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故事

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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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天福又被郑阳娇击垮在了阴暗潮湿的租房内。淑惠木木地看着罗天福,不知如何是好。罗天福强打起精神,安慰了淑惠一句:“没事,你放心,啥事都能过去的,放心吧。”他本来把有些事一直都对淑惠瞒着的,就怕淑惠经的事少,急坏了身子。可今天郑阳娇直戳戳地把啥都当面端了出来,恐怕也就只能与淑惠一起面对了。

淑惠说:“这回罗家是把天塌了。”

“塌不了,你放心吧,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这天就塌不了。这事你就别操心了。她说六万,还就真六万了?”

“这可不是我们能惹得下的人哪!”

“我们惹不下,总还有能惹下的。”

“我咋觉得我们到西京城,是来瞎了。”

“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罗天福还反倒让淑惠这句话激起了某种抗争的精神,他说,“你打你的饼,我找人说说去。”

罗天福说着就出门了。

罗天福第一个想到了东方雨老人。老人曾对他说过,有事可以找他。一般事情他是不想惊动老人的,可今天这事,真的是大得不能再大了,即使讨价还价,能还到多少钱,他心里没底了。他得找老人请教请教,此时此刻,他心中最信任、最能够亲近的,也就是这个和善的老人了。

老人白天晚上都爱待在树下,可今天好像没有出来。罗天福就端直去他租房找他去了。老人家的租房在院子最后面一排房的拐角处,据说过去是村办厂的厂长办公室,一排三间,房子相对好一些,窗户还有钢筋护着,门也是那种老式防盗门,似乎有一种很神秘的感觉,因此,院子里的人很少有进去过的。在罗天福心中,老人是极其高贵的人,他曾好几次在门口徘徊,但到底没敢敲过门。他感觉那门不是自己随便能敲的。他今夜也是被逼得没辙了,才鼓起勇气准备来敲门的,谁知,到门口一看,老人就在门口的躺椅上躺着,他就在老人身边圪蹴了下来。他把刚才郑阳娇去他家的事,原原本本地给老人讲了一遍。

老人一直静静地听着,脸上很平静,呼吸也很平静,听完只平平淡淡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罗天福就不无失望地离开了。走了几步,他还专门回头看了一下老人,老人仍是十分平静地躺在躺椅上,眼睛微微闭着,并没有什么举动。

罗天福就低着头回去了。

回到租房里,淑惠就问,跟谁说了,能帮忙不?罗天福还是那句老话,故作轻松地要她不要操心,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他就梆梆当当地又擀起千层饼来。嘴上虽是这么说,可心里哪能不急呀,要是东方雨老人再帮不上忙,第二条路是啥?他一边擀饼,一边在想着对策。他想到了西门锁,他感觉西门锁比郑阳娇好说话得多,也许找找西门锁,能有所改变。可郑阳娇刚才走时,分明还故意回头补了一句话说,这事就她一人说了算,找谁都没用。这个谁难道不含西门锁吗?来这个院子,眼看就八九个月了,他感觉,房东家是郑阳娇拿事的,西门锁平常都很少说话。再者,这么大的事,要那么多钱,两口子难道都没商量过?他也在想,那天那张一万五的药单子,好像西门锁就不知道。后来他跟甲秀去找过一次,郑阳娇就再没提起,说明西门锁是干预了这事的。难道这个最终赔偿数目,西门锁也不知道?还是两口子在唱双簧?他有些看不清水的浑浊深浅。赔是肯定得赔的,把人家娃打成那样,娃受了痛,影响了上学,还耽误得人家一家人到医院陪护,不赔罗天福觉得自己良心都过不去,可赔这么多,他觉得又太不合理了,而且自己说啥都拿不出来。越想心里越空越瞀乱,饼就被擀破了好几张,形状也三扁四不圆的,淑惠就说:“我来擀,你歇会儿去。”罗天福才发现,自己里面衣服都让虚汗浸湿完了,连耳朵背后都是汗,用手一抹,汗就在地上跌成了八瓣。

淑惠明显看出,老汉这回是吃了大力了。她看见老汉擀饼的手一直在抖,连两条腿都在发颤。老汉一辈子都是极有主见的人,天塌下来,都从来是不慌不忙的,也不让家里任何人跟着受累。这次这事,他也是明显不想让自己跟着受难场,可她看见,老汉是有些撑不住筒子了。她硬把老汉扶到床前,端着茶缸,给老汉喂了几口水,就扶着老汉躺下了。老汉咬着牙勉强躺下后,还笑着说,没事。可那笑容是那么勉强,淑惠看着所有脸皮都是硬的,笑时,变形得有些让人害怕。淑惠赶紧把没打完的饼全部收拾完,就给老汉烧了一壶水。她给老汉脱下衣服,用热毛巾给老汉一点点敷着身子,老汉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干爽的,并且虚汗还在一个劲儿往出冒。她摸了摸老汉的额头,觉得有点发烫,就问要不要去医院看看,罗天福摆了摆手,还是故作刚强地说:“没事,可能是房里有点热。”淑惠又把房门敞开一半,给老汉额头不停地换着热毛巾。她一生过惯了依靠老汉的日子,只要老汉好好的,这个家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包括两个娃从上初中,到去县城上高中,直到上大学,中间也没少打破嘴的人,人家也都是好心,看家里负担重,都主张让把甲秀牺牲了,只供甲成一人上大学也就算尽心尽力了。老汉几乎连回旋都没回旋过这事,硬是把两个娃撑持到了今天这一步。她发现老汉是明显一年不如一年了。尤其是进城这八九个月来,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放到其他人,可能早撑不住回去了,可老汉始终没有说过一句打退堂鼓的话。真的,她现在啥都不怕,就怕老汉倒了,老汉一倒,这个家就算把梁柱塌了。如果说世上有啥宝贝,在淑惠看来,罗天福就是她金不换的宝贝。她一点点捏着老汉的身子骨,搓着老汉的脚心、手心、背心。老汉好像是睡着了,可又没有一丝鼾声。平日要是睡得香了,老汉的鼾声是能把她吓醒的。可老汉也没说话,她也就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声响,好让老汉早点发出鼾声。

“这回把这事处理完,不行了咱回。”罗天福突然说话了。在黑乎乎的房里,声音很大,很悲凉。

“你说咋弄就咋弄。”淑惠见老汉还醒着,搓老汉手心的动作就又加重了。

罗天福突然把淑惠那只手紧紧地抓在了怀里。

罗天福说:“你跟我几十年,仔细想来,还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尽说些没用的话,你亏欠我吃,亏欠我喝,亏欠我穿了?虽然是粗茶淡饭的日子,可几十年,你连重话都没说过我。塔云山的男人,有几个不打老婆、不骂老婆的?有几个把老婆当人的?可你没动过我一根指头,让我在乡亲面前活得有了体面。你把啥苦啥累都背着,心疼我的那些事,我都一一记着的。”

“唉,心疼啥了嘛?都有啥心疼你的嘛?看看城里的女人,那才叫活人呢。你今年才刚过五十,郑阳娇才比你小几岁,那模样能站在一起比吗?”罗天福十分愧疚地摸着淑惠的手,一点一点地仔细往前摩挲着,手是粗糙得跟成百年的松柏树皮一样,找不到一寸光滑的地方。

“尽说些没用的话,人比人,气死人么,咱还能跟人家城里人比细,比白,比嫩,比清闲?谁叫咱要生在山里呢?活到哪一步,就说哪一步话么。她郑阳娇也有比不上我的地方,我老汉虽然不富有,可我老汉一辈子就我这一个女人,天塌地陷时,我相信老汉都会抓着我的手,我知足得很。他爹,你就莫胡思乱想了。”

“唉,咋能不想啊!我娶你时,你是邻村最俊俏的姑娘,十里八乡的媒婆都朝你家跑,你偏偏就答应了我请去的媒人,我知道,那都是缘分。你要跟了别人,兴许日子都比跟我过得好,你同村追求你的人,后来不是都混到乡上当了乡长么。”

“啥年月的陈芝麻烂豆子,还翻。”

“我当民办教师十几年,工资要不上工资,名分要不上名分,你没嫌弃我。当村支书四五年,村上穷得叮当响,人家当官都赚了,风光了,咱还贴了一大堆,都怪我这个人好面子,要强,可这都亏了你呀!”

“你今晚是咋了,尽说这些没来由的话,不早了,快睡吧!”淑惠给老汉掖了掖被子。

罗天福长长地哀叹了一声,说:“睡。”

两个人就再没说话,可两个人都分明醒着,为六万块钱醒着。

外面院子里的蛐蛐在鸣叫着,那种鸣叫声很有些像遥远的乡村,但仔细听,那蛐蛐又咋都不像是乡里的蛐蛐。乡里的蛐蛐叫得从容、恬淡、静谧,而城里蛐蛐的叫声,有些急促、惊诧、躁乱,是一种随时准备逃离的惶悚感。罗天福轻轻掀起被子,捂住了想静下来的耳朵。

早上四点半,那个只有平躺着才能走动的老闹钟又响了起来,是一种十分木讷的声音,淑惠用手心和手背量了量老汉的体温,老汉可能比她还醒来得早。她就问还摆不摆摊子。罗天福说:“摆,咋不摆。要不摆也不能是今天不摆。”淑惠就先起来了。罗天福也准备起来,淑惠让他再躺一会儿,说她先和面,一会儿出摊儿时再说。罗天福就多躺了十几分钟,看淑惠一人和面吃力,就咋都躺不住了,硬撑着起来洗了把脸,接过了淑惠手头的活儿。

淑惠说:“你身体能吃得消吗?”

罗天福装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说:“好好的呀!”

“还好好的,你看你昨晚出的那身虚汗。”

“那是太热了。”

“你就硬撑,撑垮了,罗家的天就塌了。”

罗天福每每听到这些体贴的话,就感到一种既温情而又扛硬的责任。也许正像老庄说的,人是气所聚,气聚则生,气散则死,气一旦因责任而充塞起来,再虚弱的身子便又有了强劲的能量。

罗天福把摊子推了出去。炉子下面的滑轮,因推的时间长了,明显有些滞涩,炉子就显得特别重。平常都是他跟淑惠两人一起推的,今天,他趁淑惠上厕所时,一人就推出去了。他想告诉淑惠,他好着呢。当然,他更想告诉郑阳娇和其他人,罗天福没有垮。罗天福可能会在顺利时松懈,但绝不会在遇难时垮塌。

大概是早上九点多钟,街道办的贺冬梅主任来了。她买了一个千层饼,罗天福和淑惠死活不要钱,她还是把钱放在了专门收钱的纸盒子里。

贺冬梅吃着,就随便问了问卖饼的收入情况。罗天福实打实地给她说了。突然,贺冬梅把话题一转,问起了甲成打金锁的事。罗天福一愣,有些摸不着底细地看了看贺冬梅。贺冬梅就干脆把他叫到街道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