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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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秀跟金锁进门时,郑阳娇穿着粉红色睡袍,正躺在大红色沙发上做面膜,一张湿漉漉的白纸紧贴着发福的圆脸。一双眼睛和一对鼻孔从几个圆洞中露出来,如果是夜半突然遇见这样一张脸,还真有些阴森可怖呢。

虎妞卧在沙发前向女主人张望着。

甲秀近前打了一声招呼:“阿姨好。”

郑阳娇欠了欠身子:“噢,好。”

甲秀发现,郑阳娇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完全是一种血红色,明显是严重失眠和哭泣引起的。

郑阳娇说:“金锁知道学习了也好,可不敢再像他那个老子了,一屋都出这样的货,他西门家也就该砸锅倒灶了。”

金锁不想听他妈唠叨,努努嘴,示意甲秀赶快进他房去。

甲秀刚要进,郑阳娇又说话了:“哎,你这几天也没碰见过金锁他爸?”

甲秀:“没有。”

郑阳娇自言自语地:“也没听院子里谁说看见过?”

甲秀回答说:“没有哇。”

郑阳娇骂了一句:“死到哪里去了呢?去吧去吧。”

甲秀感到这几句话既是像问她,也像是在自问。她甚至觉得郑阳娇有些神经兮兮的了。她走进了金锁的小房间。

虎妞跟了进来,金锁用脚把它踢了出去,然后关上了房门。

甲秀感到有些不舒服地说:“把门开着吧,这多憋闷。”

金锁说:“我讨厌容嬷嬷唠唠叨叨的。”

甲秀一笑:“你咋给你妈安了这么个恶名?”

金锁说:“讨厌得很,我爸就是让她唠叨坏的。她不见天唠叨,我爸能跟别的女人好吗?你想想。”

甲秀没想到,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金锁继续说:“女人要温柔,要乖巧,不能跟母夜叉似的。姐,你看你的性格多好,又腼腆,又温柔,人又长得好看,你看看我给你拍的镜头。”

金锁还没打开摄像机,门嗵的一声推开了。郑阳娇贴着那张面膜,真的跟鬼一样站在了面前。虎妞紧跟着。

郑阳娇问金锁:“你到底给你老子发信息了没?”

金锁没好气地:“发了。”

郑阳娇:“你让你姐帮忙再编一个信息,就说我得重病马上要死了,让他立马回来。把话说重些,越重越好。”

郑阳娇说完,把门又啪地甩上,出去了。

金锁嘟哝着:“神经病,容嬷嬷。”然后又指着摄像机里的影像说:“你看,你看,多美呀!”

甲秀看见镜头里全是自己的形象,所有其他人不是只有下巴,就是只有额头,或是只有半边脸。反正镜头始终只对着她,连他的爸妈,也没有一个成形的样儿。甲秀也真是在金锁的镜头里,看到了自己的美。

金锁说:“姐,我准备拍电影呀,将来要当卡梅隆,拍《泰坦尼克号》,拍《阿凡达》。拍你,就叫《甲秀》。”

甲秀说:“好了好了,别闹了。”

金锁说:“谁闹呀,真的,我将来准备当电影导演呀。”

“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得好好学习。”甲秀说。

“你不信到网上看去,世界上好多成功人士都没上过大学,比尔·盖茨上了半截就退学了。”

“那毕竟是少而又少的特例。要做成功人士,上学打好基础是必须的。”

金锁突然青春萌动地说:“姐,只要你好好辅导我就好好学。”

甲秀一看见孩子这种眼神,就又害怕起来了,急忙说:“来,咱们开始学习。”

金锁:“好,姐说干啥就干啥。”

书本还没摊开,门又嗵地被推开了。郑阳娇又给脸上涂了一层黑色矿物质,像老戏里的包公一样杵在了门口,那对血红的眼睛被衬托得更加殷红。

虎妞又跟了进来。

“信息发了没?”

金锁说:“发了。”

“我看看。”

“发了就删了。”

郑阳娇:“你要也跟着你老子一起哄老娘可小心着。”

说完又拧身走了。

金锁气得起身把四处乱嗅的虎妞提起来扔了出去,狠狠把门甩上了。

只听房外郑阳娇喊叫:“摔死呢摔。”

虎妞也对着门狂叫了几声。

甲秀越来越不适应这家里的一切了,她给金锁辅导了一会儿,见金锁根本心不在焉,不住地动摄像机,她警告金锁说:“你再乱拍我,我就不给你辅导了。”

金锁只好说:“好好好,不拍不拍了。”

金锁说不拍了,就又双手撑住下巴,直勾勾盯着甲秀,让甲秀更感难堪。甲秀辅导了一会儿,知道是白浪费时间,估计金锁连一句也没听进去,就借故家里有事,起身要走。金锁一挡再挡,甲秀还是拉开门离开了。

甲秀走到客厅时,郑阳娇正在做腹肌运动,虎妞坐在她的腿上。仰卧起坐对于一个发胖的女人来说,明显是特别吃力的一件事情。她见甲秀出来,急忙招呼说:“哎甲秀,帮我把腿压一下。”

甲秀走到沙发前,帮郑阳娇压住了一双肥腿。郑阳娇一起,一躺,动作十分笨拙艰难。甲秀看着那副漆黑的鬼脸,想笑,但忍住了。不知咋的,郑阳娇一个起来的动作没有成功,明显是腹肌力量不足,嘭地倒下去,竟然哇地哭了起来,吓了甲秀一跳,还以为是自己腿没压好。

甲秀怯生生地挪到郑阳娇头边,抽了几张卫生纸,帮她擦起眼泪来。

甲秀:“阿姨,咋了?不是哪儿扭了吧?”

“没有,娃呀,你看当女人有什么好处呀,你还不懂呀,男人这个动物可是没有几个好东西呀!你姨也年轻过,漂亮过,也曾是方圆几十里的帅哥杀手,可这才几年,你姨就老了,就讨人嫌了。活着真累,真没意思呀!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哇……”

郑阳娇越哭越厉害了。她似乎实在找不到哭诉对象了,面对甲秀这么个明显不合适做哭诉对象的人,也要忍不住哭诉一番。

甲秀劝说着,也感到这些劝说是苍白无力的,因为这些生活还不能与她的生活系统和语言系统对接起来。但她还是善意地劝说了几句,诸如要保重身体,不要多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之类的话,郑阳娇看这孩子确实不是诉说对象,因为这时,她最需要一个能够跟她一起,深揭痛批臭男人劣根性的资深怨妇,而这孩子,明显是个门外汉。她把甲秀放走了。

甲秀走出门,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这阵儿特别后悔给爹娘租了这里的房,可爹娘似乎已经喜欢上这地方了,让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以后将怎么面对金锁,面对这一家人,真是个难题了。她是既不喜欢郑阳娇,又觉得郑阳娇阿姨可怜,尤其是今天,她甚至觉得郑阳娇简直是活得太可怜了。都说西门家是这个村子最有钱的人,可家庭主妇竟然是这样一种境况,说出来大概都不会有人相信。但甲秀是实实在在体味到了一些苦不堪言的东西。他看见爹娘偎依在一条短短的板凳上看戏,娘的头微微靠在爹的肩上,爹用手轻轻在娘的腿上拍着戏的节奏,她突然感到了一种说不清的人生满足。甲秀给娘轻轻打了声招呼,就回学校去了。

没能留住甲秀的金锁,十分失落地躺在**给老子发起了信息:

爸,你在(再)不回来就要出人命了。妈要自杀,我都从绳子上救下两回了,在(再)上吊我可就没办法了。

金锁准备发,觉得还不够狠,就又补了两句:

她要真上吊了,你就等着进局子吧!

金锁又从网上下载了一个戴手铐的犯人的照片,越看越满意,手指头一点,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