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锁从北京回来后,郑阳娇曾经问过他去哪儿了,西门锁胡乱支吾了一通,说是跟朋友打了几天牌,郑阳娇也就再没多问,反正让他把里里外外的衣服都剥了个干干净净,并且是用一根棍,挑着扔进洗衣机的,好像是生怕脏了她的手。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婊子长婊子短的,气得西门锁只好在院子里瞎转悠。
郑阳娇说起丢拖鞋的事,他隐隐记得好像是在狗窝见过那双皮拖鞋,可后来去找,就不见了,他觉得罗天福这个人是绝对不会做那种事的。他还相信,郑阳娇最后一定是找到那双拖鞋了,不然,依她的性格,不骂个十天半月,是绝不会收手的。他也看到罗天福一连几天,好像压力都很大,不停地想找郑阳娇和他解释什么,他就有些不好面对。如果他说郑阳娇没丢这双鞋,那不是挑起更多矛盾吗?何况他也确实没找到没丢的证据。不过有一天,罗天福还是把他拦在院子门口,把这事说了半天。
罗天福核心的意思就是这事让他很委屈,已经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了,头发也是一抓一把地掉。西门锁也明显看到老罗的双眼都布满了血丝,眼袋也耷拉了下来,疲惫得像一个霜打的蔫茄子。
罗天福说:“东家,这个赖名誉我罗天福背不动啊!”
西门锁说:“她不是也再没说这事了吗?”
“越不说,不是越让我心里堵得慌不是?我们是靠下苦吃饭,但挣的每一分钱、每一口饭,来路得正啊不是?这平白无故的,你让我都没办法在这个院子走进走出了。”
“老罗,没那么严重,你在这儿也住了一年多了,谁还能怀疑你的为人处世嘛,郑阳娇也就是问问,她也绝对不会怀疑是你拿了。我可以证明,她在家里绝对没有提说你半个不字。”西门锁一边安抚老罗,一边也在给郑阳娇打圆场。
“东家,我怕是在这儿打不成饼了。”
“你打得好好的,咋打不成了?”
“给我弄了这么个形象,我还能做成生意吗?”
“老罗,你的形象好着呢,要不然咋能把饼打得这红火的。在文庙村打饼的人可不少,有的打一两个月就塌火了,有的也打几年了,都没你的名气好。你才一年多时间嘛,能打到这个份上可不容易,千万别瞎折腾了。好着呢,老罗,我绝对相信你的为人。”
他的这番话,好像是对老罗起了些作用。回到家里后,他又到处仔细找过那双鞋,到底没找见。有一天,他甚至问过郑阳娇,问那双鞋到底是咋回事,弄得老罗日夜都睡不着觉。郑阳娇就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说她也没有一定怀疑是他拿了,他睡不着觉咋的?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西门锁说,他记得好像是在狗窝里见过那双鞋的,郑阳娇就支支吾吾把话扯到一边去了。西门锁感觉郑阳娇的鞋是没有丢,但该找的地方他都找过了,就是不见,后来他想,就是找见了能咋,家丑还能外扬?他还能去给老罗说郑阳娇的鞋根本没丢,是讹你哩?也就作罢了。不过郑阳娇后来对罗天福的态度也有所改变,有一天,她还专门殷勤地把别人送的一盒月饼,给罗家端了过去,她也清楚,那是再有几天不吃,就要过期的东西。人家罗家也没白沾,隔了两天,就又送来了他们塔云山产的板栗和新鲜核桃。一来二往的,这事就算过去了,老罗那个人很讲理,处事宽厚,后来也就再没提说这事了。
冬至那一天,西门锁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赵玉茹单位门房打来的。那一阵为了接近赵玉茹,他曾想方设法跟老门卫套近乎,把自己的电话留在了那里,是想让老门卫提供情报的,没想到,今天给打过来了。老门卫告诉他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说赵玉茹住院了。他问是啥病?老门卫说不知道,他说他是根据赵玉茹那天出门时,拿的那些东西和身体情况观察出来的,赵玉茹还反复叮咛说,要他不要告诉别人。反正他觉得情况不太好。具体住在哪个医院他也不敢断定,不过赵玉茹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师傅问去哪里,她好像说是去西京医院。西门锁放下电话,就急忙去了西京医院。
西门锁在西京医院整整找了一个上午,最后才在胸外科找到赵玉茹这个名字。一问情况,就是他要找的赵玉茹。
赵玉茹已做过手术,他从医生那里打听到,是乳腺癌。把一个**都切掉了。医生问他是病人的什么人,他说是同学。医生告诉他说,你这个同学很坚强,从住院检查,到做手术,都没有给任何人讲,一直是一个人强撑着,就雇了个陪护。西门锁问手术情况,医生说这要看病人的造化了,不过从目前看,还没有扩散,手术也做得比较彻底,我们期待着有个好的结果。从医生说话的神情中,他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
他走进病房时,赵玉茹正睡着,可能是氧气管的原因,她竟然发出了比较大的鼾声。陪护见有人来,就问:“你是来看她的?”
西门锁点了点头。
陪护就急忙起身,把他叫到了门外。
陪护是一个年龄在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身体微胖,低矮,黝黑,但很结实。一看就是长期生活在医院里,对里面一切都很熟悉的那种人。
陪护问:“你是她的啥人?”
西门锁还是说同学。
“那你是咋知道的?”她的盘问几乎有些审讯的味道。
西门锁说:“听人说的。”
“谁说的?”她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西门锁不耐烦了:“你管这干啥?”
那女人可能也觉得问得有点离谱,就把话锋一转,说:“不是的,是这样的,你知道不,你看噢,我在这个医院都干了快二十年了……王主任您好!”她一边跟西门锁说着,还一边给医生打着招呼,“你知道不,刚才这个王主任,就是给你同学做手术的,技术特棒。我从旧医院的筒子楼,干到新医院的高层住院部,光这胸外科主任都陪了好几任了,你知道不,打交道的病人少说也有千百号吧,你知道不,可像你同学这样的病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你知道不。”她几乎每一句话里都要带个“你知道不”。
“她咋了?”
“得这大的病,不给任何人说,你知道不。动手术的前一天,给她爸妈打电话还说,要到北京去看她的女儿,你知道不。这已经做完手术四天了,还没来过一个人看望,你知道不。她这癌可不是早期,发现得有点晚,最起码也应叫中晚期,你知道不。医生那天跟她商量手术方案时,大点子都是我帮她拿的,你知道不……”这时,一个中年护士走过来,她急忙又给人家打招呼,“护士长好!这就是胸外科护士长知道不,人不错。你别看这是部队医院,那些护士可都不是军人,只有人家护士长是,你知道不,副团职,你知道不。乳腺癌手术有两种做法,你知道不,一是保乳法,二是根治法,你知道不。保乳法就是只切掉癌细胞部分,你知道不,整个**还保留着,为了美么,你知道不。这么跟你说吧,就像削苹果,你知道不,见那烂的部分,拿刀一旋,苹果大的样子还在,你知道不。可这种方法后遗症多得很,你知道不。我的病人里有几个都招了这种手术的祸了,你知道不,不几年就复发了,再一复发,就彻底毕了,你知道不。我帮她拿的点子是根治法,就是把右边**全部切掉,你知道不,包括这一大片胸肌,还有淋巴结,你知道不,全部,统统,挖干挖净,你知道不。虽然不美了,可保险么,你知道不。我在这干的时间长了,不是说呢,比他们那些碎蛋蛋医生护士见得多了,你知道不,留个好看的奶要紧,还是留条命要紧,你知道不。手术方案重要得很,你知道不。现在大劲都过去了,你知道不。前两天血象过高,你知道不,就是有炎症,你知道不……”正说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过来了,她又连忙给他打起招呼来,“万大夫您好!咋昨天不见您上班。噢,我就说么。你知道不,万大夫就是给你同学做手术的二把刀,技术不错,可惜前边有人压着呢,职称也上不去,这里面呀,留美博士多的是,都得慢慢熬,知道不。你同学的体温,前几天一直都在三十八度和三十七度五六以上,今天才到三十七度二以下,你知道不,到三十七度二以下,体温才算正常。血压今天早上高压还一百四十五,低压一百,刚才量,高压一百三十二,低压八十,都正常着的,你知道不。整个情况说明,伤口都好着哩,炎症在消退,你知道不。吊瓶现在一天还是五百毫升的五到六瓶,你知道不,反正一天不能少于两千五百毫升,你知道不。消炎主要用的是头孢噻肟钠,你知道不,也不贵,医院总是希望用更好的,你知道不,人家赚钱多么,你知道不,其实不需要,你知道不。我看这个女人挺可怜的,我都替她把点子做了,你知道不。营养针用的是氨基酸,也有进口的,太贵,国产的就很过关,你知道不。止血用的是止血敏,还有维生素K3,你知道不。整个伤口今天就再没渗血了,你知道不,我有经验,让她能少受很多罪,你知道不。隔壁请了个生手,把同样一个病人,招呼得七天快拆线了,还有渗漏,差点让家属打了一顿,你知道不。大概情况就是这样,明天药就要减量了,最多吊一千毫升,你知道不,再过四五天就能出院了,你知道不。总体好着呢你知道不。她这阵儿也该醒了,你知道不。”说着,她就要领着西门锁进去。刚要进去,她又突然把西门锁拉到了一边问:“哎,你同学的丈夫是干啥的?是不是离婚了?要不然,咋不闪面呢?你知道不?”
西门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不清楚。
那女人的话匣子便又被打开了另一格:“世上的男人哪,不是我说呢,好东西不多。我可不是说你噢,你知道不。你就说这个女人,给人家把娃生下,养下,现在得了这号不治之症,男人连个鬼影子也不见闪一下,你知道不,亏死了,冤死了,你知道不。我觉得医学上一年投那么多钱,研究这研究那的,还不如研究一下让男人生娃,你知道不。没生过娃不知道×疼,话丑理端,你知道不,让狗日男人生一回娃,就知道心疼老婆了,你知道不。你进去可甭提说她男人的事噢,你知道不,我算是会说话的人吧,几次试着问了问,都差点惹出事来,你知道不。看来那男人也不是个啥好货,你知道不。走,进。”
西门锁的两条腿在过道都站硬了。大概情况不仅被陪护介绍得很详尽,甚至连胸外科的人事也有了一些了解,更重要的是,还接受了一堂如何才能当好男人的生动的教育课。当陪护终于说完,让他进去时,他的心里还是有些没有底的慌乱。他怕赵玉茹当面给他难堪。但他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赵玉茹醒着。
陪护很是殷勤地说:“你同学看你来了。”
赵玉茹轻轻把脸朝门口一扭,见是他,立即把眼神转向了一边。
西门锁也有些尴尬地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
陪护似乎立即就明白了他们之间的某种关系似的,赶忙说:“你们说,我去看看化验单去。”就急忙出去了。
西门锁朝前凑了凑,坐在了另一个床边,也不知说啥好。他只觉得赵玉茹是瘦多了,比两个多月前在火车站见面时,整整能瘦一圈下去。
坐了许久,真的是找不到话题,就拿起水杯,轻轻问候了一声:“喝点水吧。”
赵玉茹摇了摇头。但他明显感到,赵玉茹并没有反感他的意思。
他就又没事找事地把吊瓶的管子理了理,又把下药水的卡子动了动。
赵玉茹终于说话了:“你咋知道的?”
他本来想说是门卫告诉他的,可想了想,还是说了句自己感到比较满意的话:“感应么。”
赵玉茹鼻子轻轻哼了声,说:“你还是走吧,这算咋回事。”
“都病成这样了,还想那么多。你就好好养病吧。”西门锁到底还是把水端到了赵玉茹面前,硬逼着她喝了一口。
这一口水喝下去,西门锁好像立即就变被动为主动了:“给映雪说了吗?”
“她才去上学,给她说这干啥。”
“不说也好。从现在起,我来伺候你,把那个陪护辞了。”
“胡说。你赶快走,我绝对……不要你来。”赵玉茹说话还是明显缺气力。
“你就乖乖养你的病吧,这不是你操心的事。”说着,西门锁就收拾起了桌上的东西,好像全然接管了这个领地似的。
“你赶快走吧,心意……我领了,我是绝对不会……不会接受你来……伺候不伺候的。”
西门锁有些赖皮地说:“那你起来赶我走哇,只要你能起来赶。”
“你看你……有意思没意思。”
“我这个人就没意思,咋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抹起了桌子,这些事,在家里,他都是从来没干过的。
“你再不走……我就喊人了。”她在努力提高着说话的声音。
“你喊呀,你喊,放大声些,可不敢把伤口挣着了。”
西门锁突然耍出了二十几岁时的赖皮劲儿,让赵玉茹毫无办法。
西门锁:“哎,真的,马上把那个陪护辞退了,嘴太多。”
“不可能。”
“咋不可能,我马上给她说去。”
西门锁正说着,那个陪护就进来了,明显看到一脸的不高兴。她定定地看着西门锁的眼睛,一句话不说,但那眼神里分明告诉他,一切她都听见了。西门锁突然还有些害怕起这种眼神来,就急忙把眼睛瞅向一边了。
“段大姐,我想去一下洗手间。”
陪护故意看看西门锁,意思是说,你能行吗?
西门锁还真就准备上前搀扶了:“我来。”
赵玉茹一下给翻脸了:“你干什么?你快走吧。走啊!”
西门锁不无尴尬地僵在了那里。
“人家要上厕所,不方便,你知道不。快出去吧。”那个叫段大姐的陪护有些仗势欺人地也在驱逐着他。他只好退到门外去了。
过了一会儿,那个段大姐出来了,眼睛乜斜着他,不阴不阳地说:“我就说么,这么好的女人,咋能成了这般光景,原来你就是那个……男人哪?你知道不,你不地道哇,你要跟人家套近乎,咋能一下就砸了我的饭碗呢?就凭这一点,我就知道你这个人不地道,你知道不。你就是想借机表现,恐怕也得靠我配合哩,你还一进门,先把我炒了,你知道不,你这种人说轻了是不地道,说重了就叫哈,你知道不。我干了二十多年了,啥事没经见过,到医院来闹家庭矛盾的也有的是,你知道不。被我说和了的,也有的是,我看不顺眼,被我说砸锅了的,也大有人在,你知道不。你要想砸锅了,你就日我的瞎,我绝对会让她今辈子都不想见你这号货,你知道不。”
段大姐几乎毫不避讳地发泄出了她的愤怒,也毫不隐讳地说出了她将要采取的行动。这种坦诚,反倒让西门锁觉得可爱了许多,西门锁就笑着说:“嘿嘿,我也是想表现哩么。”
“你想表现,咋能踩到别人的肩膀上呢。这叫心眼歹,你知道不。”
“好了好了,不说了,我错了行不,我完全配合你,好不好?”
“那我还要观察哩,你知道不,现在当面说人话,背后说鬼话的人多的是,你知道不,我还得根据你的实际表现再说,你知道不。”
他们两人又合计了一下,段大姐才安排让他先走,说等她把路铺平了再来。
西门锁就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