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得主陈彦经典作品集(全二册)

七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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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天福遭恶意诽谤的事,到底没给甲成说,但他给甲秀说了。本来也不想说,但这么大的事,他得有个能商量的人。

甲秀马上就要毕业了,既要应对考试,还要找工作,头绪确实很多。尤其是找工作,她几乎已经彻底失望了。从去年到现在,先后找了有二十几家单位,有在网上看到的,有老师推荐的,但至今还没有一处能落实的。她也报考了几个地方,说的是公开招聘,择优录取,实际上,哪怕文化课开始考的第一名,最后面试那一关,也都没有翻过梁。据说里面猫腻很大,但外面的人,只见人家各种程序都是严丝合缝、合情合理的,又怎么能弄清万花筒里面的玩法呢,也就只好认命算了。

甲秀是家里出那事三四天以后才知道的,罗天福在她放学后,专门把她叫到马路旁一个僻静的地方说的。罗天福都不忍心让孩子见到那个让他一想起来浑身肉都要往下垮的匿名信,但为了说明情况,他还是让甲秀看了。甲秀一看完,一下就伏在爹的肩膀上哭了。难怪爹几天就瘦得不成样子了,原来谁在背后下了这样的黑手。甲秀也分析到可能是生意竞争对手,但两人分析来分析去,都不敢肯定是谁干的。

家里出了这大的事,连一向遇事沉稳的爹爹,都有些慌乱无神了,更何况其他人。甲秀就干脆放弃了几个本来也没抱啥希望的应聘,回到家里,招呼了几天摊子,也好让爹娘有个主心骨。

甲秀是那种把任何心事都能藏得很深的女孩,学校考试和社会应聘那么多事,其实已经把她压得快喘不过气来了。但当着爹娘、婶娘和几个亲戚的面,她连一点都没表现出来,好像一切都很美好,都很顺当似的,她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罗家生意恢复元气上。东方雨老爷爷让她特别感动,老人每天在几个饭口,都要自带马扎,坐在摊子边介绍罗家的饼,介绍罗家的人,确实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提振作用。西门锁叔叔也特别给力,一天也是在几个关键时间点上,站在另一个摊子旁,边吃边推销,说话滑稽幽默,有时把婶娘和两个表姐逗得能笑岔气了。郑阳娇阿姨更是想起来就到街上骂一阵,想起来就去骂一阵,那种万恶的诅咒,是个人都会胆怯三分的。有些话简直到了不堪入耳的程度:“罗家老汉是把他妈日了,还是把他女子日了,这样害人家,害人的人,再不是他妈的×生了疥疮才怪了……”这样反倒吓着了罗天福,生怕别人又把罗家当恶人看待了。

其实郑阳娇阿姨帮罗家出气,一来是觉得欺负罗家,就是欺负她这个包租婆;二来也是为了讨好甲秀,好让她把金锁的家教进行到底。甲秀其实一直忍着,既没给郑阳娇和西门锁告状,也没告诉爹娘,金锁已经过头得让她忍无可忍了,但她想着他毕竟比自己小,又确实有些情窦初开的意思,就回避着,跟他在巧妙周旋。

金锁做得最过分的一次,是一个星期天。那天郑阳娇在别人家替西门锁游说村主任的事,西门锁在医院看护赵玉茹,金锁把门一反锁,先还装作学习的样子,学着学着,就一下把甲秀压住,强行要亲嘴。甲秀一把推开他,非常严肃地批评了一顿,他表面看着是接受了,也开始学习了,可过了一会儿,又找机会,把甲秀的两个**美美摸了一把,甲秀就彻底恼了。甲秀转身要走,金锁挡着门不让出,其实他哪里是甲秀的对手,甲秀只一拎,就把他甩出老远,然后愤然走了。甲秀还没回到学校,金锁就不停地打电话,甲秀不接,他又发信息,把自己检讨得猪狗不如,甲秀又被惹笑了。后来郑阳娇又催上课,她也不好不去,她想着这回金锁总要收敛些,没想到讲着讲着,他又拿出了几个化妆瓶,说是**霜,要甲秀姐把小馒头往大蒸一下,气得甲秀啪地就给了他一耳光,金锁还没弄清是咋回事呢,她已甩门而去了。她到底没有把真实情况告诉任何人,她想,只要自己再不见金锁就行了。郑阳娇又打了几回电话,她推说要考试,就再没来。没想到,家里又遇上了这号事,郑阳娇阿姨和西门锁叔又特别卖力地帮忙,郑阳娇让再帮帮娃,她就不好推辞了。不过她要求郑阳娇阿姨最好能在跟前,她说这样金锁学习会认真些。郑阳娇果然听话,当甲秀给金锁辅导时,她就拉了个凳子,坐在一旁用卷发器卷发,给脸上贴面膜,那滑稽相,又惹得金锁老想笑,说活活一个老巫婆。甲秀看了,也忍不住要笑,郑阳娇就跑到卫生间里卷去了。金锁借机表态说:“甲秀姐,我再不惹你不高兴了,一惹你,就见不上你了,见不上老想你。”甲秀急忙说:“闭嘴!”“好,我闭嘴,闭上我的臭嘴。”金锁还真的闭嘴了。

罗天福被这封信闹得始终缓不过劲儿来。甲秀发现,爹无论站着坐着,有时候都有些发瓷。晚上躺在**,翻来覆去好半天睡不着,甲秀说:“爹,你别想了,睡吧。”“我睡着哩。”可他就是睡不着,有时人睡着了,心还在抽搐,像是里面在哭。连着几个晚上,他突然就惊醒了,说外面有人贴东西,娘和甲秀急忙起身去看,外面什么也没有,可爹的脊背已经是冷汗湿透衣衫了。甲秀用热毛巾给爹擦背,感觉爹浑身的肉一直在颤抖。甲秀就说:“爹,没有啥,不就是小人的一点伎俩嘛,把你自己整成这样,也许人家这阵儿正在呼哧大鼾睡大觉呢。”爹摇着头说:“太害怕了,人咋都成这样了,过去都说世道凶险,爹都没咋觉得。想着咱不害人,人还故意害咱不成?现在是你不惹人,人要惹你,你不害人,人要害你呀!活了大半辈子,这回算是让人给你爹教了个乖呀。”甲秀看爹一夜一夜睡不着,就去买了一点安眠药,晚上让爹吃了,稍能多睡一会儿,但到底还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几乎每天早上,都要提心吊胆地早早起来,到处巡看一遍,生怕又有匿名信出现。

甲秀跟东方雨老人一起去找过贺冬梅,还去过派出所,想催着看能不能早点把事情弄明白,也好让爹有所解脱。后来听说这封信不仅递给了街道办、派出所,而且连工商所、税务所、市容办、村委会,甚至包括附近一些饭店都撒匀了。反正就是想把罗家的饼一臭到底。派出所也确实在查,但始终也没有啥线索,说明这人做得诡秘。村上有几个监控探头,基本都是样子货,晚上把啥都录得隐隐乎乎的,也看不清人的脸,好像贴匿名信的人,也是经过化装了的,戴了口罩,扣着帽子,领子竖得很高,谁也辨认不出眉眼来。催也是无益。

甲秀就每天安慰着爹,也安慰着娘,又在外面帮着开辟了两个饭店的生意,一家虽然才要二三十个饼,毕竟对损失能有所弥补。时间是医治内心疾病的良药,甲秀想,也只有通过时间,来慢慢疗养爹娘的伤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