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得主陈彦经典作品集(全二册)

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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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秀拾荒的事,自那天晚上被爹发现,她心里就始终有了沉重的阴影。这事她一直是不希望让爹知道的,她觉得那太伤爹的自尊,但愤怒的弟弟还是让爹知道了。虽然爹没有说出任何指责的话来,但他要求自己以后别再拾荒,语气是那么坚定,她就知道,这事在爹的心中是刻下了很深一道伤痕的。她觉得这事也真的对不起弟弟,他已经多次提出抗议,然而,自己还是没有践约,以致让弟弟心生绝望。她对父亲和弟弟都充满了人生的愧疚感。如果说自己的行为,给别人,尤其是给自己的亲人带来了伤害,无论有多少合理正当理由,也都不能再继续下去了,除非自己内心深处只有自己。这次她是真的下决心,要彻底告别拾荒岁月了。

她一直害怕弟弟因此真的离校出走,好在爹的话还是起了作用,第二天早上,她故意在弟弟上学的路上等了一会儿,见弟弟低着头进了教室,她才放心离开。

这几天她本来想回去一趟,但又始终没有勇气,她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做了很丢人的事,对不起爹娘。她都不知道娘知道这事后,又该是怎样一副伤心落泪的模样,她有些不敢面对。

又过了几天的一个下午,爹打来了电话,是一种很轻松活跃的口气,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先问她吃了没,又问学习紧张不,还问这几天见甲成没,她也就心安了许多。她说甲成在上学呢,今天中午还看见了。说了一会儿闲话,爹就问她有空没有,回来一趟,你娘想你了。晚上甲秀就回去了。

娘真的是很想甲秀了。女儿一回来,她的眼泪就止不住,汪地冲了出来。她使劲儿抱住甲秀,什么也没说,就是哭,不知哪来的那么多泪水,哭得甲秀的半边脸和半边头发都湿完了。甲秀品尝着娘咸咸的老泪,几年的辛酸、委屈,就都如阳光下的冰雪,悄无声息地融化净尽了。自始至终,娘没说一句话,她没说一句话,一直在低头打饼的爹,也没说一句话,只有抽泣声、打饼的擀杖声,在交相诉说着母女与父女之间的理解、痛惜与深切抚慰。

屋外有人在唱秦腔《探窑》,那悲壮苍凉的声腔,真是有些撕肝裂肺。

这一晚,娘一直没说话,哭够了,就上灶,给甲秀煎了一碗荷包蛋,端到甲秀面前,一直看着甲秀吃。甲秀尽量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可吃着吃着,娘还是又哽咽了起来。

罗天福终于把话岔开了。

罗天福:“甲秀哇,金锁他爸前几天把金锁狠狠打了一顿。”

甲秀问:“咋了?”

罗天福说:“还不是为淘气,为学习赶不上去。听说又考了个倒数第一。”

甲秀:“那娃不知咋了,啥都开窍,就是学习不开窍。”

罗天福说:“这号娃一旦开窍,也不得了。他爸还想你继续给做家教呢。”

甲秀说:“金锁就不学么,我害怕揽到手上,把人家耽误了,负不起责任呢。”

“那你说咋办?”罗天福和甲秀正说着呢,西门锁和郑阳娇就进门了。

“哎哟,甲秀回来了,我都有快半个月没见你了。”郑阳娇的热情,让一屋人都有些不好接受。

罗天福说:“娃最近学习忙一些。”

郑阳娇说:“你看你们家,多拽的,两个娃都上了国家名牌大学,你说咱家缺啥呢,可就是出不了个大学生么。他爸才上了个高中,就歇菜了,你看金锁这挣挣巴巴的样子,唉,把人能气死。”

西门锁怕郑阳娇再说出让人硌硬的话来,就急忙插话说:“甲秀呀,我和你姨今天是专门登门来请你的。”

郑阳娇:“也算是三顾茅庐了,有三次了吧?”

罗天福:“看她姨,说哪里话,甲秀是怕辅导不好,把娃耽搁了。”

郑阳娇急忙说:“我看甲秀行,金锁还就吃甲秀这一壶呢。不瞒你们说,我中途也换过几个人,都让金锁给气走了,还就是甲秀大气,金锁也喜欢,我和他爸都是这看法,要想降住金锁,还就非甲秀莫属呢。”

西门锁也说了些诚恳邀请的话,甲秀也不好推辞,就答应下来了。

说实话,甲秀是真的不想再染这事,一来金锁确实没有一点想学习的意思;二来基础也的确太差,上学他家一路花钱,他几乎连一个初中毕业生的水平都达不到。好在家里的要求也不高,不在家长会上挨挨批就行。上一次还期望不做倒数前三名,这一次标准降得更低了,郑阳娇说能不做倒数第一名,就算西门家烧了高香了。甲秀最不想染这事的主要原因还是金锁那花痴的毛病,她怕惹出事来,反倒给家里添麻烦。

西门锁和郑阳娇走了后,她又跟爹合计了半天。罗天福说,人家既然这样信任,还是再搭把手吧,罗天福说他也帮着把娃往回扳一扳,实在扳不回来了,咱把力尽到了,也好给人家有个交代。这事就这样说定了。

原来,金锁让西门锁美美抽了一顿后,身上好多皮带印痕,几天都没和西门锁说话。郑阳娇看打得有些狠,怕他想不开,就使劲地哄。越哄金锁越不去学校了,急得郑阳娇牙龈都上火了。她又是领出去吃日本料理,又是吃西餐、吃海鲜的,还给买了一副价值一千多元的进口墨镜,才算慢慢把他平复下来。金锁虽然去了学校,老师不待见,同学也跟他保持了距离,心里越来越凉,也就越来越懒得学。混够时间了,下课铃一响,总是第一个冲出校门,到处胡逛**一圈,很晚了才回家。郑阳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看实在扳不回来,才又同意了西门锁的意见,还是请甲秀再帮帮忙。她也发现金锁吃甲秀的药,可又担心金锁和甲秀在一起时间长了,生出其他事来,金锁的眼神,她是有所察觉、有所怀疑的。中途换过几个人,也是基于这方面的考虑。反正来来回回的,最后还是出面请了甲秀。

金锁听说又让甲秀辅导,啥话没说,下午放学就早早回来了。不过他要求要到甲秀那儿学习,他是不想见西门锁。郑阳娇就同意了。郑阳娇还给罗天福家搬去了一张能活动的圆桌,学习时放开,不学时可以收起来。

星期天那天,甲秀便又恢复了给金锁的辅导。罗天福也特意停下了手中的活,想跟娃好好谈一谈。

“吃个千层饼吧,娃,刚出锅的,酥得很。”金锁一进门,罗天福就递给他一个饼。

金锁:“不吃不吃不吃。我刚吃的汉堡,一次吃了俩,差点没吐了。”

罗天福:“噢,今天都上了几门啥课呀?”

金锁:“不知道不知道。”

罗天福:“你上的啥课你不知道?”

“我就没听,老恐龙那样子,一见我都烦死了。”金锁说。

“老恐龙是谁呀?”罗天福问。

金锁笑了:“连恐龙都不知道,网络语言,恐龙就是最丑的女人,我们班主任就是一个老恐龙。”

罗天福很严肃地说:“嗯,这可不好,老师可不能这样乱叫的。”

金锁:“哼,就是老恐龙,还是非洲恐龙。”

罗天福一听到孩子这样对待老师,突然就对他有点失去信心。

甲秀急忙也阻止他说:“金锁,你以后再这样说老师,我可就坚决不给你辅导了。”

金锁还嘟哝地:“就是恐龙,又丑又凶的恐龙。”

罗天福说:“娃呀,你这样谁还给你教知识呀?”

金锁:“你不知道,老恐龙就只喜欢班上前几名,给她挣分挣奖金呢,后边的她都骂。叫她恐龙的人多着呢。”

罗天福:“那你也想法朝前赶呀!”

金锁说:“说鬼话呢,班上四十多人,都当前三名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这句话把甲秀给惹笑了:“呵呵,没想到你还知道这句名言呀!”

“这是咱们后三名的口头禅。”金锁说。

罗天福:“孩子,不管咋,你还是得好好学习呀,不说将来怎么样,起码也别辜负了你爸妈的一片心么。”

金锁鼻子一哼说:“绝对比他强。”

罗天福:“比谁强呀?”

金锁:“还有谁,西门锁呗。听说也是倒数一二名,还说我呢,凭啥?”

罗天福、淑惠和甲秀都被惹得哈哈大笑起来。罗天福也当了十几年的教师,面对这样的学生,还真不知怎么下手好了。

罗天福又开始打饼了。甲秀就耐心地给金锁辅导起来。

辅导了大概有十几分钟,金锁又抛锚了。

金锁:“哎,我这回要拍个好电影。”

甲秀:“现在不说拍电影的事。”

“真的,我这回是真的要拍呀,名字都起好了,叫《老恐龙》。”

“你再乱说,我就真的不给你辅导了。”

“我非拍不可。”

“即使要拍,你也得先学文化呀!”

“导演要啥文化,网上说了,导演都没文化。”

“那是一种批评的方式,不是人家导演就真的没文化。”

“就是的,都这样说,能弄下钱,有钱了能钓来好演员,就能拍电影。”

“快别瞎说了,赶紧学习吧。”

罗甲秀觉得跟金锁沟通、辅导,真是比登天还难。勉强把课上完,见金锁又有些盯着她发瓷,就急忙将金锁打发走,又帮爹娘打起饼来。

甲秀哀叹了一声:“我真不想给这娃辅导。”

罗天福说:“这号娃是有点少见,不好往回扳。还是尽尽心吧,人家既然已托付咱了么,兴许哪一窍开了,还是个金不换呢。”

甲秀从爹娘身边离开,心里又有些沉重,在离开的时候,娘硬给她塞了二百块钱,她不要,爹也劝说,你娘给你你就拿着。她怕娘再伤心,就把钱拿上了。可这钱拿得让她心里实在不是滋味。爹娘挣几个钱真是太难太难了。她看见爹一边擀饼,一边一直在捶腰。娘的两只手和胳膊,有好多处都被烙饼的鏊子烫成了永久的疤痕。她想,自己即使不能再拾垃圾了,也得想其他办法挣钱,反正不能这样一点一点从爹娘口袋往出掏。她翻出了过去记下的几个家教电话,一一联系了一下,有三家希望她能去。她就认真把路线走了一遍,把时间很好地划分了一下,然后又开始了东奔西跑的家教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