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故事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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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连续几天的大雪,把年关陡然拉近了。文庙村的几万农民工,几乎是在几天中,就走掉了一多半。剩下的,都是等着讨工钱的。一群又一群农民工,都聚集在院子的各个角落,商量着讨薪的对策。西门家院子里的几百口人,也还剩下四十几个,罗天福听见他们一直在商量怎么能堵住老板,经过反复侦查,发现老板好像一直躲在一个洗浴城。那个洗浴城非常豪华,进去一次一人得一百六。他们咬咬牙,准备集体认了,然后凑了六百多块,派四个精壮劳力,以洗澡的名义打进去,然后把老板弄住,其他人在门口接应。接应人提前不能露面,等里面发出信号后,再靠近洗浴城,以免过早暴露,打草惊蛇。有人问拿不拿刀,经过反复商议,认为还是不拿的好,不拿刀不输理,拿了刀就说不清了。必须文明讨薪。方案商量了又商量,然后在晚上,集体行动去了。罗天福见他们走时,有一种慷慨悲壮感。

生意是一日比一日清淡,饭店那边也把一日一百五十个千层饼,减到五十个了,说都在忙年,吃的人明显少多了。罗天福跟淑惠商量着,就这两天也准备收拾摊子,回去过年了。本来说一家人一道走,可甲秀突然来说,甲成提前回去了。罗天福也不知这个犟牛瘟是咋回事,说走那天还下着大雪呢,就连夜离开了学校。

这几天罗天福心里一直打着来回,开年到底还来不来?他跟淑惠用几个晚上把细账算了一下,来西京城五个多月,吃、喝、房租、水电都刨过,能净赚九千多块钱。明年上半学期两个娃的生活费用大体有了着落。罗天福觉得还是来划算。可甲秀觉得爹娘太辛苦,还是不想让他们再来了。商量不到一块儿,罗天福就决定,先办年货,算走算看吧。

说是办年货,其实就是合计着回去咋给邻里乡党亲戚们买礼品的事。不管咋说,是到西京城做事来了,加之两个娃上大学,人家也都没少破费。三合计四合计的,就得一两千块花,淑惠有些心疼,到底花不花?想来想去,罗天福觉得还是得花,再紧巴也不能连个人情世故都不要了。两人在附近百货店和各种小摊摊,整整转了两天,货比三家,最后基本都办齐了。大包包小蛋蛋地提回来一分,就剩六家啥都没准备了,两人一夜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咋想都觉得不合适,虽然那六家平常走动少了些,可人家对他这一家人,也从来都没有过二心,只有一家为地畔子闹过点小矛盾,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人家也认错了,罗天福就尤其强调,得给人家备一份。第二天,他俩就又去弄了六份礼,回来掂着看着,才算是称了心。

这时,文庙村民工讨薪的事,也突然闹得升级了。

那天西门家院子一群讨薪的,下了那么大功夫,白花了六百多块,四个人进去,刚跟正按摩的老板照了一面,老板就被洗浴城的保安保护走了,虽然大门口有人堵着,却不知洗浴城有暗道,老板竟然从暗道溜进地下室跑了。他们本想找保安的事,但看那阵势,恐怕不是人家的对手,就自认倒霉地出来了。本来就没钱,还贴了本,一群人就有些躁动不安了。玩命地干了一年,天天哄着说今年还有奖金,临了正常谈好的工钱都拿不上。说是金融危机,你危机了我并没有少流一滴汗哪!再说,你有钱在洗浴城赌博、按摩、泡小姐,就没钱给下苦人开血汗钱?!大家越说越想越来气,有人一脚踢到一辆停在路边的宝马上了,宝马的自动报警器就哇哇哇地乱叫唤起来。老板也开的是原装进口宝马,所以有人这阵儿一见这车就来气。

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回到院子,又遇上郑阳娇催房费、水电费,一群人更是心焦火燎地不知如何是好。承头的就跟郑阳娇讲情况,郑阳娇咋都不听,说他们骗她,一个月一个月地往后推,这下推到年根儿下了,还不兑现还想咋?郑阳娇放了狠话说:“不交钱谁也别想回去过年。”罗天福看见,一群二三十岁的郎当小伙子,被工钱、房钱困得霜打了似的,顺墙根畏畏缩缩蹲了一长溜。罗天福想着,幸好自己还没被人拖欠钱。饭店是一星期结一次账,甲秀都搞得利利朗朗的。平常也有赊了饼,再不提起的,那多半也是忘了,他从不觉得那是故意赖账。这些小伙子出门打拼一年,一分钱拿不回去,内心的挠搅他是清楚的。因为他知道那些家庭还有多少人在巴望着出门人带回的希望。他觉得自己也没有别的能耐帮他们,就和淑惠熬了一锅稀饭,烙了一锅烧饼,也算是让大家暖和暖和身子。

这事当天晚上就有了转机,据说是东方雨老人给上边打了电话,晚上八点多,贺冬梅就带着社区的人来了,一家一家了解情况。第二天,区上、市上,都有人来,还有很多媒体。整个文庙村的欠薪情况都上了报纸、电视。电视台甚至有记者跟着讨薪人,直接曝光了几个欠薪老板的不良形象。政府还就此专门发了通告,硬性规定了几条拖欠农民工工资的处罚条例。有些老板立马想法解决了问题,有些仍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西门家那一群民工,就始终没有等回老板的信息。据说一家人跑到三亚过年去了。最后是贺冬梅代表政府,一再表态,说年后一定帮大家讨回来,并临时给大家一人救助了一千元路费,让大家先回去过年。郑阳娇为房费的事喊叫得不行,非要让大家从那一千块钱里拿些出来交房租,不然不让走。贺冬梅又劝了劝,说他们都会回来拿工钱的,拿了工钱,一定补上房租就是了,这事她可以担保。最后是西门锁出来说话了,郑阳娇才让那群无奈的人悻悻然走了。

人都快走完了,罗天福还没拿定主意,开年到底还来不来?要不来,就得彻底打包,要再来,回去就简单了。甲秀也放假了,她还是主张让爹娘开年不要再来了。仅半年光景,她已经觉得爹娘要这样长期耗下去,身体是吃不消的。淑惠也担心罗天福的身体,其实罗天福最担心并犹豫的,还是淑惠的身体。甲秀两头扯拉着,恐怕也耽误学习。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破锣和旺夫嫂又回来了。一进腊月,他俩就去外地贩米贩菜了。从湖北把大米拉回来,又从农科城杨凌把蔬菜、干鲜果运出去,来回几倒腾,浑浑地赚了一个整数。旺夫嫂说,看罗大哥和淑惠姐人好,实诚,明年一定把他们也带上。当淑惠说,明年来不来还没拿定主意时,旺夫嫂几乎是把罗天福一顿臭训:“这还用掂量?你们真格是让山里的洋芋糊汤把眼睛给糊实了,还不赶紧出来挣钱,还圈在那深山老林准备成仙哪?在城里就是捡垃圾都比乡下划算,你还打这来回,真是榆木脑袋,瓜实了。”

罗天福被旺夫嫂数落一顿,来回摸了摸自己的头,倒是觉得蛮舒心的。这番话让他瞬间下了决心。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罗天福把大腿一拍,这事也就定了。耗在塔云山,一年也挣不下九千块。何况,他们的生意基本固定了下来,并且有越来越好的趋势。再说,那么大张旗鼓地进城来了,半年就灰溜溜地回去,也不是他罗天福的脾性。甲秀看爹坚定了,也就没再坚持,在她看来,爹娘愉快高兴,比什么都重要。

淑惠问换地方不,罗天福觉得还是不换的好。也许是住惯了,觉得一切都很顺手。尤其是老顾客都在这一片,放弃了,再经营起来不太容易。至于郑阳娇这个人,院子几百号人几乎都不咋喜欢,但他却并不特别反感。人么,谁没个脾性毛病,咱不惹她,蜂还能自己跑到家里来蜇人?

事情定下了,罗天福就准备把明年上半年的租金,提前给郑阳娇交了。他听郑阳娇喊叫几回了,说开年租金要涨,年前交,还可以商量。罗天福想,年前交年后交,总是一交,交了钱,打饼的家具放在这儿也就气强了。罗天福就让甲秀去交钱。甲秀交钱时,郑阳娇没少说热情体己的话,好像给了甲秀好大面子似的。

郑阳娇说:“看在你的分上,就收个原价吧,别人可是绝对弄不成的噢。哎,明年给咱金锁再好好努一把力,要求不高,不落倒数前三名就成。”

郑阳娇说是给甲秀优惠了,其实甲秀知道,年前交费的,都是这个价。郑阳娇还一再叮咛,让不要给任何人讲,讲了她不好做人。其实满院子人,除了不再会有人给她郑阳娇讲外,其余的,相互早都通过气了。

一切都办妥帖了,一家人就准备回塔云山了。回塔云山的这天早晨,西京城在化雪,满城人都在铲除积雪,清扫垃圾。他们乘坐的长途客车里面人满为患,外面脏乱不堪,连人带车,一路晃晃悠悠离开了西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