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寿住在南院门一个老旧的四合院中。他曾经是火烧天的“戏师”。火烧天文化程度不高,虽能编戏,却显得有些粗糙,总是需要南大寿润色。因此,好多人都知道南大寿是火烧天的“师爷”。
南大寿形象高大魁伟,一米八八的个头。长得也是五官周正,嘴大鼻阔。张口一笑,两排大白牙,像是整顿过一般修齐治平。笑声过墙,说话声过河,连干咳一下也是震耳几近欲聋。坐在哪里,无论凳子、沙发,都感觉有些快散伙的摇晃。要不是个子大,那屁股的确显得有些异样地夸张:肥、厚、宽、吊、闪。因而,外号也叫“南大臀”。更有叫他南二大、南三大、南四大、南五大的。牵扯到脑袋、鼻子、嘴、胸、屁股、大脚片等多个部位。当然,每一大也都会涉及他的隐私,只是晚辈都从来不敢开这种玩笑而已。南大寿还有一个癖好,就是一年四季,背上都斜插着一根擀面杖。那擀杖也是一个金丝楠木的老物件。他自嘲是前世造了孽,今世负荆请罪来了。其实是接触性皮炎,让他整日不得不把衣服与皮肤分离开来。即使是大冬天,那擀杖也得插着。因此,又有了另一个外号,叫“南擀杖”。总之,南老师的形象在圈内被搞得蛮喜兴、蛮逗人乐的。加之他的剧作又以喜剧见长,因而,说起南大寿,便都是自个儿先乐和起来。
南大寿跟火烧天是出了名地好。贺氏父子演出的保留剧目《三个和尚》《墙头记》《杀贼》等剧目,都是南大寿加工整理后,才名满天下的。南大寿是西京通,关中通,三秦通。尤其民俗俚语,他张口就来。用在戏里,常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贺加贝之所以今天要来找南老师,就是因为最近老演以前的剧目,大家都觉得不新鲜了。连武大富都说:“恐怕得弄些更好耍的玩意儿,老段子眼看不逗人笑了。笑不起来,这场子不就塌火球了。”开始说,贺加贝还不在乎。最近演出,果然场子不是那么爆满,并且中途还有退场的,他就有些额头冒虚汗。演喜剧就这特点,三个包袱撂不响,脑门、脊背上的汗就出圆了。他来找南大寿,就是想给他弄新戏本的。
还没进门,就听南大寿在房里笑得声震屋瓦,把院里桂花树上夜宿的鸟儿,都吓得失脚趔趄地四散逃去。加贝搭了一声腔:“啥事把南叔高兴成这样?”
南大寿从窗户探头一看:“是加贝来了,快快,屋里坐!”
贺加贝进房一看,竟然没有外人。只有两只猫,在不同角度,警觉地盯着他。再就是南大寿靠在摇摇椅上,正看一本翻得稀烂的书。
贺加贝问:“我姨呢?”
南大寿说:“见晚上在南门舞扇子、扭秧歌呢。一天就这阵儿我最享福,最清净,最受活。”
“叔是书把你惹笑了?”
“闲书,就闲书看着得劲啊!”
贺加贝问:“啥书看得这得劲的?”
南大寿说:“清人笔记,里面好东西多得很哪!”
贺加贝一看,是一本叫《谈美人》的竖排本老书,已经翻得有皮没毛的了。旁边还打开着一本《老残游记》。
“叔,我来找你,是想让你给我和火炬再弄几个新段子。过去那些老段子,越演越不出活儿了。”
南大寿听到这话,把《谈美人》一撂,叹口气说:“加贝呀,不瞒你说,现在这段子,叔恐怕弄不了了。”
“咋弄不了了?”
南大寿说:“喜剧不是这个弄法呀?现在的喜剧不叫喜剧,那叫把人压倒,硬胳肢人的脚板心哩。不笑,除非你是死人,或者下肢瘫痪了。”
贺加贝说:“就是都不好笑了,我才来找叔的。”
“找叔、找伯、找爷都没办法笑。加贝你别嫌我说话难听,自你爹这一辈丑角去世后,舞台上基本就没有丑角这门艺术了。艺术,你懂不懂?我说的是艺术!是丑角艺术!丑角多得很,可那不是艺术,是杂耍,是搞怪,是胡球鸡巴闹!”说着,南大寿把摇摇椅的扶手狠拍了几下,吓得两只猫惊恐万状地趔趄到老五斗橱下,才敢做回头窥伺状。
贺加贝也被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不敢搭腔。在他眼中,南大寿跟父亲一样,都是不能随便犟嘴、不敢胡乱挑衅的人。
南大寿接着说:“你跟火炬就好好把你爹那点玩意儿继承好,一辈子都是吃香喝辣的日子。”
贺加贝结结巴巴地说:“真的不行了,叔,现在不吃这个了,都要更刺激的玩意儿。”
“啥玩意儿刺激?那就端直给他们上人肉包子么,还看啥子戏呢?记住,咱是高台教化,不能让台底下的笑声掌声牵着鼻子走。就你爹那话,他要看你脱裤子你脱不?你脱不?”
贺加贝一笑。
“你笑呢,话丑理端。你信不,只要你让笑声牵着走,迟早就得脱、裤、子!”南大寿说着,气得站起来把老条桌也敲得嗵嗵嗵直响。
两只惊诧的猫,又吓得从老五斗橱下,钻到老雕花床榻上躲来藏去。那是清代的物件,加贝他爹过去来说戏,老朝上面一卧就是半天。大概是好久没见老南发这么大脾气了,两只猫在惊悚之余,也向主人龇牙咧嘴地示威起来。
老南气不打一处来地喊:“滚!”
猫就争先恐后地从老窗户里射出去了。
“没有那么严重吧,叔,这不来请你出山嘛。只要你出山了,还愁不艺术?”贺加贝有点讨好巴结的意思。
“老猫不逼鼠了!”南大寿语气看似有所缓和,并且把背上的擀杖还从左边倒向了右边。这时,从他摇摇椅后边又钻出一只小花猫来,噌地跳到他怀里,他还爱怜地摩挲起来,说:“我弄的那些戏本,你们已看不上了。不改个牛头马嘴、乌七八糟,就算把我饶了。我就奇了怪了,《三个和尚》的戏,怎么能调侃出‘打飞机’‘打炮’来。我知道你们‘打飞机’‘打炮’的意思,安在和尚头上很有趣是吧?你们是在挖、祖、坟!”这次猫不是吓跑的,而是他要拍老茶几,气得把小花猫撂了。
看来改戏的事,南老师是知道了。他急忙解释说:“南叔,对不起,你批评了,我们就尽快改回来。”
“我给你们捎话,让别挂我的名字,都捎到了吗?”
这话早捎到了。其实字幕上也早没有编剧、导演、作曲的名字了。只有“武大富总策划、总监制。贺加贝、贺火炬作品”字样了。老师要看见,只怕更是气得要敲掉桌子腿了。
贺加贝见南大寿气得浑身有点发颤,就帮他捏起肩来。他爹火烧天过去带他们来,也是要他和火炬换着给南叔捏肩捶背的。说南叔就是他们饭碗里的米面,没米没面,干瞪两眼。每次乘捏背,他和火炬都会抽出擀杖,把玩再三。南叔说这玩意儿也值这个数,他大手一张,意指五万,是清代一个秦腔班社的演出道具,上面还有题款。反正他家啥玩意儿都是宝贝。捏着捏着,南大寿才慢慢和缓下来,不过嘴角还是一直在抖动。
“南叔,能不能请你到红石榴度假村住几天,看看我们的演出,也再看看观众的需求。你不是一直说,戏是写给观众的吗?要是观众不买账,等于白写。”
南大寿说:“那也要看什么观众。”
加贝说:“就是西京的市民,还能有啥观众。你就去看看吧,兴许有了灵感,能创作出大作来呢。”
这时,师娘回来了。她上身裹红,下身穿绿,手里还拿着太平伞、红绸扇、花腰鼓。脸上化着浓妆,除两蛋蛋腮红外,额头上还点着胭脂痣。嘴故意像唐朝仕女一样,画得老樱桃一般微小。一说话,那被汗水腌渍过的两片嘴唇,就跟白墙皮炸裂出一道宽缝那样修补枉然。连南大寿也有些难为情地把脸迈向一旁了。
贺加贝偏说:“师娘,还搞艺术哩?”
师娘立马兴奋起来,说:“你南叔就是个钉秤的。晚上都到南门外跳舞,他偏抱着本烂书死不丢。我原来在区文化馆学的那些舞蹈,现在全用上了。我们很快还要到一个大楼盘开工典礼上去演出呢。一人给管一顿盒饭,还发纪念品。”
“预祝师娘演出成功啊!”
师娘信心满满:“成功是肯定的,练八百遍了。哎加贝,听说你现在火得很么,也不把南老师和师娘请到度假村去玩一玩?”
“我这不就是来请南老师和你的嘛。南老师可得你做工作哟!我是想请南老师去帮我写几个段子。你们就在度假村好好住上几个月,管吃管住,还是桌餐。啥都不用愁。你要培训舞蹈队也行,那里不缺人。”
师娘狠狠把南大寿的肩头拍了一下:“去,老南,咋不去?”
南大寿:“写不了。”
师娘说:“熬啥呢熬,小心一吊熬成八百了。见天在家弹嫌没人要你的戏了,这阵儿又傲娇开了。加贝就跟自己娃一样,又不是外人。”
气得南大寿就想给他老婆一脚。
贺加贝说:“南叔写戏,我保证给最高的费用。”
听到这话,师娘更是来了劲儿:“娃这面子还不给?狗坐轿不服人抬!加贝,你安排房,你叔有我哩。”
南大寿就这样背着擀杖,被弄到红石榴度假村写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