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學獎得主陳彥經典作品集(全二冊)

七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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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夏天好像比西京熱,特別是沒有空調的劇場,就尤其顯得熱了。大概還不到中午時分,四十多個裝台人,幾乎全脫成了精赤膊,肩上都隻搭一條濕毛巾。開始還有人嘰嘰喳喳,說東道西的,到後來,就隻幹活,再沒人吱聲了。

其實團上那些好說怪話的“刺兒頭”,發泄完了,真正幹起來,也還是蠻像回事的,平常就是嘴不饒人,尤其是不饒領導。大小領導都是批評對象,當然瞿團自是主要對象了,批評領導,是團上的一種風氣,風尚,甚至是一種做人的風度,好像誰不批評領導,誰就沒才華,沒骨氣,沒能耐似的。老戲裏的諫官、言官的台詞,多是他們進行當下包裝後發射出的炮彈。好在大家都習慣了這種批評姿態和方式,批評者也就隻是批評批評而已,隻要嘴舒服了,釋放了,出了滑稽幽默的效果,引來了哄堂大笑,也就算是達到批評目的了,該幹嗎還幹嗎去。當順子他們那十個“硬紮人”各把一口,豁出命地朝前拽著幹時,他們也就慢慢跟著幹上了,整個舞台上,隻見濕溜溜的光脊背晃動,隻聽燈具、道具、布景、老虎鉗子響,不見人吭聲,眼看一個空殼舞台,就裝出了大樣兒,連管劇場的人都議論說:這確實是一幫西北愣娃,能玩兒硬的,這號破舞台,這點破時間,明明幹不成的事,還真給卯上勁兒了,難怪那地方出李自成了。

瞿團長是半夜一點多到劇場的,他沒想到,台會裝得這麽快,以他的估計,這陣兒台上可能還很淩亂,燈光能吊上去一半就不錯了,沒想到,該掛的全都掛上去了,畫幕也在朝吊杆上綁了,連大平台也都在安裝了。這一塊兒,他心裏倒是有了底了。

不過,還有更麻煩的事撓攪著他的心,明晚演得成演不成,恐怕還是兩講呢。

他也沒想到,這次來遇到的麻煩事,會是這麽多,不僅舞台不行,大部隊住的地方條件也差,先是人都到了,房騰不出來,有六十多人,是在中午兩點以後入住的。那些人意見很大,但團上又毫無辦法,為了節省開支,又不能昨天就去登記房。可火車又偏是在今天一早就到了,咋都銜接不上,最後一個入住的,已是下午兩點十分了。由於價格低,房子老,沒有中央空調,都是靠單個製冷,幾乎有一半房間,機器隻發出突突突的響聲,不出冷氣,賓館是拿了一些老電扇來解決問題的。天氣太熱,電扇吹的都是熱風,一些主演害怕嗓子出問題,靳導就建議,一定要把有唱腔的演員都照顧好。男女主角昨天就到了,辦公室按瞿團的意思,已經安排在條件比較好的賓館了。可今早幾位次主演一來,看賓館這樣破,還急忙進不了房,就鬧起了情緒,瞿團就讓把他們也都一起安排到好一些的賓館算了,財務上怕超支,他就學順子的一句話說:牛都跌到井裏了,拽下一撮尾巴毛來,意義也不大。演戲這行當,玩的就是演員的嗓子,演員的情緒,演員一旦沒了嗓子,沒了情緒,再好的戲都能演砸了。不管誰有什麽意見,首先得考慮演員的感受,該吃的“偏碗飯”就得讓吃,這是行業特點所決定的,他當了這麽多年團長,覺得最硬的道理,就是要把演員輕輕拍著“哄睡著”了。所以他也落了許多外號,什麽“李鴻章”、什麽“瞿軟骨”、什麽“瞿缺鈣”、什麽“磕頭蟲”、什麽“老媽子”的,反正說啥都行,但該讓的還得讓,該哄的還得哄,天底下就這行特殊,你不把演員當爺當婆敬,你就哭都沒眼淚。可演員安頓好了,樂隊的意見又來了,司鼓的也要求換房,說在戲劇行當裏,司鼓就相當於大樂團的指揮,在國外演出,指揮是要享受比主演都更加特殊的待遇的,在後台,是要安排一間獨立休息室的。後台沒休息室了,睡覺的地方保證個單間,房裏保證空調能正常運轉,要求總不過分吧。“不過分,安排!”緊跟著,拉板胡的、拉第一小提琴的,也都提出了換房的要求,理由也都很充分,哪一個爺,不伺候到位都不行。當一個個問題解決妥帖時,已是晚上七八點了。辦公室人又領著他,去拜會了幾個長年支持團裏的老專家,給他們送了請柬、戲票,一一邀請他們明晚來賞光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