簡單地呈現出來,它有可能是一座特殊的建築物,有可能是一輛車,有可能是一棵樹,甚至有可能是一塊古怪的石頭……忽然間,周漁想起了那座豎立在懸崖邊上的黑房子。

周漁深吸一口氣,腦中的思緒開始快速流轉,終於形成了一條完整的思路。他抬起頭,望向樊道明:“找到心結之後,又該如何喚醒?”

樊道明一邊喝茶,一邊幽幽地說:“正常夢境下,找到心結之後,你是如何處理的?”

周漁眯起眼睛:“解決掉心結。”

樊道明笑道“:這就對嘍。心結是一把鎖,你隻需要在夢中找到鑰匙,打開鎖,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周漁脫口而出:“夢中解夢!”

樊道明麵帶微笑,沉默不語。

周漁長噓一口氣,至此,整體的邏輯流程已經理清楚了。周漁望著樊道明,感激道:“謝謝您,樊老師。”

樊道明的麵色恢複平靜:“謝我幹啥?我這一把老骨頭,要謝就謝你自己吧。”

周漁沒再多說什麽。他看了一眼時間,現在已經七點三十分了,說好的十分鍾,結果聊了三十分鍾。

雖然他還有很多話想和這位最初教導他的老師說,但現在時間緊迫,他必須馬上回去進行驗證,隻能不舍地道“:樊老師,我這邊有點趕時間,今天就不能和您多聊了。改天我會專程登門拜訪,咱們好好聊一聊。”

樊道明一邊喝茶一邊道:“我什麽時候說過我們和解了?今天的事隻是今天的,以前的事還是以前的,這是兩碼事。”

周漁看著樊道明一臉認真的表情,原本想好的話也咽回了肚子裏。不得不說,這個樊道明還是和以前一樣,經常會做一些讓別人下不來台的事情。幸好周漁早已習慣了。

周漁笑了笑道:“那等您想和解的時候,就告訴我,我還有好多話想和您說呢。”

說罷,周漁站起身,不再過多寒暄,隻是朝著樊道明微微頷首,便轉身走了出去。

剛走兩步,樊道明的聲音便響了起來,聲音低低的,帶著一種怪異的試探感:“堅壁那幫人沒找你麻煩?”

周漁停住腳步,扭頭問:“什麽?”

樊道明用茶杯遮住了半張臉,露出一隻泛黃的獨眼來,低聲道:“我是說,最近有沒有人找你麻煩?”

周漁腦中掠過了一個個近日的各種麻煩場景,他隨口道:“找麻煩的人實在太多,但還好,都無關痛癢。”

樊道明的嘴角微微動了一下:“那就好。”

說完之後,樊道明擺了擺手。周漁轉身走了出去。

周漁離開後,茶房後麵的畫架緩緩裂開了一條縫隙。縫隙逐漸變大,成了一道門,一個俏麗的身影從門內閃身而出。

這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鵝蛋臉,長相秀美。女人穿著一身青花瓷花紋的高開衩旗袍,盡顯婀娜身材,一頭烏黑的秀發盤在腦後,精致而古典。她邁著端莊的腳步,走到樊道明對麵,坐了下來。

樊道明抬起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女人一眼,低聲問:“喬豫,你怎麽看?”

被稱作喬豫的女子從旁邊拈過一個新杯子,輕緩地倒滿茶水,這才抬起頭,望向樊道明。她目光柔和,未語先笑:“張弛有度,舉一反三,是個苗子。”

樊道明獨眼中掠過一道精芒,沉聲問:“跟你比,如何?”

喬豫端起茶杯,淺飲一口,目光越過茶杯,直視著樊道明,微笑道:“那要看比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