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甲成回到塔云山后,吃饭说是在大姑和天寿叔家里,其实这家叫,那家请的,算起来在大姑和天寿叔家也就吃了几顿。塔云山的年还是过得那样传统,喜气,热闹。晚上,他到扁担梁上一看,一条沟的灯笼,把两面山坡照得红彤彤的,连沟里的溪水,都是红艳艳的喜庆。他向远处金顶看了看,连金顶上今年也挂上了红灯笼。孩子们一溜一串地提着灯笼,从这家院子,窜到那家院子,一路走着,还不停地放着地老鼠、冲天炮。也有一些大人,间歇放着土制的传统礼炮三眼枪,嗵哧一下,嗵哧一下,嗵哧一下的,把一条沟的山雀都惊得在树林里呱呱呱地乱飞乱叫。罗甲成身上裹着爹前些年穿的黄大衣,卧在一蓬干草上,有点好笑地打量着这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心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怪滋味。去年回来过年,他还觉得是那样亲切,那样纯净,那样美好,甚至都有一种再也不想离开的感觉,可今年就全然不一样了,他突然觉得这儿是这样的单调、乏味,没有存在感。他有些想哭。去年过年,当一沟的老少夸奖他罗甲成又给塔云山放了高考卫星时,他的确是有一种荣耀和自豪感,甚至像加油器一样,迅速增添了他的能量。可今年,当一沟人如法炮制昨天的赞美时,他已是心如止水,激动不再了。
罗甲成已找不到跟塔云山任何人交流的话题了,坐在谁家的炕头上,说起他来,无非都是前途无量这些话,有的甚至羡慕不已地说:咱甲成恐怕将来当个乡长都挡不住哇!说起他们自己来,无非就是老大今年把婚也结了,或者二女子今年也出嫁了,她姑家今年又喜添人口了。他去同学大奶家吃饭,看见大奶的媳妇又怀上第三胎了。他就说,计划生育政策不是不允许吗?大奶说:“的,要了交几个罚款就是了,娃多还是好,你将来学成了,当官做老爷啊,有人伺候哩,咱靠谁?还得靠娃哩。有几个牛牛娃我还看他谁的×脸哪!”大奶今年也才二十三岁,把他爹的旱烟袋都用上了。甲成说:“你咋也抽上这个了?”大奶说:“劲儿大,抽着管用,不信你试试。咱出门做活,抽这个,看着也老成些。”大奶说着用胳肢窝把烟嘴一擦,就递给了甲成,甲成觉得烟嘴脏,并且臭烘烘的,但还是吸了几口,呛得一阵咳嗽,连白眼仁都翻出来了。
跟谁说话都没意思,他就老卧在扁担梁上,看手机微博,玩QQ,其实他最根本的心思还是在童薇薇那儿。薇薇是腊月二十九去的贵州,她一到,就在微博上发了一条信息,说她已走进贵州的山区,这里高树矮天,空气新鲜,风景旖旎,人情温暖。然后就再也没有信息了。他曾试着拨过电话,那边总说不在服务区。除夕夜,零点的时候,薇薇发了一条短信,祝你节日快乐!他也知道这可能是给同学群发的,可他还是立即回了回去,并且还问她贵州那边过年热闹不,特别想跟她拉拉话,谁知等到半夜两点还没回信息。他把电话打过去,那边还是说不在服务区,急得他三十晚上整夜都恨不得住到扁担梁上,最后是天寿叔来,才硬把他叫了回去。初一中午的时候,他才收到薇薇回的短信,说她那边只有一棵大树上有信号,村里回来的人,都把手机放在树上的一个篮子里,小伙子们打电话,都得上树。她也就只能定期发发信息了。初二那天,她说她现在也敢搭着梯子上树了,把罗甲成逗笑了,等他再把自己觉得编得特别有趣的短信回过去时,那边又没动静了。他就只好把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守候在扁担梁上,等薇薇上树了。
扁担梁已成了塔云山外出人回来的集散地,白天要打电话的,全都集中到这儿了。有的干脆支起牌摊子,一边打牌,晒太阳,一边发信息,等电话,贫瘠瘦弱的扁担梁,突然成了塔云山最红火热闹的地方。连孩子们,也都全部集中到这儿来做游戏了。一地金黄色丝茅草的扁担梁,还真成了一头挑着塔云山,一头挑着外面世界的金扁担了。
罗甲成翻翻微博,读读康德,晒晒太阳,看看蓝天,有时突然幻想着,要是薇薇也能卧在这金色的丝茅草地上,跟他谈谈风月,聊聊康德就好了。可惜,他感到要让薇薇小鸟依人般地依偎在他身边,似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从微博上知道,朱豆豆、翁点点和他们的家人,今年春节都在澳大利亚过,朱豆豆传上来很多照片,那里正是夏天,他们都穿着短衣短裤,翁点点几乎穿的是三点式,游泳时,朱豆豆完全把这个尤物是揽在怀中的,也就不由得罗甲成要多想点什么。翁点点自然又少不了要写诗,诗是赞美澳洲企鹅团队精神的,说一群群企鹅,一次次有组织地出发,有组织地归来,一旦发现有没有回来的兄弟姐妹,就会派员,一次次下海寻找,直到最后一个队友归来。跟帖的不少,都在埋怨,说人现在自私得还不如企鹅了。朱豆豆也跟了个帖说:我老婆的诗不错吧!孟续子跟帖说:嫂夫人的大作那是相当的不错。罗甲成就觉得孟续子这人有点恶心。沈宁宁一家是在三亚过的,沈宁宁还算低调,没敢过多传照片上来,只说三亚人太多,下海游泳像煮饺子,上岸游览像逛庙会。
罗甲成躺在丝茅草上,太阳把身子晒得直冒汗,他看有人躲到了树荫下,便也找了一棵树,靠在树干上,继续读康德。这书实在是太难读了,要不是为了跟薇薇套近乎,他今生都不想碰这么晦涩的东西。突然,姐姐打电话来了,说奶奶中午做了个梦,起来硬说她的兔子饿跑了。甲成说咋可能呢,姐姐说,你就多照看着点吧,奶奶细心。甲成就没在意这事,谁知晚上回去一看,兔子还果然跑了,连绑笼门的草绳都咬断了。罗甲成就觉得奶奶有点神奇。但他也没有把这事告诉姐姐。哪知第二天早上他刚到扁担梁上,姐姐又打来电话说,奶奶昨晚半夜醒来,说她的山鸡今天走呀。罗甲成说,绝对不可能,他今早从鸡笼放鸡时,就怕山鸡跑,还专门把山鸡关了起来,咋能走呢?姐姐说还是小心些好。谁知罗甲成晚上回去,山鸡不是跑了,而是死在了鸡笼里,他就觉得奶奶快成神了。但他没有把这些告诉那边,害怕败了奶奶在城里玩的兴致,毕竟就是两只野兔、一只走路一瘸一瘸的山鸡而已。一窝猪,大姑和天寿婶都喂得好着呢,树也没人来偷,他还是见天躺在扁担梁上守信息、晒太阳、看书。
正月初五的时候,蔫驴回来了,仅一年时间,蔫驴竟然鸟枪换炮了,回来开的是一百多万的英国路虎,穿了一身皮衣、皮靴,连墨镜据他说也是数千元的进口兰蔻。关键是还领了一个身材十分娇小,但确实比塔云山任何姑娘都长得更加心疼、洋气的女孩儿,迟早像一疙瘩口香糖一样,黏糊在他的身上,好像生怕他脱胶了似的。塔云山一下沸腾了,比当初甲秀和他考上国家重点大学,更让一个山村惊愕、震撼,当他们相拥着来到扁担梁时,一扁担梁上的年轻人,就跟突然遭遇了当红明星一样 ,一下就潮涌了上去。蔫驴也确实有了些明星的派头,罗甲成看见,他连头都是烫过的,中分处的一缕焗油白和右侧的一缕焗油黄,把一个山村念不进书的野孩子,一下包装成了都市的二痞子。他突然在蔫驴和金锁中间,找到了某种相同的东西,不过,金锁更自然、老练,而蔫驴更山寨、做作一些而已。
蔫驴虽然在跟拥上来的人群应酬着,眼睛却在瞥着卧在远处一动未动的罗甲成,他向甲成走了过来。那女孩儿还是把身体的两个点,紧紧焊接在他的身上。头侧着,焊着他的溜溜肩膀,双手挽成一个环,焊着他插在裤兜里的手臂上。甲成虽然有些不屑,但人家既然走过来了,他还是欠了欠身子,坐起来了。
蔫驴说:“咱们塔云山的文曲星也回来过年了。菲菲,这就是我常给你说的同学罗甲成,可牛了,姐弟俩都在上名牌。”
菲菲,罗甲成也不知是哪个菲菲,他想可能是菲菲,或者是霏霏,也可能是飞飞,反正不可能是肥肥,更不可能是狒狒。近距离看,罗甲成发现这个叫菲菲的故作清纯的女孩儿,也有些粗粮细做,他在感叹,化妆品真是太厉害了。
“叫哥,甲成哥。”
“甲成哥。”
“你好。”
蔫驴就紧挨着甲成坐下了,甲成闻到一股香水味儿,是外国人身上的那种。接着,菲菲也坐了下来,她本来是想坐在蔫驴的腿上,蔫驴用手把她的屁股朝出托运了一下,菲菲就顺着蔫驴的胯骨蹭了下去,然后很快又找到了几个新的焊接点。蔫驴给罗甲成介绍了一下菲菲,说是女朋友,也再没多说。罗甲成也没有打问的兴趣。菲菲坐了一会儿,突然看见几只小鸟在飞,就又蹦又跳地捕捉去了,那神情,总是掩饰不住一种叫矫揉造作的东西。
菲菲离开了,蔫驴好像也轻松自然了许多似的,就先脱了皮夹克,又拉开了皮裤的拉链,太阳已经把他晒得浑身是汗了:“贼他妈,披一身猪皮,裤裆都快捂起痱子了。”
“混得不错嘛。”罗甲成看他还原了些本真,就开口了。
“唉,还不是给人家逃奴哩。”
罗甲成知道塔云山人说“逃奴”,其实就是给人家当狗腿子的意思。原来蔫驴在一个私人煤矿,先挖煤,后又给人家打杂,再后来又给老板开车,老板特别欣赏他的忠诚可靠,现在其实干的已是助理之类的角色了,老板对他已经放心到好多钱都经过他手往出花的程度了,有时酒喝高了,开心了,就把万儿八千的零钱,撇给他了。蔫驴给罗甲成形容老板钱多的那个程度说,车上,办公室,家里,几乎到处都是成捆的没乱码的票子,不过,你别看老板大大咧咧的,把钱不当一回事,有时甚至喝高了,好像对钱失去了监控能力,可谁一旦没经过他发话,哪怕随便动一分,也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前边几个贴身伺候他的人,都先后被炒了鱿鱼,有的是在里面胡渗钱,有的最后胆大得连老板喜欢的女人都敢上手,最后吃不了都兜着走了。他跟老板也好几年了,开始一直在外围,就是当当保镖,看看场子啥的,后来又给人家开车。他说谁看着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心不瞀乱啊,可你得克制,得朝死里克制,知道不?哪怕钱跌到地上,都不敢胡捡,捡起来还得给人家放到钱堆子里去。几年考验过去,今年才成人家心腹了。老板有一句名言说,考察人考察啥,就看他对钱的态度,所谓忠诚、老实、可靠,全都在这里边了。蔫驴说,他其实得益于山里人的忠厚老实。蔫驴对他也讲了实话,说路虎车其实是人家老板的,他也不说给你,反正让你开着玩就是了,人家才买了辆价值八百多万的宾利,这车算是基本淘汰了。
看来看去,罗甲成觉得在塔云山能聊到一起的,还就是蔫驴一个人了。过去他们的关系就比较好,现在蔫驴虽然有些发达的意思了,然而,骨子里还是尊敬着他罗甲成,并且也有好多山野以外的信息和话题,连着几天,他们就在一起说得多了些。罗甲成虽然心很深,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内心敞给蔫驴,他觉得,蔫驴还不配分享自己的痛苦和困惑,但有意无意中,还是透露给了蔫驴一些信息,那就是他罗甲成在名牌大学也学得很不自在,很不如意,核心是城乡的落差,经济的贫富悬殊和社会地位无处不在的泾渭分明。这些,他蔫驴也是懂得的,不过活法不一样,期望值不一样,因而,体味的深浅程度也就不完全相同而已。但缺钱的意义,蔫驴也并不比罗甲成理解得肤浅,如果不是因为缺钱,蔫驴的大哥黑驴,也就不会塌死在数千米的矿井下了。因此,蔫驴一口咬定,一切都是钱在作怪,虽然罗甲成并不完全赞同他这种说法。
蔫驴说:“甲成,其实你们家是可以不这么穷的,把树卖几棵,就把活咥了。”
甲成有些无奈地说:“老人都不同意卖么。”
蔫驴说:“你听老人的话?这年月,你听他们的话,连裤子都没穿的。他们懂啥?他们扯一丈布,两口子一人套裁一条裤子管几年,称一斤盐,打一斤油,到地里随便抓一把菜,逢年过节了,再杀一只鸡,日子就算过得红火滋润了,咱们行吗?咱们还能跟他们一样活一辈子?我大,我娘,就不敢跟我说这些话,一说我就给挡回去了。几年前我就把家里那两棵皂角树给卖了,当然,现在看来是卖亏了,几年树价翻了几倍,老树都卖完了。不过现在差不多了,我估计再涨不到哪儿去了,你只要把你家紫薇树卖上一棵,哪里还受这难场。你要弄我可以帮你,刚好你奶你爹都不在,半天把活儿就做干净了。等他们知道,树都进城了。”
罗甲成支支吾吾的,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但这一晚上,心里就翻腾得搁不下。他甚至打着手电,还到两棵紫薇树下绕了几圈。奶奶老说,树通神着呢。他也没发现两棵树跟别的树有什么不同,除了粗,壮,老,朽,浑身长满了疙瘩,啮满了窟窿外,他也再发现不了更神奇的地方。晚上,他躺在奶奶的热炕上,好奇地把奶奶连着紫薇树的铃铛绳子拉了拉,谁知只拉响了一下,绳子竟然给拽断了。他也没在意,就睡了。初六,当他去到扁担梁上时,姐姐的电话就来了,说:“奶初五做梦了,说有人打她树的主意,她闹着要回呢。来,你给奶说句话。”罗甲成就愣在了那里。奶奶在电话里不停地喂喂喂的,他调整调整情绪,才说:“奶你放心,没人动你的树,都好着呢,你就安心在城里再玩几天吧。”奶奶还是咋都不放心,又把猪、鸡、山鸡、兔子和树的事叮嘱了半天,才把电话挂了。
中午的时候,蔫驴就把买树的人叫到扁担梁上来了。罗甲成一直是模棱两可的态度,不说卖,也不说不卖,气得蔫驴就发了脾气。蔫驴说:“你可不敢以为我蔫驴还想在这里边打啥子主意,我在钱上可是经过了烈火真金考验的。我是看你上学太苦了,想帮你改变一下活法,也帮你爹娘解放一下呢,你要不卖就算了,看你那破耷炕沿的蔫样子,唉,活该受穷。”蔫驴说着,把卖树人领到家里管待去了。他看见,连还是那样黏糊着蔫驴的菲菲,都给他流露出了一副瞧不起的神情。一个中午,他就躺在草丛中,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一下。
下午的时候,童薇薇来了一条信息,其实还是像群发的:“要是山里的空气能卖,可能山里人就都富起来了。”罗甲成把这个信息看了许久,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也没有给薇薇回,晚上,他就同意卖树了。买树人说,他初七就回去准备,尽快把树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