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罗甲成看来,父亲挨打是倒霉透了,而在处理这件事上,更是窝囊得不能再提。他老觉得父亲就是把那几本书读坏了,与外界完全不搭界。就说被人打的事,咋能自己给自己还揽了一堆责任,让人家只赔五千块钱了事?结算医药费,还连母亲多要的一盒感冒药都择了出来。气得罗甲成都不想再理他了。父亲知道自己脾性躁,啥事也都瞒着自己。姐姐在父亲面前,基本是逆来顺受,父亲说啥就是啥,一桩打人的大事,就这样稀里糊涂处理过去了,他觉得用窝囊透顶还不足以形容这事的亏欠。
他不敢跟父亲多在一起待,几乎所有的事都能引起冲突。父亲对自己好像越来越看不惯,自己更是觉得父亲越来越不可理喻。他帮父亲把住院的那摊东西拿回家后,就赶快离开文庙村去学校了。
正月从塔云山一回来,朱豆豆、沈宁宁、孟续子也都没再提说年前吃饭的事,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本来罗甲成还想了一些不辞而别的理由,以缓释有人执意询问的尴尬,既然无人问起,他也就尽量相安无事地与大家平和相处着。他仍延续着年前的做法,尽量少回宿舍,少和这些人打交道,把精力用在学习上,用在泡图书馆上。当然,泡图书馆也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在那里能时常见到童薇薇。
童薇薇确实是去贵州过的年。他们一见面,就听她有说不完的贵州乡间的话题,并且充满了同情和焦虑。罗甲成一听到同情乡下人的话题就耳烧,就敏感,因而,又总是把话题往一边扯。罗甲成故意提到了康德,这个寒假,他倒是认真看了《康德传》,这是美国一个叫曼弗雷德·库恩的教授写的康德传记,说实话,很多哲学上的东西,他几乎闻所未闻,看着十分吃力,但他喜欢康德对他自己中学教育的评价,说那是“奴性”教育,康德说,他年轻时是被当作奴隶看待的。所谓“奴性”指的是这样一种人格:没有自己的独立意志,只凭主人意志是从。他觉得自己的教育跟康德年轻时差不多。童薇薇就开玩笑说,那你也就有成为康德的可能了。
罗甲成故意往深处探了几步,说:“尼采说,康德的道德哲学要求人从善良意志出发,遵循自我法则,最后造就的只能是像中国人那样循规蹈矩、唯命是从的奴才人格,你觉得说得对吗?”
童薇薇说:“我完全看不懂康德,一个假期,就是胡乱翻了翻,那么晦涩难懂,简直难以想象。我爸爸是研究康德的,他说要读懂康德,不仅需要知识,而且还需要阅历。他正在写一本关于康德与孔子的书。他说康德是一个极其讲究生命规范和原则的人,这一点很像我们的祖先孔子。”
罗甲成说:“我不喜欢孔子。”
“为什么?”
罗甲成说:“可能是因为我老爹太喜欢吧。”
童薇薇好奇地:“你老爹喜欢,你为什么就不喜欢呢?”
罗甲成被问住了,反正他觉得父亲是读那几本破书读坏了。童薇薇还想问点什么,他就把话搪塞开了,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家门向任何人敞开,尤其是童薇薇,对自己家里了解得越少越好,他觉得。
如果说这一学期他有什么调整,那就是集中更大的精力抓学习。他反复分析了自己的优势,除了学习,其余几乎乏善可陈,因此,必须把这一样发挥到极致。由于学习上的独领**,在新学期的班干部选举会上,童薇薇一提议,几乎没费啥周折,他就又顺利当选了学习委员。他能看出来,朱豆豆、沈宁宁、孟续子们好像有些不屑,朱豆豆甚至还提议了孟续子,说孟续子学习也很好,当学习委员也很合适,但似乎没有几个人响应,没办法,学习成绩摆在那里,一切也就只能是这样顺理成章了。
罗甲成本来想着自己认认真真读书,谁也不惹,谁也不撞,做一个有点尊严、有点骨气、有点血性、不被人鄙视的人,同时,他也始终对童薇薇抱有幻想。但他知道,这是一个马拉松长跑,千万不能在起跑时就下猛力,那是会夭折的。只有把自己的优长发挥到极致,最终赢得薇薇芳心,除此别无路径。他始终坚信,大学是学习的地方,最优秀的人,自然应该是学习最好的人,其余在这里都应该是等而下之的东西。这样想着,学习的劲头也就更大更足了。他知道自己吃的不如人,别人在食堂一顿总是吃两个菜、三个菜,甚至四个菜,朱豆豆、沈宁宁们,每礼拜最少还要出去吃几顿,而自己始终就是一碗面,要么就是两个馒头就咸菜,但他心里明显比过去平静了许多。穿的不如人,他就很少到人多的地方活动,进图书馆的人,似乎也都不太在意你身上是否是名牌。他见有的教授,一年四季还穿着在农村都已看不见的老布鞋。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他觉得自己的心灵已进入比较安妥的位置时,他们宿舍发生了一件事情,朱豆豆把一万元丢了。
一万元对罗甲成来讲,几乎是个天文数字。朱豆豆虽然有些满不在乎的样子,但要求公安处破案的急切程度,显示出并没有丝毫放松的态势。本来这事与罗甲成是毫不相干的,可不知咋的,他就觉得所有的眼神都有些不对,最后连自己也不自信起来,就急着要表白,想洗清,越表白、越清洗,似乎也越黑、越模糊,罗甲成的生活就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盗窃案搞得一塌糊涂了。
据朱豆豆自己说,这次收假来,他一共带了两万块钱,交了几千块钱学杂费,买了几样学习用具,还跟同学出去吃了几次饭,身上还装了一千多块钱。有一万整的,并且是没乱号码的新钱,是亲戚过年给发的压岁钱,就放在箱子的一个拉链口袋中。箱子是密码锁,有时锁着,却没有把密码打乱,谁一摁都能开,这次丢钱就处于这种状况。公安处的人拍了照,也分头到这一层楼的各个宿舍都调查了解了一下,把清洁工也盘问再三,当然,重点自然是同宿舍的几个人。首先被叫去谈话的就是罗甲成。
罗甲成有点愤怒,凭什么第一个叫的是自己而不是沈宁宁、孟续子?他想发火,但忍住了。
谈话是在公安处的一个小会议室。一个年轻公安和一个中年公安坐在对面,很是有点审讯的架势。还有一个女的在记录。
年轻公安:“你叫罗甲成?”
罗甲成:“嗯。”
年轻公安:“你跟朱豆豆住同一个宿舍?”
罗甲成:“嗯。”
年轻公安:“你家是哪里的?”
罗甲成终于不耐烦了:“我家是哪里的跟丢钱有关系吗?”
年轻公安:“你这什么态度?我们是在办案,所有有关人员都有责任和义务配合。”
罗甲成也毫不示弱:“凭什么叫我来,我感觉像是审讯,我是有什么嫌疑吗?”
年轻公安:“在案没破以前,每个人都有嫌疑。”
罗甲成更生气了:“那为什么先叫我来?我比别人更值得怀疑吗?”
中年公安急忙解释说:“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会分头找更多的同学来谈话,总得有个先后嘛。”
罗甲成说:“这个解释不能说服我。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我一天根本就不回宿舍,基本都在教室和图书馆,宿舍是每晚很晚才回去,并且回去都有人在。同宿舍的人可以证明,图书馆的人可以证明,教室的同学也可以证明。”
罗甲成几乎有些慷慨陈词,但从事公安工作的人,似乎不太能从这种激动中化除疑点,相反,过于想洗清自己的人,反倒使他们多了一层疑问。尽管后边的问讯并非剑拔弩张,但里面的火药味罗甲成还是能嗅出一二的。他们明明是在怀疑自己,只是因为没有证据,而话语中带了更多的循循善诱、敲山震虎和引蛇出洞的成分。不过罗甲成始终保持着一种镇定,确有一点“心中无冷病,胆大吃西瓜”的自信,他在告诫自己,绝不能让镇定和自信丢失,一旦丢失,可能会真的被他们绕进去。问讯大概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任年轻公安如何焦躁,中年公安如何狡黠,罗甲成都丝毫没有屈服地应对着。大概是确实感到暂时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两个警察才放他回去。
走出公安处的大门,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很快,这种感觉就消失了,他觉得这件事并没有完,这些人是绝对把自己作为重点怀疑对象了。就因为自己是乡下人,就因为自己比别人穷,竟然第一个就怀疑到自己头上,他们问讯时的表情,让他一回想起来,肺都能气炸了。他想告诉他们,他身上一共不到二百块钱,可又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之所以怀疑自己,不正是因为罗甲成没钱吗?他甚至有些不相信朱豆豆,怎么就能把那么多现金,随便放在宿舍。这些钱,要是放在自己家里,一屋人都是要警惕再三,严加防范的。可人家就那么随便地撇着,出了事,还让穷人背上赖名誉,真是冤枉透顶了。他恨不得现在就搬离这个宿舍,可现在提出来,明显是不合时宜的。无论如何,都得硬着头皮撑着、顶着,不然,还真让人感觉是自己偷了钱。
再回到教室时,他感到有同学对自己已有异样的眼光。连童薇薇今天也有些特别,似乎只专心听课,埋头写作业,而少了与自己的交流。他到图书馆,也不见童薇薇来。看书也是越看越看不进去。他突然想,今天得早点回宿舍,看看他们的动静,是不是已把自己列入黑名单了。但就在他踏进宿舍的那一刻,又后悔了,这样是不是反倒让他们觉得自己有问题,因为有一段时间了,这个时候自己是从来不回宿舍的。
果然,几个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相互看了看,那种眼神让罗甲成一下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轻率和幼稚。但既然回来了,也只好硬着头皮坐到了电脑桌前。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他感觉这里不像是自己的宿舍了,啥时回来都别扭得慌,今天尤其如此。他刚明明听到他们正谈笑风生,可他一回来,马上就寂静无声了。这种寂静,让他甚至感到有些阴森恐怖。他咳嗽了一声,房里竟然有了回声。
他的手机突然在裤兜里震动起来,他不安地看了看几个人的反应,似乎都没感觉到。这是他这次来学校唯一添加的东西,钱是放寒假时,几个亲戚给的压岁钱,一共六百块,他给爹上交时,爹说,你自己留着吧,买个手机。爹知道自己想手机有很长时间了。他一来就去手机市场看了几回,始终拿不定主意,比来比去,最终还是决定买个二手货。新的值两千多块,二手能讲到四百左右。虽说二手,但壳子是新的,也就看不出来。他本来准备高调亮相一下,谁知还没顾上出手,就发生了朱豆豆失窃的事,他就再没敢往出拿。下午公安处叫去时,他还专门把手机夹在一本书里,没敢随身带。这阵刚进宿舍呢,却震动起来,他有些奇怪,手机号还没告诉任何人呀,他急忙进卫生间,打开一看,是垃圾信息,说有窃听装置,若需要,可拨打多少多少号码,他索性把手机关了。
他在卫生间时,明明听到他们又说又笑,并且笑得很诡秘,好像是跟自己有关。他还故意把耳朵贴在门缝听了听,又听不大清楚,他们是故意压着声音的。他有些气愤地故意忽地拉开厕所门,几个人又鸦雀无声了。
死一般的沉寂又开始了。
最终,还是孟续子先打破僵局。
孟续子说:“哎,你们说美国金融危机,真的有他们说的那么厉害,几乎需要全世界去救火吗?我咋觉得是个圈套,是富人给穷人下的套,咋看那眼泪都是鳄鱼的。啊,朱豆豆,你是富人,可以发表一下高见嘛。”
朱豆豆说:“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吃的蒸馍就咸菜,操的是奥巴马的心,人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孟续子说:“那倒也是,我操心的是这些想救市的国家,是不是把羊就白白送给狼了。宁兄,你是政治家,你说说。”
沈宁宁仍玩着他的电脑说:“看不懂。”
孟续子说:“沈兄,你就别老看那些总统的就职演说了,你要当了美国总统,第一件事就面临的是金融危机,你必须拿出应对的措施,让选民觉得把票投给你有点指望,而不是说些冠冕堂皇的陈词滥调。”
沈宁宁说:“我要当了美国总统,第一件事就是让您到美国去办孟子学院,让你们老孟的家学全球化、国际化,并且还文化产业化。”
沈宁宁的话,把朱豆豆、孟续子都逗乐了。
罗甲成一点也不觉得这话有啥可乐的,他是急于想知道他们对丢失一万元的看法。可偏偏谁也不提说此事。直到几个人从电脑前离开,都躺到**,也始终说的是没边没影的国际时事政治,球星影星歌星,平常还爱说说班上或系里女孩的胸围、腰围、臀围什么的,今天却只字不谈身边的任何事情,好像是怕犯什么忌讳似的。
“哎,夫子,你怎么还读起庄子来了?这可是与你们老孟家水火不相容的人啊?”沈宁宁又说话了。
孟续子说:“批判,为批判庄子准备炮弹呢。你们翻翻这本书就知道了,这个老先生可是没少批判咱孟家的宗师孔老夫子。无论内篇、外篇、杂篇,都充斥着对孔老圣贤的教训。他还经常编派一些孔老先生的忏悔,让孔老先生把道家佩服得五体投地,把儒家贬损得一无是处,总而言之,笼而言之,统而言之,一言以蔽之,四个字:恶毒至极!”
孟续子的话把沈宁宁和朱豆豆又惹笑了。
孟续子正说着,突然又下到电脑桌前,给一个笔记本上抄起了什么。
沈宁宁问:“孟兄是不是又看到庄子的什么精彩寓言了,念念,让我们也奇文共欣赏嘛。”
孟续子说:“不是寓言,是几句话颇有意味,我念念噢,‘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意思是说,古时候统治百姓的人,把社会清平归于百姓,把管理不善归于自己;把正确的做法归于百姓,把各种过错归于自己;所以只要有一个人其身形受到损害,便私下总是责备自己。听下边噢,‘今则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途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意思是讲啊,如今却不是这样了,故意隐匿事物的真相,却责备人们不了解内情;故意扩大办事的难度,却归罪于不克服困难;故意加重承受的负担,却处罚别人不能胜任;故意把路途安排得十分遥远,却谴责人们不能抵达。人民耗尽了智慧和力量,就用虚假来继续应付,天天出现那么多虚假的事情,百姓怎么会不弄虚作假?力量不够便作假,智巧不足就欺诈,财力不济便行盗。盗窃的行径,对谁责备才合理呢?也就是说,出现盗窃的事,应该由谁负责任呢?责任在谁乎?”
孟续子一弄起古文,便是一副口齿伶俐、眉飞色舞的样子,过去每次讲完,都会有人迎合,今天讲到得意处,却好像是都没听见一般。突然,他似乎明白了自己所犯的忌讳,急忙解释说:“这个庄子,专跟咱孟家过不去,抄下这些,以后都是要一一批驳的,是要狠狠批判的。”
罗甲成明白他们戛然而止的意思。他真想辩解点什么,可似乎又没有插话的时机。已经好久了,他几乎不再进入他们的话语系统,他觉得这是一个遗憾,他自己把自己打入了另册。今天,他倒是特别想沟通,但这个沟通平台似乎离他已经很遥远了,他又不愿意低三下四地主动去构建这个平台,因此,沉默与孤独,便成了他极不情愿又不得不如此的选择。他记得有一天他抄下了苏东坡这样一句诗,说“万人如海一身藏”,他突然深切感受到了在都市人海中的孤独与无助。在乡村,地缘和血缘,把一乡人都织成了一个大网,网中的人,即使有贫富悬殊,也没有太大的人格差别。在都市,几乎是天壤之别,是两条永远不能相交的平行线。这一夜他连一分钟都没睡着,可又不能翻来覆去的,让别人感到自己是有了什么精神压力。
早上起来,他发现自己的头发掉了一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