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學獎得主陳彥經典作品集(全二冊)

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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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天福接到甲成電話時,正在家裏為那兩個飯店加工千層餅。

羅甲成凶巴巴的口氣,好像是出了很大的事。他想問問到底咋了,羅甲成讓他快點,並說了見麵的地方,就把電話掛了。

他想給女兒打個電話,又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沒打,急忙解了圍裙,也沒好給淑惠細說,怕她著急,就急急慌慌出了門。當他坐公交車到學校門口時,甲成已在那裏等著。甲成見了他,是氣得嘴臉烏青的樣子,啥話也不說,惡狠狠地,就端直把他領到了湖邊。

圍繞湖邊有幾十個垃圾桶,除了甲秀,還有幾個拾荒的中老年人。羅甲成直接把羅天福領到了羅甲秀麵前。

此時羅甲秀腦袋正鑽在垃圾桶裏往外刨東西。

羅甲成幾乎是飛起一腳,把這隻垃圾桶踢翻在地,又把羅甲秀撿拾的半麻袋垃圾,呼呼啦啦一股腦兒倒在了羅天福麵前。

羅天福傻眼了。

羅甲秀也傻眼了。

羅甲秀極難為情地叫了一聲爹。

羅天福嘴裏喃喃著:“娃你這是……”

羅甲成氣呼呼地:“你還不明白,你女兒不是在這裏上大學,而是在這裏撿垃圾,把羅家人臉都丟盡了!我已經在這上不成學了,沒臉上了,我羞不起這個先人了!”

羅甲成氣得一邊砸自己的腦袋,一邊向黑夜深處跑去。

羅天福突然感到有些支撐不住身子地搖晃了一下,甲秀急忙扶住了爹爹。

“爹……我對不起你!”

羅甲秀哭了。

羅天福終於沒能支撐住,兩腿慢慢軟在了草坪上。

羅甲秀也蹲了下來。

羅天福:“你……你這都是……咋回事呀?”

“爹,我給你丟臉了。”

羅天福半天說不出話來。

羅天福:“虧你……想得出呀!”

羅甲秀鼻子一酸,心底的所有苦難都湧動起來。她本來是不想告訴任何人的,可今晚,她突然想訴說,想給最親最親的親人訴說一番。她已經幾年都不會向人訴說困難、苦累、痛楚了,兒時偎依、背靠父母的那種無憂無慮感、自在感、幸福感,其實在她獨自一人進縣城上高中時就結束了。她告訴父親,她拾垃圾,是從上高中開始的。第一次是在垃圾堆裏拾了一雙旅遊鞋。那是她無意間走過垃圾堆時發現的,那雙白鞋,除糊了些泥巴外,幾乎完好無損。而自己腳上當時穿的一雙旅遊鞋,一隻底子已經斷成兩截,鞋麵接縫多處脫裂,她用針線納過好幾次,仍是破損不堪。她看到那雙扔掉的鞋,不知比自己腳上穿的這雙要好幾倍,見四處無人,就偷偷撿了,拿到無人處一洗,穿上幾乎跟新的一樣。從此,她就特別留意起了垃圾桶和垃圾堆這些地方。其實這裏扔掉的好東西太多了,幾乎哪一件都比自己穿的用的強,無非就是清洗一下。在整個高中期間,她身上穿的戴的,包括學習用具,幾乎都是撿來的。不過那時她也特別注意,有些太顯眼的東西,她會出去找裁縫改一下再穿出來。因此,幾乎沒有人發現她的秘密。還有更不堪的事,就是吃別人的剩飯剩菜。那幾年家裏經濟困難,爺爺得了食道癌,幾乎把家底掏空了。她在學校就很少花錢,一月夥食標準,別的孩子最少都在三百元左右,而她每月飯票錢都控製在一百五十元上下,每星期吃一次炒肉片。當別的孩子問她為啥不吃肉時,她總是哄人說,不知咋的,一吃肉就惡心。就在那時,她看別人剩下了太多的飯菜,就悄悄刨到了自己碗裏。這事同學中也有過議論,但她特別注意,也就沒有掀起太大波瀾。娘也發現過她穿的好多衣服都不是家裏買的,並且料子和樣子都很好,還怕她在城裏出別的醜事,問過她幾次,她每次都哄娘說,是同學和老師給的。就這樣,她完成了高中學業,並且是以全縣前三名的成績,考進了國家“211”和“985”重點大學。進到這所大學,她開始是不準備再做這些事的,她想以更有尊嚴的方式活著,可不行,生活就是這樣,幾乎是不以任何個人意誌為轉移的嚴酷、吊詭、無奈。進大學不幾天,她就發現自己的生活水平幾乎跟整個校園形成了最大反差。而要進行這種同步跟進,一月最少需要兩千元以上生活費。那時甲成也在縣城上高中,甲成以最低的生活標準,每月家裏也得拿五六百元。她每月即使再跟甲成要同等的數目,家裏都是一個大窟窿,還別說要幾千元了。第一次爹送她進大學時,一次給學校交了六千多元學雜費,她看見爹的手在顫抖。因為她知道這六千元爹娘是怎麽用命換來的。在那一刻,她發現爹老了許多,兩鬢幾乎白完了,頭頂稀疏,連頭皮裏都有進山采藥時摔破的傷疤。而爹此時才五十多一點,在城裏,五十多歲的男人,還朝氣蓬勃得跟山裏二三十歲的小夥子一樣。她不忍心再問家裏多要一分錢,也不想寒磣得不能融入同學群體。她的目光,便又移向了校園的破爛和垃圾。那裏真的有太多的好東西,對於她來講,幾乎是無盡的寶藏。稍勤快一點,一月幾乎就能掙一千多。撿來的衣服、鞋子、襪子、帽子、內衣、學習用具,幾乎把自己武裝得跟其他同學也沒啥兩樣了。更重要的是,進大學第三個月,她就寫信給爹娘,讓不要給她再寄每月的五百塊錢生活費了。她說自己勤工儉學,已經能網住自己的生活用度了。她覺得這是對爹娘的一次解放。她的這些做法,在校園引起了不小的震動,連校長都知道他的學生中,還有一個靠撿拾垃圾堅持學習的學生。尤其是當有的女同學,因為錢,進歌廳舞廳給人當三陪,然後“發達”起來,遭人詬病時,她就更是堅定了自己的做法,甚至完全不覺得這是一件恥辱的事。直到甲成來,一切才都變得又動**不安起來。她真想顧及甲成的麵子,可當看到爹娘那快被榨幹的身子骨時,就一次次想伸出手幫一把。甲秀說,她覺得不是在幫爹娘,而是在幫自己,在幫自己那不得安寧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