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目录包含了整个世界。它将地球套在自己身上,就像是盖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这网会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厚。所有的人类都参与了编织这张网的工作,即便是一个毫无才能的灵魂也不例外,不过这所有的努力终究只是白费。
十七岁时,我就已经开始整理目录的工作。当时我在现今还居住的地方附近的小港口当信差。现在我三十七岁,已经在这个岛上当了半辈子主编了。因此,一旦我尝试要评论这部作品的意义,我肯定已掌握了相关的背景知识。
这本目录是全人类的日记,每四年(闰年)会出现一次,而世界上所有的成年人在它每一次出现时都有义务写下七至十四行的文章。
居民一旦满十八岁,就必须知道他想要描述有关这个世界的什么事。基于不管是在学校或是在家庭,大家都会带着崇敬的心来阅读这本目录,而且会一直保存到未来,所以要写些什么,应该要审慎考虑清楚。
文章当然是可以不做修改地刊在新版的目录里。但是,人人都有义务每隔四年递交一篇新的文章,这无疑是最有效的解决方法。然而有数以万计的人或许因为懒惰,或许是陶醉于追求真理,或许缺乏想象力,就这么让他们的文章登载在目录内,好几年未做修改,有时甚至长达一辈子。
我说过这本目录涵盖了整个世界,每次的二月二十九日这天,每个地区都会出版一本目录。目录里面,会依照名字字母的开头,依序介绍这个地区所有的居民(十万至五十万人);此外,也会将这本目录印制成册寄送到每个家庭。所以想要知道世界上的亲朋好友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很简单,只要查询此本目录即可。每个地区必须可以拿到整个世界的所有目录;一本国家的目录索引必须能提供世界上某位居民住在某个地区的讯息。另外,很多地方都有大的图书馆,里头都收藏有全世界的目录。这些图书馆就像蛋一样,每间看上去都很类似,而那里也是人们在这世界上经常驻足的地方。只要人们绕一圈这类的图书馆,便能与世界上所有的人有了联系,因为所有的目录不仅以当地的语言出版,还被译为世界语言发行。照这种方式,在短短的几分钟内,便可将目录里每个人的箴言语录传递到世界各个角落。
从我目前所进行的情况大可得知,目录的编排汇整百分之百是民主化的,任何人不管他们身处世界哪个角落,对于目录的编排,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权利与义务。而有些地方的目录看起来是一样的,没有总目录,也没有文选和号称收录最棒字句的“目录中的目录”。早期的目录史上,曾经建议将那些有着辉煌事迹的男女当作国家元首、诗人和哲学家看待,授予他们特权,让他们在目录中比普通人、较不重要的人占有更多的空间,然而这项建议却遭到民众中多数非重要人士的反对;就连让特殊的精英分子有机会用凸版印刷的方式来彰显他们的箴言语录这种善意之举,也都受到批评,就因为他们声称:“目录之前,人人平等。”
对汇编目录的人而言,“人人平等”这句话并不意味收集所有人民的语录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这点我可以作证,毕竟我已在这个岗位工作超过了十五年的时间。大多数人会准时交出他们的文章,然而一般的人不单只是以喜悦的心情完成此任务,他们甚至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态度来展现自我。此外,常常我们必须透过强硬的手段来取得文章,一旦确定这种方法行不通时,那么就会有相关的名字,以没有附录的情形出现在目录中,而这可以说是最丢脸的一件事。对从一个闰年勉强维持到另一个闰年的生活,竟然毫无半句话可言,这难道不是很不负责任吗?这些无话可说的人,会被贴上“寄生虫”的标签,一定的时间过后,就会建议将他们的房子与生活用品收走。
要是人们仔细思考一下,用七到十四行的字描述四年来所发生的点点滴滴,会发现这样的要求真的不过分,况且一旦行数超过,我们也不采用,毕竟我们认为,人的一生不单只是用有形的过程就能证明。动植物也可以成功地经历从怀孕到死亡的一生。很多人认为这种有形的存在,只是一种工具或是内在生活的一个器官。这种内在生活,正如此前所言,反映在目录里。四年中,人们至少应该有一次鼓起勇气问自己,他们怎么评断他们在地球上的生活?他们必须在汤匙几乎从嘴巴拿出来时,问自己究竟吃到了什么。
尽管所有的人基本上都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他们希望阐述哪些观点,但是在这几百万篇的文章中,品质仍有明显差异。尽管如此,所有的文章还是会以公平的方式编排在目录内,不管内容是极具意义的心得感言,或只是些平淡无奇的废话。有几页的内容可能是作者钻牛角尖、但又充满逻辑思考的矛盾言词,或是一段似是而非的谬论,或是对政治的嘲讽批评,或是些断断续续攻击他人的言论,或是生活上解开的谜题,或是努力将目录的中心大意试着用文字描述出来的句子,或是农夫养牛的经验以及家庭主妇的菜单。从这一点看,也证明了民主作风的胜利——目录的风格与内容完全不受限制,所有的文章都是均等的,哲学与马吃的苹果都是一样的。
没有人是平白活着的,目录内会提到每个人的名字,每个人都可以发表他们想要永久保留的话。
2.
深入目录阅读,意味着为自己挑选最好的故事。
究竟目录的背后藏有多少意义深远的心得感想、有多少令人困扰的问题和多少个人类灵魂!在我们这个时代,“文明”这个词已经变成了“目录”的同义词。在太古的观念里,文明这个词是消失在二十一世纪的开始;尽管有越来越多的人,忙着与文明打交道,但都只不过是出自对历史的兴趣罢了。
相对于早期目录的文明,目录这个词具有特别无法估计的实质意义,我们随处都可以得知,世界上任何角落的任何一个人,他们认为重要的是什么。目录这种从芸芸众生中获知他人讯息的实际功用,真的是有目共睹,例如:可以透过目录来寻找朋友或是伴侣。有人介绍新的人给我们认识时,我们恰巧就会想起,他在目录中讲过些什么事,于是我们便已经有了共同的话题,可以展开一段新的互动关系。
也有很多人在目录中寻找真理。例如:有人遍游世界各地,为的就是去认识那个在目录中引起他兴趣的人。此外,为了能密集地讨论各自的箴言语录,人们一再地联系彼此,于是相关的研究团体与哲学性学派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整个世界,人们热络得像是自家人似的。
目录已经是大家热衷推想的主题,探讨如何阅读目录以及诠释目录的研究论文就多到数不清有多少篇,现在则以“算术原理”这套模式被认为是最有趣的阅读方式。依照这个方法,我们可以根据一些特定的算术原理将目录当作是一种相关联的描述来阅读。这种描述反射出真实生活中的故事,刻画出一幅地球上生命演进的情景,架构出不同的哲学系统等。特别是它统一了好几百万条语录,将全人类整合成一个单一的灵魂,亦即整合成一个单独的叙述声音。
印度的神秘主义者从这套理论,认知了他们梵文中的古老教义或是世界灵魂中的古老教条。我们全部都是相同意识下的一部分,是同一个灵魂的脉冲,是同一个眼睛所看到的各个层面。这个眼睛便是目录,而目录便是上帝的眼睛。
在西方,也有算术理论的早期目录先驱者,哲学家——黑格尔,便是以纯净的空想为基准,几乎接近了算术的原理。他把这套理论套用在历史上,就像今天我们把它套用在目录上。此外,黑格尔也从紧闭的双眼看到了专制与单独个体;他把历史当作是世界精神如何达到自我意识的报道。今天的算术学派认为,这种观点是完全可以得到证实的,套用H.G.威尔所说的,目录是世界的头脑。
究竟算术这套理论引起了多少误解或是没有引起任何误解,自然而然是大家极感兴趣的问题,刚好这阵子事情得回归到原点,不过现在下评论还太早,因为根本都还不重要,得等到日后我们的小孩以及小孩的小孩才能做评断。
3.
因此,一切都应该非常的井然有序、有条不紊,所有的人都以这份人类的共同财产为荣。但是目录带来的好处,究竟哪些才是真的有用?从文明的观点来看,文明究竟包含哪些意义呢?正逐渐衰老的我(我只活这么一次),必须以最哀伤的心情告诉大家——答案是令人失望的。
这本目录根本毫无价值可言,根本只是人们对于自身那种自以为是的行为的一种独特的自我宣告罢了。我承认我说过,目录有它已知的实用意义:对于人们而言,它是提供讯息的地方,是灵魂聚集的市场,是精神王国的通讯录;从这个角度看来,它的确比旧文明有价值。然而它却不让我们轻易逃离死亡的痛苦。
目录的形成,是为了让全人类有机会将他们自己的名字与想法镌刻在永不消失的石板上,或是输入不管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很耀眼的媒体内。就像较早的年代,保留了佛祖与亚里士多德的名字,所以目录也保存了一份对全世界各人种的回忆。
我对这项工作抱持着极大的热忱,但事情的真相是,目录正好否决了它的基本论点,因为我们在目录中所描写的,就像是沙堆上的记号。我现在就详细地做个说明。
三十亿年前,我们的太阳系出现了第一个原始生命的象征,在那段我们为自己在地球上的生命发展架构蓝图的岁月里,我们遭遇到一连串有关生命堕落的警告讯息。经过了三十亿年缓慢暗淡的时间后,生命从它自我的发展获得了一股意识,就某个程度而言,这个发展因此达到了它的目的,而我们本身就处在这个目的中,这个目的便是意识到继续朝下一个目的的发展。
所以什么是要留下来的?生命总是就这么轻易流逝吗?有可能吗?有必要吗?我们不就站在路的尽头吗?
生命的纯技术性发展对自身而言是个物,因此,我们根本不该自寻烦恼。这期间所有的烦恼全都来自自己,带着算术时细腻的心情,人们已经打算为生命圈准备休止符。最后一段路程在我们面前,我们只需要完成最后一项任务,只要在生命的舞台上进行集体自杀,那么幕帘就降下,消失在宇宙盲目寂静的喝彩声中。
我们是所有生物中最棒的,只要有人自杀试验失败,总是会有其他的人对此更加勤奋不懈;如果我们在世界的最后一个除夕夜时,没有遭遇到原子弹的攻击,我们也将会彼此砍杀,就像是溶解糖时里面的分子相互溶解。当时间持续太久,直到因为这样而使得所有的生物都灭绝,那时我们迟早会揭开臭氧层的序幕,让紫外线终于可以照射到地球上各生命体的核心部位。
这套理论对自身而言也是一种物,就像我们将生命画上休止符,其实不是件有趣的事,比较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先决条件。生命周期已关闭,发展已到了尽头,以后不再需要更多的历史,也不再有空位给多出的历史。
然而目录却仍然存在,它的内容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丰富起来,杂志的量也会越来越多,不久便足以将地球的表面覆盖了一大部分。每一个版本的出现,对于有生命的物体而言,就更难找到自由的空间。目录的编辑工作正在进行中,历史也正不断地在发生,但是我们有空位给更多的历史吗?我们有空位给更多的文明吗?我们还能承受起更多的想法和主意吗?我们不是接近了饱和点了吗?这期间,历史不是已经充满足够的生机了吗?
即使我们想象得出一个不会结束的文明,那么目录便是一个毫无希望的方案。最好我们能够沉浸在文明中,问题是,我们制造很多的历史,远超过我们能消耗的,最后我们从头到尾就只停留在纸上,在过去所排泄出来的物体中毁灭。人们存活在地球上的时间,除了留下骨骼和一些碎屑外,早已永久消逝。但是在最近的五十年里,有很多的书被写出来,比早期人类的共同历史还多。
或许目录还会存在个几千年或几百年,但是何谓几千年呢?我停留在世上的最后这段日子,扩增了一点点这方面的见解。文明,这个我们践踏在上面的微薄冰层,只不过是一片混沌大海中的一个岛。它让人误以为它只持续了一定的年数(究竟这个年数有多大,基本上并不重要),直到所有太阳系下的生物都死亡,因为我们的星辰已在宇宙中燃烧。对我而言,最好能再活个十五年或二十年,因为千年与百万年间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根本就没有永恒的存在,这就是问题的要点。在载浮载沉的海洋中,我们根本就没有木板可以攀缘。
我对死已不再害怕,我接受了拜访地球的时间是有期限的,但是我实在无法接受所有的事——真的是所有的事,终究会停止这个事实。我没有可以使自己固定在这世上的工具,没有永恒的生命,也无法提出过去琐碎的事物中,可以突显自我的东西。
或许目录会比我存在更久,但是一般而言,它存在的时间根本就不长,因为它也是时间与空间下过程的产物。
只有我们存在于其中一个小星球的宇宙还知道,它是存在的;然而意识只是一个说出来的暂时的现象,即使算术学派提出——目录是上帝的眼睛的这个理论是有道理的,但只要这个眼睛是一无所有中的一座岛屿,这也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安慰。
在时间面前,我们根本无处可躲,时间总是会找到我们,整个事实正不间断地在我们生活中进行着。
为什么我要写下这所有的事情?或许是为了获得控制所做的最后努力吧——我不知道。我也不愿意将我厌世的观点拿去叨扰其他的人。我死后,这些话是否会被发现且阅读,对我而言,都无所谓,因为我也将离去、消失——就像所有事物都会消失一般。不管我们如何扭转它,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独立于文章整体的关联性之外。我们属于聒噪的民族,最理性的做法是保持缄默。几天内,我会将我的辞呈递给处理目录的国际秘书处,我不仅仅拒绝再当这个地区的目录主编,我也不想再当个人。下次目录再出版时,我的名字将会以没有附作品的情况出现。
我已受够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