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F說,在公司裏做事,感覺還可以。她說:事情似乎不該這麽好。她聽說公司對我們這些人有一套特別的管理製度,能把大家管得伏伏貼貼的。對於這一點我也有耳聞,並且到第八創作集體的第一天,我就簽了一紙合同,上麵規定我必須服從公司的一切規章製度。對於這一點,我不覺得特別可怕,因為作為一個被安置者,我必須服從公司的一切安置製度;作為一個公民,我又必須服從國家的一切製度;更大而化之地說,作為一個人,我還要服從人間的一切製度,所以再多幾條也沒什麽。他們所能做的最壞的事,無非是讓我做我最不想做的事。我已經在做了,感覺沒有什麽。F指出,我所說的在心理學上是一個悖論,作為人,我隻知道我最想做的是什麽,不可能知道最不想做的是什麽。從原則上說,我承認她是對的。但是我現在已經不知道自己最想做的是什麽,既然如此,也就沒什麽不想做的事。我認為,作為人我已經失魂落魄,心理學的原則可以作廢了。我們的辦公室裏有張床,周圍還拉了一圈簾子。那張床是個有輪子的擔架床,加上簾子,就像基督教青年會的寄宿舍一樣。我想它是供午休之用的,有一天中午,我從食堂回來早了,就在上麵睡著了——後來我被M1叫醒了,他說:起來,起來!你倒真積極,現在就躺上去!我坐起來時,看到所有的人都麵紅耳赤,好像憋不住笑的樣子。M3朝我撲了過來,把我從**拉了下來。順便說一句,大家對這張床的態度十分可疑。有人不停地把簾子拉上,仿佛遮上它好;又有人不停地把簾子拉開,仿佛遮上也不好。這件事純屬古怪。但是我認為,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我既然當了寫手,一切早都豁出去啦。
有關我當了寫手,有一個正確的比方:一個異性戀男人和同性戀男子上了床。這是因為我被安置之前做的事就是寫了一本書,而這本書還得了獎,它將是我這輩子能做的最後一件有人味的事。在這種情況下當寫手,無異於受閹割。有一天上班時,我看到我們樓層的保安員桌子上放了一本《我的舅舅》,感覺就像在心窩上被人踹了一腳。保安員的桌子放在樓梯口上,他們穿著金色的製服,經常在桌子後麵坐著,偶而也起來串房間。有一天串到我們屋裏來,在門口和M1說話:你們屋有個新來的?是呀。他不會找麻煩吧?M1稍稍提高了嗓門兒說:誰敢跟你們找麻煩?誰敢呢?這時候他的臉脹得像豬肝一樣。保安員用手按住M1的肩頭說:你不冷靜……老同誌了,不要這樣嘛。而M1就沉住了氣說道:每回來了新人,我都是這樣。說到這裏,他們兩個一齊朝我這裏轉過頭來。我端坐在那裏,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那時候我覺得自己什麽都不怕。說到了保安員,必須補充一句,他們中間有女的,而且為數相當不少;這種情況隻有在百貨商場那種需要搜身的地方才有。在我們這裏,她們格外的喜歡串房間。我們層有一個寬臉的小姑娘,長了一臉很可愛的雀斑,操河北唐山一帶口音,老愛往我們房間跑,並且管F1和F2叫大姐。這兩位大姐就這樣和她寒喧:你值班嗎?她答道:是呀,值到月底。聽到這樣的回答,F2的額頭上就爆起了青筋,低下頭去。後來她就到我對麵坐下,和我搭訕道:大哥,聽說你會寫書——我也想寫書,你能不能教教我?對這一類的問題我是懶得答複的,但也不能不搭理人家;所以就說道:你要寫什麽哪?她說:我可寫的事多著哪。就在這時,我聽見有人猛烈地咳嗆起來了,抬頭一看,隻見F2一副要中風的樣子,朝門口比著手勢。見了這個手勢,我就站了起來,說道:我要去上廁所——她當然不可能跟著我。等我回來時,那女孩走了。F2說:M5,你不錯。我說:能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嗎?她說道:不能。我說不出口。到下星期你就知道了。我發現G組的同事裏,隻有審稿像個真正的“被安置人員”,換言之,隻有他才像會犯思想錯誤的樣子。這是因為我聽說過他。眾所周知,在我們的社會裏,犯錯誤的人隻是極少數,而我正是其中的一個。所以我認為,像這樣的人就算我不認識,也該有個耳聞。而組裏別的人我都沒聽說過。F2也有點像個被安置人員,因為她雖然不聰明,但還算漂亮,有可能犯自由錯誤。其它的人既不聰明也不漂亮,不大可能犯錯誤。我找審稿打聽了一下,他告訴我說,這裏多數人都是走後門進來的。這使我大吃一驚,說道:我以後說話要小心了。但是他搖搖頭說:用不著。不管怎麽進來的,最後都是一樣。他還說,你就在外麵當小工也挺好的,進來幹嘛?我則拿同樣的問題問他。於是他歎口氣說道:現在說這樣的話,一點意義都沒有了。有關走後門進來,我是這麽理解的:假如隻有犯了思想錯誤的人才能進公司來當創作員,那麽就會有些人的著述明明不算犯錯誤,他卻請客送禮托關係,硬要受到檢舉,以便到這裏來——這和我沒被安置時的作為相反,那時候我總要找我師妹把我錯誤的記錄消去,帶累得她進了監獄——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裏待遇豐厚,並且每周隻上一天班。唐山女孩來串門是24號的事,而那個月沒有31號。有關30號,我知道那一天領工資,還知道那天下午重新安置人員放假,這些都是從公司發的手冊上知道的。別的事在29號我還一無所知,到了30號上午,我在門口就被人叫走了,被叫到訓導部裏聽了一上午不著邊際的訓。作為一個常犯錯誤、常聽訓的人,我一看到訓導員笑迷迷、慢條斯理地說話,就懷疑他要詐我交待點什麽,所以我一直在等他轉入正題:“好了,現在談談你的問題吧”。在這以後,他可能會翻了臉,大聲地喝斥我;而在這段時間我應該不動聲色地頂住,等著他來提醒我。但是我空等了一上午,他也沒有轉到正題上,也就是說,他胡扯了整整一上午,總在說我的錯誤是多麽嚴重,而他們現在對我又有多好。中午時,他叫我到小餐廳吃招待飯,我等著他下午繼續胡扯。但是在吃飯時他看了看手表,說道:你回組去吧;連飯都不讓我吃完。隻是當我離去時,他在我身後說:今天中午發生的事對你大有好處,希望你能保持謙虛、謹慎、合作。事後我想到,整整一上午他並沒有完全胡扯,隻是當你沒有親曆那個事件時,根本就不知他在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