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城里有一条北柳巷,巷子口住着两家人,一家姓聂,一家姓施。巷子口是个好地段,大家都爱做点小生意,老聂是卖肉的,老施是卖墨的。
老聂和老施是结义兄弟,少年时候都喜欢看几本传奇小说,小说里头拜把子兄弟总是这么约的——生了儿子就让他们结为兄弟,生了女儿就让他们结为姐妹,一个生儿子一个生女儿就让他们结为夫妻。老聂和老施觉得有意思,也就这么约了。
老聂比老施大了四岁,成亲早了三年,生娃当然也在前面。
老聂生了一个,是儿子,取名小东;生了两个,是儿子,取名小西;生了三个,还是儿子,取名小南;到生了第四胎,老聂媳妇的神奇肚皮生出来俩儿子,老聂没什么学问,只能顺着往下起:东北和西北。
老聂非常惊恐,生怕这样生下去会生出一家罗盘来。
老施和他媳妇不争气,人过中年,怎么都生不出个孩子。一直到老聂媳妇的神奇肚皮又鼓起来的时候,老施媳妇的肚皮才羞答答地有了反应。
这一回两家人生的都是女儿,只差月份。
老聂拉着脸说:“咦,赔钱货。”
他一转身给媳妇剁猪头肉补身子去了。
老施倒是笑,“女儿也好,女儿也好。”
等媳妇睡了,他哼哼了整晚上的“人到中年万事休”。
老聂家的姑娘取名小桃,乳名叫囡囡;老施家的姑娘取名兰因,乳名叫兰兰。
满月的时候,老聂种了棵桃树,老施种了株兰草。
说来也怪,老聂媳妇的神奇肚皮,从此也就不再神奇了。
老聂有点犯愁了,当年传奇小说里没写过这种情况,自己家孩子这么多,老施家就一根独苗,等兰兰长大了,嫁给谁才好呢?
囡囡才三岁,已经会虎头虎脑地跟爹斗气:“兰兰是我的!”
于是老聂对老施说,让俩丫头做姐妹吧。
囡囡和兰兰特别要好,好吃的一人一半,好衣服一人一件,有什么好东西不能平分的,两个人就都不要。
兰兰心好,经常给巷子口的席道长倒一碗剩饭;囡囡使坏,经常在席道长的剩饭里塞一只蜘蛛。
席道长不是真的道长,只是喜欢在吃饱喝足晒太阳的时候哼哼唧唧两句,说些谁都听不懂的神神叨叨的话,真有人好奇去问了,他又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囡囡七岁的时候,有人征兵把大哥征去了,大哥临走的时候哭得像个泪人,囡囡有点不明白,“他们不都喜欢玩打仗的游戏吗?怎么长大了就不喜欢了呢?”兰兰跟她说,“玩的时候大家都扮将军,谁扮小兵啊。”
囡囡茅塞顿开。
老施每年进三次货,不多,多了也卖不掉。他经常摇头叹气,你说青城的人怎么就那么会做生意呢?每年坐船过江收上好的松木,拿回去做墨,上品自己留着,下品再卖回来,可就是人家卖回来的下品,加上运费,也比本地的又好又便宜。最可气的是他们还做墨汁,一小瓶一小瓶装着,一船一船卖回来,这边的人怎么学,研好的墨汁放久了都会发臭。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人家做墨的,几百号人一起干活,制炭的专门制炭,调胶的专门调胶,配方子的专门配方子,听说还有人专门在纸上写写画画试手感。
念叨归念叨,每年四个月一趟对账进货老施可不敢耽误,人家供货是挑下家的,铺子在哪儿啊,往外卖什么价啊,都要问个一清二楚。那边人给老施出主意,说你这铺子地段不好,太靠下了,干脆砸点钱往上面移一移,三五年里保准你赚回来。老施一算,这么着连女儿的嫁妆都得赔进去,更何况这房子虽然小,却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他不干,就这么平平淡淡过日子,挺好。
囡囡八岁的时候,老施领了个少年回来。说这孩子是跟着那边的船过来的,他是朔中齐家人,去青城游学三年,正经学校没去成,在女校蹭了三年课,如今搭船回长相城,想在长相城里租个房子住下,老施家正好有间空屋,于是乎一拍即合。
半大小子叫做齐河武,十六岁,随身只带了一箱子书,交完了一年房钱,身上什么都没有。老施就管他饭吃,他也给老施的铺子帮帮忙。
在同龄人里,他懂得特别多。
兰兰曾经好奇地问过:“齐家在上城不是有大宅子吗?你为什么不去住到那里?”
齐河武脸红红地跟她解释:“齐家是个很大很大的家族,他这种远亲到了长相城,是没什么人搭理的。再说他要凭着自己的文章见识闯出生面,不想攀高枝。”
兰兰深表敬佩,囡囡不屑:“我爹说,卖猪肉还要靠关系呢。”
齐河武就拉出那副招牌笑容,一脸的云淡风轻、竖子不足与谋。
兰兰喜欢齐河武,囡囡不喜欢,不喜欢的原因也很简单,齐河武来了之后,兰兰跟她玩的就少多了。
而齐河武根本没兴趣和两个小姑娘玩,更何况他口音很重,兰兰和囡囡总分不清楚。
不过说起来齐河武倒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自从他来了,老施的铺子存货一扫而空。其实他也没多做什么,只是不厌其烦地在每块墨锭上都包了张澄心纸,工工整整写上:北柳巷口施家老墨坊青城专供。
这一年席道长发疯了,忽然拿着几根筷子到处给人算命,算命就算命吧,他满嘴胡话。
他给老聂算:“不得善终。”
他给老施算:“不得善终。”
他给齐河武算:“不得善终。”
他给兰兰算:“不得善终。”
总而言之不管给谁算,都是“不得善终”四个字,老聂一开始还不明白,托人打听了才知道就是“不得好死”的意思,要不是儿子们拉着,他就冲出去揍老疯子一顿了。
只有给囡囡算的时候,他才满脸惊喜:“徒儿!”
囡囡才不干呢,跟他学,要饭都要不到。
齐河武不是老实孩子,他三天有两天出门乱跑,偶尔还有一群人跟他回来,他们总是关在小屋里,群情沸腾慷慨激昂,时不时地能听见齐河武振臂高呼:难道我们长相城就出不了一个陆轻爵吗?
老聂劝老施当心点,老施说没事。
可终于还是出事了,听说齐河武带了一票人,去杨鼎图杨将军家大门口上书请愿,上了什么书,不知道,只知道杨将军暴怒。城戍司出来拿人的时候,一群人立刻作鸟兽散,只有齐河武还义正辞严地杵在那儿。一口气点出了二三十个名字,说人家误国。杨鼎图本来怒气冲冲,一看见他只有十六岁,也懒得搭理,直叫从宽发落。城戍司的就从宽发落了,把他枷号十日,脱衣涂墨,四处示众。
囡囡和兰兰偷偷去看过,见他一开始满脸红胀,羞愤欲死,一天天下去,长枷磨破了肩膀,压软了腰腿,压肿了手脚,他反而安安静静不发一言了。
回家之后,齐河武向老施道别,兰兰哭了,眼睛红红的。
老施说,“别急,不行就回来,还有你一张床的地方。”
齐河武去了上城,去了兰兰和囡囡没见过的大宅子。听老施和老聂闲谈,齐河武把头都磕肿了,才勉勉强强和齐家续上关系。那还多亏了御史台大学士裴苦九的推荐,说他确实有些文才。
齐河武改了名字,叫齐河鋈,这是上城流行的风气,十六家子弟总喜欢用些生僻字命名,显得自己有学问。
有了身份,齐河鋈总算有了摸到长相城真正大门的机会,裴苦九又帮了他一把,让他给一个年老编修誊写文书。
齐河鋈每隔十日,按例休假的时候,总会回来北柳巷一趟,买两块墨,再给兰兰和囡囡带些礼物——他知道规矩的,兰兰和囡囡要一模一样的东西,不然就不要。
囡囡九岁的时候,生活好像有点变化了。每天都有四面八方的人涌进城里,挤进中城的人,就把原先中城的人挤下来,而更多人挤在下城——下城一天比一天拥挤肮脏,偷抢拐骗的也越来越多。老聂的生意还好,老施的生意一落千丈——饭都吃不饱,谁买墨呢?
大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们把多年积蓄换成几块金子,深深地埋在桃树下。
有一天,囡囡在巷子口玩,忽然有几个人冲出来,捂着她的嘴就要跑,平时胆小温顺的兰兰冲过来,拼命咬着那个人的手,怎么打也不放——终于哥哥们冲出来了,那人跑了,两个女孩子抱头痛哭。
老聂说:“世道不太平了,姑娘家以后就别在外头玩了。”
他换了厚厚的门板铺面,从此以后,每晚和儿子们轮流守夜。
不久,囡囡的二哥也被征兵征走了,老聂也没什么话说,他这样的人家,出二丁,那是规矩。
齐河鋈又来了,他出了个奇怪的主意,劝老施把房子卖了,换成金子,住到老聂家里去。大家都觉得奇怪,只有囡囡拼命说好。
老聂笑她:“两家住这么近,兰兰不是跟住在自己家一样吗?”
囡囡摇头说,“过来买肉的人,拿的钱越来越奇怪了。”
老施决定相信齐河鋈,他总觉得,这孩子不寻常。
于是桃花树下,埋了第二次金子。
家里多了三个人,一下子就变得特别拥挤。兰兰和囡囡睡一床,被子还是一人一半。
囡囡十岁的时候,大哥回来了,拄着双拐,拖着一条残腿,另一条腿换成了一小包银角子。
银角子换成了大嫂。
屋里挤得没有转身的地方了。
大嫂总找茬跟兰兰娘拌嘴,兰兰娘受不了,跟老施商量搬出去,老施去跟老聂提,老聂第一次震天吼:“咱不是兄弟吗?”
老施嗫嚅:“毕竟不是亲兄弟。”
老聂生气了,拿着杀猪刀把着门:“做兄弟做一世,咱们说过的。”
囡囡也跟兰兰说:“我们也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对吧?”
兰兰说:“一定的。”
大哥的脾气越来越坏了,大嫂的脾气也越来越坏了,大哥经常半夜喝酒,喝多了就扯着嗓子骂人,大嫂开始忍着,后来就跟他对骂,骂急了,大哥就上手打。大嫂跑开,大哥追,摔在地上,大嫂给他递拐杖,他又打。打到老聂出来吼为止。
全家人都在努力做事,可是钱一天比一天难赚。
好在齐河鋈还是每隔十天就来一趟,不是带着钱,就是带点东西。
他每次来,老施愁眉不展的脸上才露出笑模样,老聂也高高兴兴地割肉,慢慢的囡囡也开始盼他来,他来了才有肉吃。
又过了一年,齐河鋈忽然不来了。
整整一个月都没来。
老聂说他把我们忘了。
老施说不会的,他愁苦了半宿,搜罗了一点钱,要去上城看看。
老施笨嘴拙舌地转了一整天,总算打听出来,齐河鋈死性不改,状告御史徇私枉法包庇屈家次子——他现在几乎还是一介白丁,这样的以下告上,先要打一百杀威棒。更何况屈家是当时天下第一大家族。
听说齐家没什么人敢管他,老施想了又想,刨出自己那份金子的一半,想去牢里替他打点打点。没曾想那点钱只够见一面的,老施回来,径直去找老聂,兄弟俩吵了三天说了三天互不搭理了三天,老聂拿出了他们的全部积蓄交给老施。老施开始一趟趟往上城跑,钱跟打水漂似的,他有自知之明,也不敢活动什么,只是尽力地让齐河鋈吃口好的,少受点罪,多上点药。
兰兰的娘和囡囡的娘站到一起了,说好了救命钱不许动,一直咬着牙撑下来了,这算什么,为一个外人,连兰兰的娘也接受不了,成天哭。
囡囡和兰兰缩在一起,看爹和娘总吵啊打啊,有时候还把家里不多的碗摔了。她们大了,知道抹眼泪偷偷干活收拾了。
整整半年,老施的头发全白了,他被骂急了的时候,懦弱地辩解:“这孩子心里头有天下呢。”
“天你妈逼下呀!”囡囡第一次看见温顺和蔼的娘骂出这样的脏话,“咱自己都活不下去了!”
不知不觉的,囡囡说话也越来越粗鲁了。
过了一年,齐河鋈出来了。据说他真的扳倒了屈家——当然只是治了屈家三子的罪而已。
兰兰说:“我听爹说,这是大事,杨家和裴苦九让他去告的,好多人都牵扯在里面。就是那些人都不出面,只有他出面。这个人怎么跟以前一样呢,这么傻。”
囡囡想,他一点都不傻啊。
齐河鋈这一次被皇帝召见,点了御史案查,御史手下的小官而已。
两个月后,齐河鋈来了,他叩头谢恩,带了大包的银钞和礼物,给兰兰和囡囡的还是一人一半。
只是这一次他说公务繁忙,放下东西就要走,老施不干,拉着他喝几杯。
全家都喜气洋洋的,只有囡囡冷眼看着。
老聂叫她倒酒她不倒,老聂让她吃饭她不吃,老聂夸齐河鋈带来的礼物好,她说死都不会用的。老聂怒了,让她不吃饭就滚出去。
出去就出去,囡囡坐在桃花树下生闷气。
过了一会儿,齐河鋈出来了。
他长成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了,一年的牢狱生涯让他憔悴不少,可腰杆笔直,一双原先闪着热情的眼睛变得深不可测。
齐河鋈蹲下,捏起一瓣桃花:“囡囡呀,我怎么得罪你了?”
囡囡换了个方向坐:“你的命真不值钱呀。”
齐河鋈微笑:“怎么说?”
囡囡也微笑:“你知道的。”
“我不懂啊。”
“少装蒜了,施叔叔想你带什么来,你心里头都明白。”囡囡笑,“这次来,借了不少钱吧?”
她的眼睛特别冷,像寒冬腊月穿过冰层的阳光。
她的笑像桃花一样甜。
齐河鋈忽然之间,换了口吻:“我立足不稳,不敢许诺。”
“你根本就不会许诺的”,囡囡看见兰兰也出来了,压低声音,“你会娶一个对你有用的女人,对吧?”
她的声音小小的,狠狠的,还带着孩子的稚嫩。她笑着从齐河鋈身边走开了,去拉兰兰的手:“我们走。”
兰兰不大乐意:“你先回去,我跟他说会儿话。”
“你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你都跟他说过话了,为什么不让我说?”兰兰低着头,“好嘛,我就说几句?”
囡囡赌气往屋里走,听见兰兰轻声问:“你吃了很多苦吧?我爹可担心你了……”
囡囡跺脚,兰兰真傻。
齐河鋈还是走了,说有空再来。
以后他就很忙了,每个月月末,托人来一趟,还是一如既往,带点钱,带点东西。
他带的不多,齐河鋈从出仕之日起,就异常清廉。
囡囡的大嫂终于怀上了,这让全家都很开心。
齐河鋈帮忙给三哥找了个差事,在城戍司当值。
老四和老五也不肯闲着,他们商量了一下,一起去一家药铺做伙计。
家里头一下子宽敞了不少。
那年过年的时候,二哥回来了。
那是囡囡印象中爹娘最高兴的一次,置办了一大桌子年夜饭,大家都喝了不少酒,连大哥都高高兴兴的没有骂人。
二哥的饷银一点没动,全拿回来了,说是给妹妹的嫁妆。他说他作战勇猛,升了个什长。大家都问哪里在打仗,怎么大家都不知道呢?二哥有点笑不出来了,半天才说,吃饭吃饭。
只有大哥看着他:“老二,能早回来就早回来,回家干点什么都好。”
二哥不说话,囡囡觉得二哥不想回来,可能是不想一辈子当个卖肉的吧。
囡囡十三岁了,她的生日在三月,桃花盛开的时候。
大嫂快生了。
全家都在忙碌。
施叔叔老得特别快,明明父亲比他大,还壮得像头牛呢。施叔叔就满头白发,老躬着腰咳嗽,大家叫他别干了,他不肯。干完活,又咳嗽得更厉害。
囡囡觉得都是齐河鋈的错,齐河鋈常常捎来封信,施叔叔看完就叹气,然后就睡不着,又咳得大家都睡不着,老看见他用一块皱皱巴巴的大手帕擦鼻涕和眼泪,嘀嘀咕咕:“国家可怎么办呢?”
囡囡妈一瞪眼,他就不说话了,望着屋顶继续叹气。
囡囡记得很清楚,生日前的一个晚上,娘和伯母都不睡,替她和兰兰做身新衣裳。囡囡高兴地看,左边袖子出来了,右边袖子也出来了……
忽然有人敲门,囡囡去开门,是三哥,他急匆匆满头汗,只说了一句话就跑了:“去告诉老四老五,这两天千万别回家,也别在铺子里,找地方躲躲。”
一家人都不知道怎么了,但还是连夜把话带到了。这样一来,四哥和五哥明天就不能给她过生日了。
生日一下子冷清不少,大家一边吃长寿面,一边讨论三哥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有人来砸门了。
十几个人冲进来,说是征兵。
老聂这下激动了,我家都出了两个了!
人家不管,说你家老大不是回来了么。
老聂说他们在铺子里,人走了。
过了一会儿,人家又回来了,这回三哥也在。
这回就没那么客气了,他们逼着老聂交代儿子在哪里,老聂不说,三哥又赔笑又塞钱,人家不理,说既然儿子不在,就带老聂走。
几个人上来抓老聂,老聂常年杀猪力气不错,跟他们打,头上嘴上吃了几下。老聂要拼命,被几刀鞘砸在地上,捂着胳膊胸口打滚。
三哥叫起来:“我去!”
全家都乱了,爹和娘都往上冲,施叔叔和婶子去拦爹和娘。屋里头的大哥一直不做声,忽然血红着眼睛冲出来,抓着老三的手往菜板子上放,操刀就要砍掉他的大拇指。
几个人围着大哥一通踢,大嫂也冲出来,护着大哥。
一脚踢在她肚子上,她一声惨叫,血流了出来。
大哥变成一头野兽,抓刀就要砍人,三哥抱着他,用力往墙上一推。
三哥跪下叫:“爹!娘!哥!嫂子!我去!”
一下子全安静了,连领头的也摇着头,说没办法,这是上头的规矩。
三哥跪在地上转了个身子:“就让我吃碗妹子的寿面吧,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看着她嫁人。”
看那些人没说什么,囡囡乖巧地盛了碗面,递给哥哥。
她笑着说:“哥,没事儿,家里还有我呢。”
三哥几乎是把那碗面倒在肚子里的,狠狠抱了抱她,一抹鼻子,转身就走。
所有人都在哭,她不哭,她扶起桌子,拾起碎碗:“兰兰,看着家。”
兰兰问:“你去哪儿?”
囡囡头也不回地出门:“请大夫。”
大嫂肚子里的孩子没了,爹的胳膊断了,肋骨也断了。施叔叔一病不起。
囡囡去匣子里拿钱,分了四包。
娘说:“囡囡你拿钱做什么?叫你四哥五哥快回家。”
囡囡冷着脸:“他们不能回来。”
她现在做事不跟大人商量了,娘要叫,爹摇手:“让她去。”
囡囡先去找了两个哥哥,把钱塞给他们,说:“躲着。”
又一个人去找了齐河鋈,问:“怎么了?”
齐河鋈看见她,大吃一惊:“什么怎么了?”
囡囡问:“哪儿又要打仗了?”
齐河鋈犹豫。
囡囡问:“我爹,大哥,嫂子被打了,我侄子没了,三哥被抓了,你能帮上我们吗?”
齐河鋈擦擦汗,回头翻箱倒柜,倾其所有。
囡囡问:“除了钱,别的忙帮不上?”
齐河鋈点头,不太敢看她的目光。
囡囡又问:“往哪儿跑安全?”
齐河鋈又犹豫。
囡囡叫:“快说!”
齐河鋈说:“青城。”
囡囡去找两个哥哥:“去青城,马上,不管长相城出什么事都别回来。”
哥哥犹豫。
囡囡说:“放心,家里有我呢。”
家里没人了。
囡囡试着把生意撑起来,学人家弄些死马肉回来卖。
但人人都知道这一家没男人了,肉被抢完了。
囡囡把铺子关了。
施叔叔病得更重了,兰兰跟她商量:“我去做丫鬟吧。”
囡囡想,也好。
她说:“我陪你去看看。”
上城只用家奴。
中城一般人家不找丫鬟了。
她们找了一家,看起来不错,管家盯着她们的胸和脸看了又看。
兰兰还在细声细语地问:“每月多少钱?多久能回一次家?”
囡囡拉她:“走吧。”
她们走了六家,最后一家是个仆人接待,直接就反手关上了门。
兰兰吓得尖叫。
囡囡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刀。
那人被她逗笑了,不当回事,继续往前走。
囡囡一刀砍在自己的小指头上,小指头断了半截:“你再走一步试试?”
那人愣了,囡囡拉开门,拽着兰兰狂跑。
一家人都在找活儿干,活儿越来越少,东西一天一个价。
兰兰的娘被人抢了两次。
施叔叔快不行了,对媳妇说:“你改嫁吧。”
兰兰娘擦干净眼泪,回头跟囡囡娘说,“听说南营那边招人洗衣服,我去看看。”
她是贤淑的小家女人,第一次自己出门找活做。
一个月后的晚上,她回来了,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两块银元,递给囡囡的娘。
囡囡给爹喂完药,出来,看着银元:“姨给的?”
娘点头。
囡囡撂下碗往外跑——兰兰娘吊死在桃树上,桃树不高,她差不多是坐着死的。
兰兰冲出来,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囡囡扛下尸体,回头对发抖的娘说:“嘘,先别跟施叔叔说,帮我把姨送去我**。”
她坐在桃花树下,想啊想,走回去对兰兰说:“你要是害怕,先去跟我妈睡。我明儿想办法给姨找个地方。”
兰兰不走,靠在她肩膀上捂着嘴哭了一宿。
囡囡第二天一清早爬起来,又去找齐河鋈:“姨上吊了,她给人糟蹋了,施叔叔也快死了。”
齐河鋈愣了很久:“走。”
囡囡摇摇头,伸手拦着门:“施叔叔早就不行了,他等你呢。”
齐河鋈跌坐,扶头。
囡囡等他。
齐河鋈又站起来:“走。”
囡囡松口气:“我先回去,你再去。”
老施看见齐河鋈,浑浊的眼珠子里放出光来。
齐河鋈撩衣跪倒,大礼参拜:“爹,我对天起誓,一生一世,好好照顾兰因,有我在,就有她在。”
老施坐起来,拉着齐河鋈的手:“好……好……好……”
他断了气。
齐河鋈告了一个月假,操办岳父母的丧事。
七天之后,大学士裴苦九就给小女儿定了亲。
家里忽然多了个能干的男人,囡囡的担子轻了。
齐河鋈去见老聂:“我回头就带兰因走,她在我那守孝三年,之后成亲。”
老聂说:“老施没看走眼。”
兰兰问囡囡:“你觉得齐河鋈人怎么样?”
囡囡说:“你觉得呢?”
兰兰说:“挺好的。”
囡囡说:“你觉得好,就好。”
兰兰拉着她的手:“囡囡,我知道这时候说这个不好。可你看,大哥这样,家里头没个男人不行……你跟我一起嫁了吧。”
囡囡笑:“傻话。”
兰兰急了:“你担心名分,我让你做正房。”
囡囡冷笑:“屁话。”
兰兰哭了:“我们说好的,一人一半。”
囡囡摸摸她的头发:“傻兰兰,不是什么都能一人一半的。”
齐河鋈的假满了,他带着兰因搬去了齐家。
他需要这个家族的助力,而齐家也正需要一个年轻有为的自己人。
他是河字辈的人,齐夫人认了他入宗,跟着大哥齐河鼎行二。
他以后没有亲生父母了,不过好像本来也没有。
一年之后,齐河鋈正式以齐家子弟的身份步入政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