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萊文一直不停地走著。他不得不保持移動,口袋裏雖然還有一點兒零錢,他卻不敢用來吃東西,因為在任何一個地方他也不敢待得太長,使人有時間端詳他的臉。他在郵局外麵買了一份報紙,看到上麵登著通緝自己的通報,用黑體字印著,還加上了一個醒目的框子。那上麵有他麵目特征的描寫。他有些生氣,因為這個通報沒有登在重要的版麵上:頭兩版登的都是歐洲形勢的新聞。他一直東奔西走,搜尋查姆裏先生,到了正午,已經累得挪不動兩條腿了。他在一家理發店前麵站了一會兒,在理發店的窗玻璃上打量著自己的臉。自從離開倫敦那家咖啡館以後,他還一直沒有刮過胡子。如果長出胡須來,是會把他畸形的嘴唇蓋上的,但是萊文知道自己的胡須是長不勻稱的:下巴上長得很密,嘴唇上非常稀疏,而在那塊紅色的疤痕兩邊,則連一根汗毛也沒有。現在他下巴上的胡子已經蓬鬆一團,這就使他更加顯眼了,可是他卻不敢到理發店去刮一下。他走過一台自動出售巧克力糖的機器。這台機器收的是六便士或者一先令的硬幣,而萊文的口袋裏卻隻有半克朗和兩先令的銅子兒了。如果他心頭不爽,燃燒著複仇的怒火,他也可能到警察局去投案,最多不過是五年有期徒刑。但在他目前這種饑餓勞累、遭受冤屈誣陷的情況下,他殺死的那個老部長的陰魂卻緊追著他不放,一定要他償還自己的罪責不可。很難理解,隻是因為偷了一筆錢他們就這樣興師動眾,到處追捕他。
他害怕到小巷裏去,或者在死胡同口徘徊。在這些地方他形影孤單,招人注目,如果有個警察走過來,難免要多看他兩眼。因此他寧願冒著有人認出他的危險,在人群擁擠的大街上閑踱。這一天天氣陰濕、寒冷,幸好還沒有下雨。商店裏擺滿了聖誕節禮品,一些陳年累月擺在貨架上無人問津的破爛貨都陳列到櫥窗裏:狐狸頭的胸針、紀念碑形的書擋、裝熟雞蛋用的保暖套、骰子和籌碼等各式各樣的賭博遊戲用品、各式各樣的飛鏢和玻璃球,“牆上的貓”——一種老式射擊遊戲、“釣金魚”……都是一些毫無用處的離奇古怪的小玩意兒。在靠近天主教堂的一家出售聖書和聖物的店鋪裏,他又看見蘇豪區咖啡館裏那種令他非常生氣的小石膏人兒:聖母、聖嬰、幾名先知和牧羊人。在一疊聖書和聖女德蘭畫片中間,這些小人兒擺在棕色紙板做的一個窯洞裏。這是“聖人家族”。萊文把臉貼在窗玻璃上,想到這個傳說仍然在人們中流傳,感到又害怕又生氣。“因為客店裏沒有地方。”他記起了小時候他們坐在一排排的凳子上等著吃聖誕節晚餐,一個尖細、清晰的聲音給他們讀羅馬皇帝奧古斯都的故事,每個人都要到他的城裏去繳稅。在聖誕節這一天沒有一個人挨打,所有的體罰都推遲到節禮日。愛、慈善、忍耐、謙卑——他是受過教育的,這些美德他都知道,也看到了它們的價值。他們把一切都歪曲了,甚至櫥窗裏的故事。這是一段曆史,確實發生過,但是他們也為了自己的目的把它歪曲了。他們把他捧成了神,因為這樣他們就心安了,用不著為他們對待他極不公正而負任何責任。他同意了,不是嗎?這一點值得爭議,因為如果他不願被處死的話,本來是可以召喚下“一營天使”[11]的。他完全可以這樣做,正像萊文的父親在旺茲沃思監獄被處死,在絞索套張開的時候也還可以逃命那麽容易。萊文麵對著櫥窗玻璃站在商店前麵,等著誰來推翻他這個理論,他懷著一種又恐懼又憐憫的感情凝視著窗戶裏繈褓中的嬰兒,“那個小私生子”,因為他是受過教育的,他知道這個孩子到世界上來要遭遇到什麽,他知道出賣他的是猶大,也知道在羅馬士兵到院子裏來捉他的時候,隻有一個人拔刀站在他這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