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故事

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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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锁从茶馆出来,酒就醒了。老罗的底细是打探清楚了,这也是他事前预测到的最深的底,并且老罗这个人,不是奸诈狡猾的人,他很认真,也很固执,这个数字肯定是他反复掂量过的,西门锁觉得这也是这件事最大的底线,以他的脾气,五千块就算罗家讲了理了。他懂得,罗家拿五千是个什么概念。现在竟然说到一万,那简直是在下老汉的肋子骨了。可这个底,咋给郑阳娇交哇,郑阳娇听了还不蹦起来了,他觉得是一件麻烦得要命的事。

晚上,郑阳娇不停地念网上关于车的一些资料,兴奋得老想给西门锁撒娇。西门锁心里搁着老罗那摊事,一直想插话,又咋都觉得不到火候,就到底没说。第二天早上,三个人打一辆出租,去了提车的公司。一切办得很顺利,人家很给王国辉面子,对他们十分客气,才几十分钟,宝马就让开走了。车是郑阳娇开着,金锁坐在副驾驶位置,西门锁坐在后面。西门锁从反光镜里看见,郑阳娇今天脸上放着光泽,所有零部件,都是十分舒展的状态。金锁耳朵上挂着耳机,不知在听啥音乐,一直摇头晃脑的。一边摇晃,还一边嫌车开得慢:“你是蹬三轮呢。”郑阳娇笑笑说:“好久没开了,手生。”金锁说:“唉,枉叫宝马了,应该叫跛腿驴。”逗得郑阳娇一个劲儿地笑,不过,速度也在慢慢加快。金锁又说:“车里咋这臭的?”郑阳娇说:“新车,皮革味儿么。”金锁就把玻璃放下来,头伸到车外去了。一辆公交车疯狂驶来,几乎是与金锁的脸相擦而过,金锁哇地尖叫一声,吓得郑阳娇一个猛刹车,西门锁的身子就从座位上弹起来。西门锁的鼻子一下碰到了副驾驶椅背上,顿时眼冒金星,泪水长流。郑阳娇惊魂未定地狠狠了金锁一拳:“你个要死的东西!”金锁本来就嫌慢,坐着不刺激,还嫌车里味道不好闻,刚好借机开溜。他打开车门,跳下去,嘭地把门关上了,气得郑阳娇一脚油门把车开走了。郑阳娇嘟哝:“一点样子都没有了。”西门锁从车后窗看见,金锁对着宝马做了一个鬼脸,摇摇晃晃上人行道去了。

郑阳娇和西门锁半天都没说话。

过了好久,郑阳娇说:“咱们直接到医院把金锁出院手续办了算了,人家不停地发信息催。狗日的说啥都不去了。”

西门锁暗自高兴地:“办么。”

“你说罗家赔钱的事到底咋弄?”郑阳娇主动问了。

西门锁觉得这会儿的氛围可能最适宜谈这事,但他故意装出一副懒得说的神情:“你说咋弄?穷成那样儿,再勒索,恐怕就要在咱院子寻绳上吊了。”

“要吊走远些,可千万别在咱院子上吊,乌阴得很。”郑阳娇又说,“至于吗?为五六万块钱就能上吊?”

“你哪里知道他们的难场啊!”

“他难场不难场的,关咱屁事。”

“人家房客也是咱的衣食父母么。”

“少一个罗天福,看咱房还租不出去了。”

西门锁对这个女人后来要说失望,就失望在她的心肠硬上。女人心肠太硬,让人就有一种没底感。人,心疼人,其实是一种柔软对柔软的摩挲,而一个软,一个硬,长时间搭不上界,界限也就越来越分明了。有时软对硬,软的也会硬起来,针尖对麦芒地硬抗硬,彼此只会更显然地看出对方的尖刻恶毒来,再想软下来,就已经是南辕北辙的事了。

西门锁知道,郑阳娇对自己也很不满意,自己其实后来对郑阳娇的心肠,也在越变越硬。他曾努力想改变,但每每遇到郑阳娇心生蛮横时,这种改变就戛然而止了。不过今天他一直保持着耐心,因为他想尽快了结此事,给老罗、给贺冬梅,也给自己良心一个交代。

西门锁说:“我奶在我爸最红火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她说,娃呀,日子过得再好都甭胡张,欠着点过,好。自家过好了,还要想着别人,要不然,那日子就长不了。”

“你爸按你奶说的做了?”

“没有,等他准备做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癌症晚期了。但他临死时交代,村里最可怜那家人欠的两千多块钱,让别要了。”

“才两千多块,那是个啥钱。”

西门锁说:“我爸走时,我在跟前,他说不要那两千多块钱的样子,很慈祥。我爸平常是个很凶的人。”西门锁说完这话,有点后悔,他觉得这是给郑阳娇递了发炮弹,迟早是会打回来,让他脑浆迸裂的。

“你今天说这话都啥意思嘛?”

“我的意思就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咋个饶法?”

“让老罗象征性赔一点算了。他们真的很可怜,拉扯两个大学生,真的很不容易。”

“就他养的那个小瘪三儿子,我是没枪,有枪绝对给那个扁脑袋上钻一眼。”

“你看你说这话,人家还把你叫姨哩。”

“呸,稀罕。”

“不说了,咱看在老罗两口子的分上,还有甲秀,人家孩子不是还给咱金锁上课着哩嘛。”

郑阳娇突然阴阳怪气地从反光镜里看了看西门锁说:“哎,西门锁,你该不是又在打罗甲秀的主意吧?要不然咋能这样替人家说话呢?”

西门锁终于愤怒了:“停车!”

“咋了?”

“停车。”

郑阳娇继续往前开着。西门锁就要开车门。

郑阳娇急忙回话说:“开个玩笑么,你急啥么急?”

“这是玩笑吗?”

“男人这种动物么,东西一翘,啥事干不出来。”

西门锁又要下车。

郑阳娇就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事了,算我说错了,我赔礼道歉行不?”郑阳娇今天毕竟在兴奋中,这会儿车也驾顺了,感觉真是好极了。

车速越来越快,西门锁也下不去,就别别扭扭地窝蜷在后面,眼睛看着窗外,郑阳娇从后视镜中能看见西门锁凶巴巴的脸。其实郑阳娇最喜欢这种强硬的反抗,说明确实冤枉了他,女人最害怕的就是男人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熊样,既不认罪,也不否定,那才是能把人怄死的表情。

郑阳娇开始哄老公了。她转换成了“八频道”:“老公,别生气嘛,我逗你玩儿呢。”

西门锁眼睛仍看着窗外,没理睬。

“哎呀,还真生气了。看那嘴噘的,能挂个尿壶。”

西门锁还没理。

“你咋还是个碎娃牛牛越逗越硬呢。”

“懒得跟你说。”西门锁终于开口了。

郑阳娇今天的兴奋劲儿,如同汽油桶子被点燃,任由啥东西都是浇它不灭的。她从心里也感激着西门锁,没嫁西门锁,也可能就没有这大把花钱的日子。今天这社会,啥是真的,只有钱,只有硬硬扎扎的票子才是真的。管他西门锁咋五花六花糖麻花,只要还舍得给她花钱,就说明一切正常,一切平安无事。一个男人,一旦不舍得给女人花钱了,那就说明这个女人的地位一落千丈了。一甩手,八十多万撇给自己了,这样的男人,任咋说,也还是值得信赖,值得肯定,值得给他好脸的。

郑阳娇满脸堆笑地:“那你说赔多少吧。”

“我早说过了,五千。”西门锁见郑阳娇软了,就把话茬子搭得很硬,想着也好有退让余地。

郑阳娇一口回绝:“绝对不行。把我虎妞打了,五千也打发不了。”

“那你就说去,我不管了。你让我下车。”

“哎,啥意思嘛?你是跟我过日子呢,还是跟罗天福过日子?”

“我要不跟你过,犯得着费这口舌吗?”

“犯得着呀,你跟我一个鼻孔出气,团结起来,共同对敌,不就完了。”

“我怕最后敌人团结起来,把你的胳膊腿卸了。”

“他敢!”

“逼急了没有什么敢不敢的。”

“反正五千不行。”

“那不说了,再要一万,把这事彻底摆平算了。”

“这一点能行?”

“不少了,人家已经拿一万了,真正药费不就五千来块钱么。”

“金锁住了十几天,早花完了。”

“不是还剩三千多嘛。行了,郑阳娇,罗家一次拿两万,那就是把腔子里的血都放了。要说出气,这气也出够了。”

“再加一万。”

西门锁见郑阳娇松动成这样,就继续乘胜追击:“再不敢加了,加了拿不出来,拍屁股一跑,还不是白加。不如实实在在地再要一万,一来实惠,二来你还落个对人宽厚的美名,何乐而不为呢?”

“我要那美名熬胶呀,老娘一不想当先进,二不想出风头,老娘就认钱,钱才是最美最好的硬通货。”

“对了,就一万,摆平算了。咱今天买车不是还白捡了三万嘛,咱们来钱毕竟容易……”还没等西门锁把话说完,郑阳娇就抢着说:“咱钱就算是水打来的,哪怕点了烧了,和他屁相干。”

西门锁接着说:“那对着哩,放他们一马,也算是买新车,图个吉利嘛。你别看那一万,要想勒回来都很难,我还得好好想窍道呢。”

“哼,不给,不给到学校问他两个娃要,看他们脸都朝哪儿搁。”

“行了行了,这事就这样了。你就甭管了,我负责把钱给你拿回来就是了。”

“丢人死了。”

郑阳娇一踩油门,车呼地从一个长长的公交车站前跑过。郑阳娇分明看见几十个等车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自己的进口宝马上。她的心理得到了极大满足。

西门锁心中压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轻轻落地了。他在暗自得意着自己的精心策划圆满成功。

“刺”的一声,郑阳娇把宝马紧急刹停在一个十字路口。西门锁见车右侧后视镜旁有一个吓得半死的乡下人,正浑身颤抖着向车上张望,那眼神里分明含着深深的不安。乡下人肩上扛着一个粉刷墙壁的长把磙子,脸上还残留着一坨一块的白漆。郑阳娇摇下玻璃,劈头盖脸叱责了一句:“找死啊!”然后摇上玻璃,呼的一声向前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