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故事

六十二

字体:16+-

罗甲成那天从文庙村出来,心里堵得慌,就去游戏厅,玩了半夜游戏。那游戏,是一个大兵,浑身装备了各式最现代化的武器,闯关过隘,去获取一个掌控着很多人命运的“魔鬼按钮”。他是见人杀人,见物毁物,手中的枪,一怒扫射,几十人便应声倒下。枪还能变成火箭弹,面对飞机、坦克、碉堡、路桥,一弹飞去,一切皆灰飞烟灭,真是酣畅淋漓极了。姐姐几次发信息、打电话,他都没回,最后干脆把电话关了。他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难怪有那么多人沉迷于游戏,原来它能让人产生幻觉,给人以独特的成功体味。他觉得这个中秋之夜过得爽。

从游戏厅出来,已经是半夜一点多了,街上还有不少行人,在十五的月亮下走来走去。当走出游戏厅后,罗甲成的脑子里又不得不旋转起郑阳娇、朱豆豆、沈宁宁这些人来。他沈宁宁凭什么就能当着别人的面,尤其是当着薇薇的面,指使自己去给他买矿泉水?她郑阳娇凭什么丢了破鞋,就能怀疑是自己的父亲拾了捡了?父亲是最讲究人要活得金贵的人,怎么如今活成了这副德行,真的捡开了垃圾?姐姐捡垃圾,他是怎样警告、抗议,甚至不惜彻底翻脸,才制止住了,父亲怎么又堕落进了这种可悲的怪圈?他突然想起了鲁迅那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一脚将路边的一个垃圾桶,踢飞出去一丈多远。吓得一条正在垃圾中寻寻觅觅的野狗一个趔趄后,箭一般射出老远,才停下来回过头来,看是什么东西制造出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响动。

他回到宿舍时,那三个人去唱歌还没回来。他上网看了看,发现童薇薇的QQ还亮着,就鼓起勇气给薇薇发了声问候语:“中秋节快乐!”

很快,薇薇就回复了:“节日快乐!”

他又发了一句:“咋还没休息?”

薇薇回答说:“我和在德国留学的一个同学聊天,她希望感受国内中秋之夜的气氛。”

“噢。街上还乱糟糟的。”他说。

“是吗?”

“不过今晚的月亮很圆很圆。”

她又回了两个字:“是吗?”

“你没出去?”

过了好久,她回了两个字:“没有。”

他感到那边可能很忙,过了一会儿,又试着发了一条:“童教授也没休息吗?”发完他又后悔了,连自己也不知道发这是什么意思。

又过了很久,她才回过来:“嗯。”那种冷淡,让他就再也发不下去了。他始终搞不明白,薇薇对他怎么一时热一时冷的,把他都快搞糊涂了。从德国和俄罗斯回来,为什么就偏偏给他的礼品是最特别的呢?诸如此类的事,不能不让他想入非非。他觉得薇薇在班上,事事处处,都是能向着自己的,这一点,连孟续子都看出来过,可好像也就仅此而已,他试探着朝前探索过,好像她从来就没搞懂过他的实际用意。人家都说,漂亮女孩最傻,头脑最简单,薇薇是那种傻得可爱的主儿吗?他正胡思乱想呢,薇薇的信息又来了:

“你咋还没休息?”

他喜出望外:“我看你还在线么。”写完这句话,他心跳得嗵嗵嗵的,反复问自己,敢不敢发?最后胆子一正,发了出去。他在等待着这句十分暧昧的句子的反应。这是他截至目前所进行的最大胆最直接最露骨的试探。

“呵呵,好,我要休息了,拜拜。”

罗甲成鼓起的所有勇气,都被这一刀,扑哧一下给放完了。

他眼看着薇薇的那个头像变成了黑白色,她下线了。

虽然很是失落,可薇薇并没有跟沈宁宁有什么深层联系和接触,这是他始终感到欣慰的一点。他知道沈宁宁今晚在和朱豆豆、孟续子商量去唱歌前,是约过薇薇的,薇薇说有事,就没赏他们这个脸。只要薇薇保持着这种矜持和独立,一切希望就都在。罗甲成突然也想唱歌了,并且特别想唱一首爱情歌曲,他心灵深处的那种焦渴,让他从电脑中很快就搜寻到了自己特别喜欢的那首《我愿意》:

思念是一种很悬的东西

如影随形无声又无息

出没在心底

转眼吞没我在寂寞里

我无力抗拒

特别是夜里

想你到无法呼吸

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

大声地告诉你

我愿意为你

我愿意为你

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

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

什么都愿意为你……

罗甲成一个人的演唱会,在中秋之夜,也进行得很晚很晚。这一夜,朱豆豆、沈宁宁、孟续子就没回来,他是一个人折腾到快天亮时才睡着的。

快中午时分,罗甲成突然被爹叫醒了。

他不知道爹是啥时来到宿舍的。

他睡眼蒙眬地睁开眼睛一看,宿舍那几个人还没回来。

罗天福有些不高兴地:“你咋能睡到这个时候还不起来?”

罗甲成闷乎乎地坐在床沿上没有搭话。

“你看你成什么样子了,这都十二点多了,还在睡懒觉,你看看你宿舍的同学,哪个像你这样子。”

罗甲成也懒得解释,还是那样呆呆地坐着不动。

“宿舍的同学呢?”

“不知道。”

“放假你就准备这样睡几天?”

罗甲成低着头,两条腿在床沿上晃悠着。

罗天福有些看不惯地说:“你下来。”

罗甲成就下来了。

罗天福把手里提的一个包袱解开说:“来,这是你娘专门给你熬的猪蹄山药汤,赶快趁热吃了。”

“我不饿。你拿回去吧。”

罗天福看了他一眼,说:“你娘忙活了一早上,你不吃,我回去咋给她说?”

“我不饿么,咋说。”

罗天福气得喉结直哽动:“你是咋了,家里啥时把你亏了?”

“没咋,我不饿么。”罗甲成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罗天福语气也就加重了:“你咋现在脾气暴躁成这样了,在家里说走就走了,谁都拦不住?还动不动就想出手,哎,你没算算,这一年多,你给我惹了多少事?”

罗甲成又闷着不说话了。

“你想气强,你想硬气,爹不想气强?爹不想硬气?可我们强得起来、硬得起来吗?只有把本事学下了,那才是真气强,真硬气了。”

罗甲成终于把话顶上去了:“要学不下本事,还不活人了。”

“活人也不是啥事都要抢占个上风才算活人,说不过了,就人家一槌,那更不叫活人的好法子。”

“那啥事都让人家随便捏,随便欺负,就是活人?”

“你只要不做输理的事、过头的事,谁能捏住你的啥?欺负你的啥?”

“哎,那你到底拿那个女人的鞋没有?她咋平白无故地问你要呢?”

这一刀其实已经戳在了罗天福的软肋上,但他觉得不能就此在儿子面前倒下。他今天来,其实就是准备做儿子的思想工作的,他发现甲成的脾性越来越古怪了,那么容易冲动,大小事都能热血涌顶,他怕他的西京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儿子再惹下更大的乱子,以致前功尽弃。他必须给儿子以有说服力的回答,但又咋都找不到更有说服力的语言,最后他说:“我没拿她的鞋,她把我怎么样了吗?”

“她能问你,怀疑你,本身就说明了一切,还需要再把你怎么样吗?”

“我承认这是一种侮辱,那我们就跟她一般见识,大打出手,最后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种地痞无赖,教训的唯一方法,就是拳头。只有拳头才能教会他们尊重和收敛。”

“甲成哪,你这句话出来,可是吓出了爹一身冷汗哪!你知道动拳头的结果是啥吗?结果就是把你爹娘辛辛苦苦为你们准备的学费,全部拿出去赔偿还不够,还得四处借贷,你知道那叫啥滋味吗?”

罗甲成不说话了。

罗天福说:“那也叫屈辱,是我们自己给自己制造的屈辱。屈辱有时候是能避免的,人在矮檐下,不敢不低头,你也可以说是软弱、无能,但那也是方法,是智慧,爹只知道心中那个目标重要,其他的都能忍受,都能屈服。我们要是最后活得连那个梦想都塌火了,那才真正叫窝囊,叫屈辱呢。我没有你学的知识多,我只能凭我这年过半百的经验说话,人不要争见眼前的高高低低,上上下下,人得有个长久的主意,长久的目标,路上的磕磕绊绊总是难免的,只要这个目标能实现,那就算是笑到最后了。”

罗天福见罗甲成再不反驳了,就说了许久。其实他本来是不想来的,他发现儿子并不喜欢他来这个校园走动,可电话又联系不上,他又怕孩子有了什么事,就硬着头皮来了。既然来了,宿舍又没别人,他就逮住机会美美说了半天。

其实罗甲成对爹的许多话都是有看法的,但他不想再反驳了,也不能再反驳了,不管怎样,他心里对父母还是怀着一份歉疚的。他就让爹尽情地说,反正他是不能再那样窝窝囊囊地活人了。

罗天福对儿子最后服帖下来的态度还是满意的。他又叫儿子吃猪蹄汤,儿子也吃了一点。他还给儿子带来了好消息。昨天晚上,破锣把甲成打工的工钱,也给要回来了一千块,虽然没能全部要回,但毕竟是有了进展。罗甲成拿着自己用血汗挣下的一千块钱,突然有了一种对金钱的敬重感。他把钱拿在手上掂了掂,又交给了父亲,说:“你拿着吧,爹。”

“不,你拿着,算是你的零花钱。”

罗甲成还是坚持说:“还是你们一起攒着吧,明年交学费好用。”

“你娘也说了,这个就留着你自己花,别糟蹋就行了。”

罗天福说完,就提着那钵没喝完的猪蹄汤准备走。都走到门口了,他又不放心地回头问了一句:“放假好几天,你都咋安排的?可不敢都睡了觉了,把时间白白晃**了。”

罗甲成说:“我知道。”

罗天福就走了。

罗甲成送走爹后,把那一千块钱又反复数了数,觉得放到哪里都不合适。他又想起了朱豆豆丢那一万元的事,那一段时间,几乎所有眼神都怀疑是他干的,至今想起来,他还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朱豆豆那一万元是真的丢了,就说明宿舍是不安全的。他为他平生拿的最多的一笔钱而犯起了熬煎。最后,是把褥子撕开了一个口,把其中的八百块钱塞进棉花里,才放下心来的。

下午,他独自一人去吃了一顿日本料理,他听沈宁宁、朱豆豆老说日本料理好吃,除了那顿骨头面,他从来没舍得出去吃过一顿开销在十五块钱以上的饭。今天,他花了八十多块,吃了一顿日本料理。说实话,比母亲做的黏面差远了,但关键是他也吃了日本料理,并且实实在在花的是自己的血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