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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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警添田壮介与派出所的长崎巡警聊着天。

“沼井平吉承认杀妻后,案子就这么结了!”

长崎巡警啜饮着粗茶边喝边聊,添田面前的桌上也摆着茶碗。正午的派出所一派清闲,电话连一声都没响过。墙壁上贴着该辖区的大地图,门口值班的年轻巡警双手交叉在背后,两脚打开面向着马路,挂枪筒的皮带从肩上斜挂下来,这背影好似半年前添田壮介的模样。

添田曾与派出所的长崎巡警一起值勤过,虽然工作时他挺唠叨的,不过却是会设身处地为年轻人着想的中年前辈。

今天没值勤的添田碰巧经过这儿,顺道拜访了一下派出所的这些朋友。长崎巡警聊着聊着,话题就自然而然带到沼井友子的谋杀案上头。

长崎巡警是事件发生后第一时间拨电话联络本部的人,为了保持现场的完整还急忙骑车赶到沼井家,添田壮介则与杉浦组长一同抵达案发现场进行搜证,也画下了现场空间配置图之类的素描,之后更以类似“实习生”的身份,一路跟着前辈了解实际办案流程。新来的警察通常会被派去替房里的前辈泡泡茶、打打杂之类的小事,有点像师徒制。

如今长崎巡警说这件事已经“结案了”,检察官根据沼井平吉的自白将他起诉,如今已将沼井平吉从收押处移往拘留所,自此与警署的关系完全切断。对搜查单位而言,从犯人确认被起诉的那一刻起,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结案”的实感。

“负责调查嫌疑犯沼井平吉的人,可是县政府中大名鼎鼎的警官杉浦组长,我可是连问讯室都踏不进半步!但依照问讯的顺序,我根本不知道有沼井平吉自白这个部分。”添田说。

“这么说起来,此次调查行动中有某些不合法的地方,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长崎巡警小声地问添田,菜鸟警察似乎对这次的调查行动有了自己的想法,他的言谈之间透露出了浓浓的怀疑。

年轻巡警的站姿如同娃娃般诡异,他们在这英挺的背影后头说的悄悄话,应该不会传进他的耳里吧?外头马路上没半个人,也不见任何车辆经过,这个区域往来的人是以分售住宅的住户与建筑工人居多。

“不不,我也不是认定警方使用不正当的手法问讯,只是觉得好奇,为什么沼井平吉的自白就好像是完全照着警方的期望念出来似的呢?”

“嗯嗯。”

长崎巡警的表情沉了下来,似乎有些不快,因为这里所提到的“不正当的审问手法”,代表警方问讯时可能有使用诱导式问句或严刑拷打。

当然,现行新的问讯法规中明文规定,禁止诱导式问句与严刑逼问。也就是说,无论如何问讯者皆不准拷问犯人。以前的嫌疑犯常因受不了警方加诸肉体上的磨难,所以只好承认警察事先拟好的自白书。现在则开发了新式的“问讯技巧”予以补强。

举例来说,如果没有足量的证据,警方将无法对此嫌疑犯开出逮捕令,所以在沼井平吉这个案子里,刚好因为他五个月前积欠关东煮店饭钱,所以沼井是被当成“吃霸王餐”的嫌疑犯被移送法办(必须寻求餐厅协助,提出被害者申请文件),可称之为“别件逮捕”。这就是警察们在新刑法的游戏规则中开发出来的新办案手法。

长崎巡警对添田的怀疑口吻表示不满,因为这位老巡警坚信杀害沼井友子的凶手就是她丈夫平吉。在主观认定平吉有罪的前提之下,他会说出这番自白本来就是在意料之中。老巡警心中认为这次的调查根本没必要牵扯上“不合法问讯”之类的小动作。

添田感受到之前在派出所时曾一起值勤过的前辈对自己这番言论的不满情绪——正确地形容,应该是接近于不快的表情了。他低头垂下了眼,吞了一口冷茶。

这时派出所入口,一条人影晃了进来。站岗的年轻巡警受中年妇女之托寻找门牌号码,现在正专心看着墙壁上贴的辖区地图。巡警带着白手套的指尖在地图上前进,寻找着那个门牌号码。

那时长崎巡警与添田的对话暂时中断。

巡警找到了图上那个门牌号码后跟中年妇人说明路线,妇人点头答谢后便起身离去。站哨巡警又回到先前的那个姿势,切割成四方形的出入口空间中,从两脚打开稍息站着的巡警黑沉沉背影的空隙间望去,外头往来人群与缓缓移动的车子皆沐浴在柔和的阳光底下,是幅会让人浑身发软、慵懒悠闲的春天好光景。

“新编制到警队里的探员常会想得太多,当然其中不乏重要线索,但可能也有不少无谓的信息与担忧。老手刑警踏过无数个凶案现场,只消看几眼心里就有数了,什么事都讲求经验法则。刚开始你看凶案现场是一片混乱,多参考前辈们的经验,自己多走几个凶案现场后慢慢就能理出个头绪了。”

长崎巡警自诩为派出所的前辈,用好像要将藏在心底的秘技倾囊相授的姿态说着。他根本一丁点儿刑事组办案的经验都没有,不过说得不错。

“这我明白,长崎前辈。”

添田察觉到了自己身为新进刑警的身份。因为之前长崎当过自己的上司,所以多了层亲近感,与这位认真又亲切的老巡警总是相处得十分融洽。

“我也担心过这一点,唉,说穿了这就是新人的悲哀,明明很多事情看在眼里却又不能说出口。举这个例子来说好了,自白书中曾提到沼井平吉用左手拿菜刀砍伤自己的右腕、右胸、右手指头跟后右肩部,就因为他受伤的部位恰好在这几个位置,所以法医鉴定书上将他的伤势归类为本人刻意造成的伤口。”

“嗯哼。”

“自白书中平吉表示‘我不是左撇子,所以我想用较不灵光的左手握菜刀割自己的话,应该会比用右手下手来得轻’。”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一般外行人的想法,以为要自己砍伤自己时只要不是左撇子,应该会比用使惯了的右手砍得轻呢。其实,那些原以为用左手拿菜刀可以不伤得那么重的人,反而常常因为左手不听使唤而割出更深的伤口出来。”

“嗯哼。”

长崎巡警伸出双手,左、右手交互动作了一下,一会儿又握紧拳头,针对添田刚刚所说的实验看看。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也说得通呢,那为什么本人会做出这样的自白呢?”

不是左撇子的长崎巡警,好像也几乎半承认添田所说的观念了,所以将重点摆到当事者的自白书上头。

“不,这自白书说来话长。”

添田单手扯过一张最靠近他的椅子,开始与长崎促膝而谈。

“事实上,平吉的自白书当中关于用左手砍伤自己的这段话,在最初的招供阶段中是完全不存在的!”

因为添田将音量压到了最低,是用耳语般的音量呢喃着,所以长崎巡警也自然而然地将脸颊凑到对方耳边去。

“这话怎么说?”

“我在平吉接受审问时被支开了,所以没见到问讯间里面的情形,但我从旁人口中取得断断续续的信息,只提到最后招供的结论是,以左手自残。就像是无法光明正大地说出口的问讯过程,而我从那时起就觉得这次的问讯过程中,警方似乎有某些不容张扬的隐情。”

“会不会是用了诱导式的问话方式呢?”

长崎巡警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压低了声音问添田,小声到如同呵气一般。

“这场问讯总觉得是审问者预设立场的成分居多。不、不、不,这些话在警署内部我可是提都不敢提半个字。”

“呃……”

“我们来整理一下。我想应该是被鉴定报告中的参考数据影响太深的缘故,以至于问讯单位主观地认为平吉的伤势是自己造成的。平吉的受伤部位在自己的右腕、右胸、右指和背部右肩,全都集中在右侧,用右手刺到右半部的身体的确很困难,刺左边还比较容易。但因为平吉的伤全都在右半边身体,所以警方只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那就是用左手砍,的确会让人自然而然作此联想。不过,关于利用左手的这个伎俩,通常是当某人想蒙混笔迹时才会用左手握笔。警方可能是以此为出发点来猜测犯人的动机。所以这个部分,平吉有可能只是顺着检调单位的说法做出近似于自白的宣言罢了。”

“那么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长崎巡警不由得咽下了一口口水。

“实际情形如何我也搞不清楚,但如果是被凶手砍伤的话,其右侧身体形成的伤势便再合理不过了。平吉说他是在熟睡中被砍伤的,他熟睡到甚至连睡在旁边**的妻子友子被杀了也不知道。所以,或许实际情形正如同第一次问讯时平吉所说的那样,他真的就是窝在棉被里熟睡着。只是他当时不是仰卧,而是左肩朝下侧卧着。用这种睡姿的话右肩会自然朝上,通常人睡到一半会掀被子,胸部以上的身体也会不时跑到棉被外头的是吧?闯入家中的凶手如果要砍杀熟睡中的平吉,一定只能先砍露出棉被之外的右肩、后背、右胸及右手指的部分,你说有没有道理?”

站岗中的巡警,姿势从刚刚到现在连动也没动过,如同一幅黑色侧面画像般。这边低声的对谈,似乎没传到挺拔背影那头去。

“你跟组长或警察前辈提过你的意见没有?”长崎巡警仍低着头,抬眼盯着添田的脸问。

“没有,一个字都没说,因为当我有这个想法时,平吉已经自己招供了。我是看了押送人犯到地检署时所附的文件中那份自白书与搜查报告书的内容后,才发现的。这时无论说什么对他也没什么帮助了吧。”

一个案件转交给地检署时,警察的搜查任务并非从此告一段落,还必须确认问讯过程中,是否有证据不足的凭空想象,或曾使用过任何“不合法问讯”等。即便曾发生“不合法问讯”等事情,新来的刑警无论开口说些什么,都不会被上司或前辈采纳,反而还会讨来一顿臭骂。

“还有一件事……”添田对昔日很亲近的上司顺口提起。

“咦,又有什么?”

长崎巡警一脸缺乏兴趣的模样反问着添田。在这个案子中,长崎巡警保存了现场的完整性,并通知了村濑医生在第一时间直接接触当事者,又亲眼见到沼井友子尸体的惨状,也亲口跟负伤的平吉交谈过。他并不在意年轻的添田对于搜查的批判,反而对他说的话颇感兴趣。

“在最刚开始取得的所有证据均显示,在铺板区、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以及凶案发生的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都找不到任何泥巴足迹。除此之外,后门口里里外外、泥巴地区、原本假设应该会有犯人鞋印的地方,也都找不到一点点从外头带进来不慎掉落的泥巴。

“这也是将平吉定罪的证据之一,不是吗?因为找不到任何凶手从外面闯入的迹象,所以直接认定是平吉的诡计,想误导警方认为是强盗杀人案件。”

长崎巡警说“是吗,原来如此呀”,用这种语气淡淡应和着。

“我奉杉浦组长之命画下屋子内外的草图,正如我刚刚所说,从后门口到刚进门的泥巴地上,一粒外头的土都没有带进来。只发现平吉去通报邻居矢野后又回家的木屐痕,还有一些很明显的是之后来到现场的矢野庄一夫妇与长崎前辈的鞋痕,还有村濑医生与友子哥哥的鞋痕等。包含我总共六位警方办案人员的鞋痕留在木板窗外的窄廊下,防雨套窗则是在调查时才被开启的。”

“是这样的。”

“如果犯人是从外头闯入的话,从后门进来一路到家门口的泥巴区一定会留下鞋印,可想而知沾在鞋子底下一块儿运进来的泥土也铁定会随着犯人的脚步留在屋内。木窗外的窄廊平台上头也应该找得到才对,那一区的土还特别地软呢。”

“我跟村濑医生鞋子上沾的泥巴,已经撒在门前啦。”

“是的。粘在平吉跟矢野他们木屐上头的土也同样掉了下来。对了,门口泥土地上,还有负伤的平吉前往邻居家通报惨事来回奔波所洒下的血滴。那血迹被接二连三踏下去的鞋印、木屐印给盖住了。也就是说,有几滴血痕被掩盖在泥土下。所以在这块泥土地上的鞋印、木屐痕,是平吉去邻家报告惨事后再度折回之后才印下的。无论是犯人带进来的土或是沾有平吉血迹的土,这两种都该多少留下点痕迹才对,但现场找不到任何一块泥土。那块地,在矢野跟长崎前辈、村濑医生及亲哥哥到现场前,有人彻头彻尾地将凶案现场打扫干净了!”

“你观察得很仔细,真令人感动。但实在不是我要说你,正因为犯人就住在家里,没有人从外头闯入,自然不会带任何泥土进来,因为凶手就是平吉呀!”

派出所的巡警认为事情就如同平吉的自白书上说的一模一样。

“你之前不是很在意友子尸体的眼睛究竟是不是睁开的吗?这我也问了。虽然我不清楚到底是谁将死者的眼合上的,但根据平吉的自白,他说是他将友子的眼睛合上的,这举动常发生在近亲者行凶的案件当中。你如果也多看看保存在刑事课里的犯罪案例档案就会明白,合上被杀害者眼睛是出于类似于近亲者的心情,熟人也是如此。常见到被杀害的妇女尸身的脸上被盖上坐垫或是衣物,凶手也是出自同样的心情。反过来说,要是由强盗或是不认识的人行凶之后,多半会任由遗体的眼张着,因为跟被害者生前并没有交情,所以才能如此冷酷。平吉替友子的遗体合上眼的这个举动,显露出近亲者行凶的特征。”

“或许吧。”添田对于前辈所言微微地颔首表示赞同,一边用手抚着半边脸颊继续说下去,“我看过自白书后觉得他杀人的动机很薄弱。虽然平吉跟友子性情不合,这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即便他对于被自己妻子冷漠对待的愤怒比普通人强了好几倍,但据我的分析,他的个性是属于容易怒火直冲脑门的类型,他在自白书中竟然说,自己为了想办法将友子被杀布置成强盗所为,从二日的午夜两点一直思考到凌晨五点,害他整整失眠了一整夜,实在太不像他会做出的举动了。性格粗暴又冲动的沼井,是那种心中怒火一起马上就要爆发出来的人,他如果真想杀一个人,一定是半点也不迟疑拿刀便砍,哪里还会针对眼前的情况思前想后半天呢?平吉在供词中提到自己曾考虑伪装的方法,我就认为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添田只向长崎巡警一人透露的心中的“不安”,不久后竟然成真了。被送往地检署的沼井平吉,全盘翻供自己在警察局中所做的自白,完全否认自己杀了友子。而这份自白是因为在警察局中有人跟他说“早点承认的话,杀妻的罪名可以减轻”“老实点自首的话,可酌量减刑到可以保释的程度,判决与执法方面也比较有缓冲的余地”,审问官的确使用诱导的方式引导嫌犯叙述犯案经过,这是篇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自白。沼井说自己最初跟警察说的才是真话,自己直到被割伤才睁开眼,而一睁开眼便看见友子已经倒在血泊当中,断了气。“我不记得有帮友子合上眼,我想友子的眼睛是之前就闭上的。”他在最近这一次的发言中修正了自己对于有没有帮友子合眼的说法。

沼井还说,自己是因为找不到前一晚放在床垫下那只装有七万二千五百日元的皮夹,所以才说是强盗闯入的,之前根本不知道自己睡着后,友子把皮夹改放到壁橱里。“我真的没耍诡计。”他还再三强调这点。

平吉在被关进所辖警署两天后的下午两点,在检察官面前将之前的自白全盘翻供。

添田壮介与一名年轻警察一起去拜访“沼井收费停车场”的管理员矢野庄一。矢野就住在沼井平吉隔壁,沼井拜托他担任自营停车场的管理员,还在车辆出入口旁建了栋小屋作为收费亭。

“听说沼井先生翻供了?”矢野一见到搜查时见过面的添田劈头就问。

“你怎么知道的?”添田露出有点害羞的表情笑着。

“上报了呢。”

额头光秃秃的矢野庄一,请添田他们这两名刑警进入狭窄的管理人小屋,窗外可望见一排排自用轿车。

“就是呀,我们也有点慌了阵脚。当初我们几乎已经认定沼井的自白,就是案发当时的真实情况了呢。”

“所以这就是你们来我这儿重新调查的原因吗?”矢野被阳光晒成茶色的脸庞上浮现的表情有点复杂。

“并不是重新展开调查,而是因为沼井在检察庭上否认之前的供词,那么真相到底是什么?警方想再找找看有没有别的证据能够佐证之前的推论罢了。如果最后能找出新的线索,又能证明沼井是清白的话那就太好了。”添田站在与沼井亲近的矢野的立场安慰着他。

矢野庄一沉默不语,看他的神情心中似乎已经认定,根本就是沼井杀了他自己的老婆。

“停在这个停车场的车子大概有几辆?”

添田为了转移矢野的思绪,开始问他一些问题。从狭小的窗口望出去,可看见有十几台车并排在那儿,背后可远远望见围绕着分售住宅区的森林与旱田。

“包月的大约三十台,其他的每天开放给暂时停放的车辆有二十台左右。”矢野一边将火凑近香烟一边说着。

“现在车辆看起来挺少的?”

“因为是白天。租整个月的车子大约是往市中心通勤的人居多,车子开出去与回来的时间都集中在清晨与傍晚。其他过路的车辆如同刚刚所说的只是暂时停放,所以集中在白天。你们眼前看到的那些,多半是暂停的车辆。”

矢野下巴努了努,指向场上白的、红的、灰的、蓝的一整排各式各样的自用车解释给他们听。

这时从排队缴钱的队伍中,刚好有辆白色中型车移动到了小屋子前面,从车窗里冒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老伯,一共多少?”

矢野瞄了一眼车牌号码,打开手边大学生用的那种笔记本,对起她的车牌号码来。

“两个小时半要算三小时,总共三百日元。”

车子离开后,矢野将三张一百日元塞进一旁的手提保险箱中并合上笔记本。

“矢野先生,这间停车场小屋好像是您跟沼井的老婆轮流来看顾是吧?”

添田回想起平吉在调查书中曾提到过。

“哎呀,友子常常过来这边,倒也不是因为要跟我轮替的关系,友子只要想看小说或读些什么东西的话就会来这间小屋。因为跟老公沼井先生个性实在合不来,逃到这儿反而轻松自在点。”

“一天大概待几小时呢?”

“下午两点左右来,四点左右回家,每天来的时间不一样。把这儿交给友子照顾,我就可以回家放松一下,说真的她帮了我不少忙。”

“那段时间出入停车场车辆的停车费就由友子代收?”

“是的,没错。”

“我刚刚观察了一下你的工作程序,费用的计算方式是参照记录在这本大学生用的笔记本上头每辆车的停车总时数,连车号也一并记载在里头对吧?”

“当然。如果不知道每辆车入场与离场的时间的话,最后该如何计算停车费呢?”

“类似这样子的笔记本你都有保存下来吗?”

“没有。两个月以前的都会烧掉,以这种笔记本的大小嘛,大约三本以前的都烧掉了。”

“原来如此,矢野先生,请问你目前手边的那两本可以借给我看吗?”添田似乎想到什么似的,如此对矢野说。

于是矢野搬出了厚厚的两大本大学笔记本给添田。

其中一本已经用完,封面上写着“自一月五日至一月三十一日”。另一本正在使用中,所以标示着“自二月一日——”,这个月还剩下四五张白纸。

在淡蓝色的横线上,以圆珠笔标注着停车时间、车号,并用以下这种注记方式。

品川·1467. 上午11点~下午1点。╱练马·9126. 上午11点30分~下午2点。╱埼玉·4167. 下午1点~3点20分。╱练马·5913. 下午2点~4点。╱多摩·6798. 下午2点40分~4点50分。

不用说,是以车牌号码的开头数字做分类,比如用3·4·5这样。

两本本子上头的笔迹明显不同,一本笔迹潦草拙劣,另一本则字迹清秀,本子上头字迹端正的部分少之又少。

“这是沼井友子的笔迹对不对?”

“是的。”

笔法拙劣的字迹当然是矢野自己写的。

依友子的笔迹看来,最后一笔登记的时间是三月一日下午两点至四点的这两个小时。她就是在第二天的上午六点多被杀害的,而这两个小时间出入的车辆总共有三台。

练马·6974. 2点10分~3点40分。╱埼玉·2651. 2点40分~3点30分。╱山梨·7124. 3点10分~4点30分。

最末四点三十分这一笔是由在四点与她交班的矢野登记上去的。

分类数字中的3为排气量2000CC以上的轿车,4是货车,5是排气量2000CC以下的轿车,以此分类,厂牌与年份样式则不明。

添田把写满了的笔记从一月五日起全都带了回去。友子的笔迹在每天或最多隔一天便会出现。时间在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下午一点到三点、两点到四点各个时段参差着出现,每次都是两小时左右。看来这段时间是友子暂时逃出家门躲到管理员小屋的“阅读时间”。

笔记本上记载的数字仅限于临时停放的车辆,包月的则分开记载。月租的车位供给分售住宅中没有车库的人家和集体住宅区中的上班族使用。

“这些临停的车辆驾驶,多半是为了什么目的来这边的呢?”

除了市中心的车辆之外,还掺杂了埼玉、山梨、千叶等地的车辆,所以添田才这么问矢野。

“这个嘛,各有各的目的。比如说拜访住附近住宅区中的友人啦、兜风啦,还有人会把车子停在这儿然后到森林里散步。此地还留着武藏野盛名的光环,再往前走一点就会看到那些人潮,在各家茶店或收费钓鱼场中也见得到观光客的身影。如果想在乡野小路上走走的话,这里还真是个好地方!”

添田用目光大略扫过一遍,没见到相同号码的车子来这边停车超过三四次,多半都只停过一次。正如矢野所言,大部分的目的是来这儿兜风,主要是想散散步放松一下心情。

“我可以抄下友子经手记载过的车号吗?”

“无所谓,请便。”

矢野递过正在使用中的笔记本,是从二月一日一直到现在为止的那本。总共涉及十九天,有时连续几日,有时隔个两到三天不等,时间共计为六十四小时,登记的停车数量为一百二十八台。

光从一月五日起,友子就在笔记本上登记了九十五台之多,添田与同事一起把那二百二十三个车牌号码与停车时间抄完时,天色已接近傍晚了。

“要一辆一辆查这些车子吗?”矢野露出“你们辛苦了”的表情。

“不用,倒也没这个必要,只是作为参考用。”添田笑着答道。

“警察先生,你们辛苦了!”

矢野抬头望着他们两人,又点了根烟。

“平吉先生在检察官面前翻了供,所以你们才到这儿来搜集证据,警方还是想找到能证明平吉先生确实犯罪的证据,然后把他送到法庭上对吧,我有没有说错?”他边说着,一边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他们瞧。

“你没说错,矢野先生。但每一个假设都要谨慎求证过才行,所以我才想再一次确认所有可能性。”

“原来如此。”

“对了,矢野先生,友子帮你代班的时候会不会常跟来停车的司机交谈呢?友子小姐如此沉迷于小说,或许可以跟同样喜爱文学的司机聊得很开心呢。”

“我倒没注意这档事。如果有的话,应该会有几部特定的车不断来这儿才对。但从本子上看来并没有重复停车的情况发生呀。”

“这倒是。”

添田的目光落向自己写下的那一列数字,心想对方说得没错。

“重点是,友子就只是来这里看自己的书,根本不喜欢跟停车的人交谈。她这个人,本来就很不善交际,还对客人发过牢骚呢。”

“什么样的牢骚呢?”

“没什么,只是些无聊的小事。我有一次跟她交接时看她一脸怒气冲冲的模样,于是问她怎么了。她说那边有个女的拿扫帚把散在车内地板上的尘土扫到畚箕里,然后就这样乱倒在停车场的水泥墙边。她说是从哪儿冒出来这么没常识的女人,大概就是类似这样子的抱怨。灰尘与垃圾之间还杂了一些塑料气球的碎片。”

“噢,是塑料气球的碎片吗?最近的年轻人对这玩意儿还挺感兴趣的嘛,连车里都要挂呀。”

添田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事实上最近的年轻司机还挺热衷于用小朋友的玩具装饰车内的呢。

“就是有这种怎么骂也骂不听的人。大概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呢?”

“应该是一月下旬吧,哎,还有件事忘了说,那女人不是独自旅行,还有个男的坐在驾驶座,车子里头堆满了扫帚之类的扫除用具。虽然开的不是租来的珍贵名车,不过这对年轻的轿车族还挺爱干净的。”

此时有辆刚转进来停车的跑车。

沼井友子谋杀案对警方而言,所有调查行动已告一段落并结案,因为嫌犯沼井平吉已被送往地检署,并且由检察官将之起诉。然而当平吉在检察官面前翻供的那一刻起,这个案子只得由辖区警署转送公审法庭处理。搜查官被传唤至公审法庭作证,证明问讯期间无任何不法事情发生,比如说“强行逼迫嫌犯签下自白书”“长时间审问造成嫌犯精神上的痛苦”或“使用预设立场的诱导式讯问及以利益交换**被审者”等,检察官希望警方能出面澄清。

在这个尴尬的情况下,新来的警官添田壮介犹豫着到底该不该将“收费停车场”的“停车收费明细账本”提交给上司呢?这意味着之前的搜查有失误,必须重新展开调查,杉浦组长一定会大发雷霆的。不仅仅是组长,恐怕连署长跟县政警察总部的横川警官都会气到说不出话来吧。事实上这次前往停车场小屋请矢野庄一拿出“停车收费明细账本”全是添田自己的主意,他瞒着组长默默进行着。

依添田的推测,想有个“看书小天地”所以帮矢野代班的沼井友子,在那间收费小屋中一定与来停车的某位司机有过交流。但正如同矢野庄一所说的一样,账本中由友子登记的部分,相同的车牌号码从没重复出现超过三次,再加上矢野对友子个性中不善与人交际的描述,使得这条线索走进了死胡同。添田坚信平吉绝不会下手杀妻。那么真正的凶手到底有什么机会接触到友子呢?添田认为真正的凶手与友子两人生命中的交会点,应该就发生在友子为了安静看书到收费亭帮矢野代班的那些时段当中。

这凶案最初推断为由熟人犯下,因为死者友子的眼皮是合上的,而平吉在横川警官审问他时的回答是“不确定是不是我帮她合上的,因为当时情绪太激动,所以记不得那些细节了”。之后到现场的长崎巡警与村濑医生表示友子的眼是完全闭着的。凶手会将被害者的眼皮合上,其实并不局限于血亲或友人,有些加害者也会因为突然见到死者睁得老大却一动也不动的瞳孔,而想象其中充满了复仇的怨念,他们越看越怕,生怕被邪术诅咒,基于这个理由凶手也会将死者的眼睛合起来。

由友子被杀害时的尸首位置判断,她的脸正巧对着邻室那十瓦的电灯灯光。在那微弱的昏暗灯光下,倒在血泊中的死者睁大突出的眼珠子,圆鼓鼓得有如佛像的玉眼般闪耀着金光。合上死者的眼皮有可能是出自犯人恐惧的心态。

沼井平吉在凶案现场“过于冷静的态度”,让杉浦组长跟县政府警察本部的横川警官对他产生了刻板印象。或许沼井说的都是真话,只是单纯地希望警方早点捉到杀了他老婆的可恨凶手,所以才会留意到尽量别碰墙壁上的开关,以免破坏犯人的指纹。添田反复辨证了这个假设,其实也都说得通。警方的法医将他的伤列为疑似“自残”,但是这篇以科学方法鉴识出来的权威报告,却严重地左右了搜查方向。

但他这个想法只敢偷偷对长崎巡警吐露,完全没胆子跟刑事组的前辈提起。然而接下来的行动必须询问各个陆上运输局,关于那本“停车费收费明细”里面,友子曾经手过的那二百二十三台车辆,去一一调查其车主,这么耗费工程的调查行动,若不动员警方的组织力量,单凭添田一个人单打独斗,是不可能完成的。再说去年的“停车收费明细账本”也已经被全数烧毁。

对上司说也不对,自己独立调查也行不通,于是添田陷入郁郁寡欢的低潮之中,就这样一天又一天过去了。随着时光流逝,他仍感到深深的遗憾,难道就只能看着从停车收费明细本中得来的线索白白被糟蹋了吗?那些可是友子亲手抄下的车牌号码啊。

某天,他与妻子到百货公司购物,他们来到了地下街食品卖场这个与男人不太相干的地方。妻子跟肉贩子买了两百克的牛肉,添田就站在离那摊子稍远处的腌渍食品柜前望着肉摊。戴白帽穿白色工作服的女店员将商品交到妻子手上,以目光向远处的添田双眼交会致了个意。这举动表示她知道这两位客人是夫妻。

添田夫妇接着又去了同楼层的鱼干店,妻子也在那儿买了点东西。添田独自往楼梯的方向晃过去,一位白衣女店员走过狭窄的通道礼貌性地对他鞠了个躬。

是刚刚那位肉摊的女店员,添田早已把她给忘了,对方见到却记得添田是刚刚来买牛肉的那位太太的老公。女店员的想法大概是,刚刚视线曾交会过,添田应该对她有印象,既然再次遇见多少打个招呼比较有礼貌吧。

添田浑然不觉自己上楼的脚步该怎么踏,满脑子专注在新冒出的灵感上头。

矢野曾提及来停车场停车的车子当中,有个女人把车里积的泥土灰尘随便倒在墙角边,友子还因而怒气冲冲地斥责了一顿呢,这番话此时此刻在添田耳边响起。矢野还说驾驶座上有位男子,那名男子应该会回瞪对他的情人或老婆发牢骚的友子,而友子想必也会回瞪那名男子才对。两人的视线在那短短几秒间相会了。

因为沾在鞋底的泥巴很容易掉落,而弄脏车子的驾驶座跟其他座位的地板,尤其是走过未铺水泥或地砖的泥土小路的鞋底更是如此。

不过他们可称得上是世间少见、特别爱干净的一对情侣,竟然在车上常备着扫帚之类的清洁用具。添田回想起当时在进行现场搜证时所遇到的难题,当警方试着假设沼井友子是遭外人闯入而遇害时,却在后门、泥地上找不到任何犯人鞋底留下的泥土。

但友子真认得出那名男性凶手是谁吗?临时停放的车辆很多,更何况她是在睡梦中突然睁开了眼,朦胧光线下那名男子就站在枕边,因为才刚睡醒迷迷糊糊的缘故可能露出“哎呀,这人是谁呀”的表情。友子的视线让犯人想起不久前友子曾见过自己的长相,才因而起了杀机。

只是还有些地方说不通。女友乱倒垃圾被值班的友子瞪了多久呢?这不过就是当下发发牢骚就算了的小事啊。

友子一定是更用力地凝视过那名男子的车,就因为这股执拗的目光,让那名男子认定友子铁定认得出他的长相。添田的结论是,在那部车上的男子便是凶手。在隔没多久,也就是三月二日的凌晨天未亮之时,他潜入沼井平吉家中偷取财物,被猛然睁开眼的友子见到。他认出她不就是那时候在收费停车场的那个女的吗?凶手心想这女人认得他的脸,由此可知杀害友子后替她合上眼睛的,便是凶手本人。因为他极度害怕她的“凝视”,所以顺手将眼皮抚上。之前调查单位误认为是丈夫平吉所为,只因为血亲会替死者合上眼的概率是最高的。

那么在收费停车场中友子凝视的对象又是谁呢?

添田心中灵光一闪,发现塑料气球是条关键线索。

友子从去年三岁儿子谦一病死后,情绪便一直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连丈夫平吉也饱受她的折磨。为了忘记早夭的谦一,友子更加沉溺于书中,躲在停车场小屋中阅读,应该就是想尽快忘记这段伤心往事吧。

这家停车场也欢迎临时停放的车辆,友子见到某辆临停车辆中的塑料气球时,脑海中对于死去爱子的记忆又再度苏醒了过来。谦一也曾经那么健康、活蹦乱跳地握着玩具,然而坐在驾驶座上的男子怎会知道友子背后的心情转折呢?只觉得友子很奇怪,干吗猛盯着自己瞧呢?

被扔到停车场边的垃圾中,恰巧混杂着一只破掉的塑料气球,友子可能认为对方乱丢塑料气球的举动,就好比丢弃了自己爱子的气球般令她无法忍受,所以才会怒气冲冲地不停抱怨吧。

那辆车上说不定还挂了更多的塑料气球,先这么假设看看,塑料气球在百货公司的玩具卖场或市区的玩具店都买得到。不仅限于幼儿的玩具,最近年轻人纯粹只是为了好玩,很多人会特地搜集这类的玩意儿放在车上当装饰。

在哪儿可以买得到被扔在墙角的那种塑料气球呢?夜市的玩具摊,或是祭典时摆在神社附近的玩具地摊。

添田回溯至今年一月,开始搜寻出所有大小节日庆典,他的眼光停留在一月十八日。

“S县T市·圣明寺的宝惠市。”

添田心想,找到了,就是这个。

圣明寺是个偏僻的地方,每天造访的人不多,但因为宝惠市在为全新的一年祈福许愿,所以附近的人们总会聚集在此地。可是路途颇遥远所以很少有人会从东京特地跑来。为了满足这些参拜者,在当天这个区域的摊贩全都摆了出来,其中当然也包括许多家孩子们喜爱的气球店,开车来这边参拜的人应该有一半以上是年轻人。

车内吊着那样的气球应该就是从宝惠市游玩回来的人,因为车里不可能一直都摆着那种东西,气球的数量越多表示越靠近节庆当天。

再一次审视收费明细本子上头一月十八日的停车车号,果然发现了当天前往圣明寺参加宝惠市庆典的车主。T市的圣明寺距离沼井平吉经营的收费停车场不到八公里,凶手应该就住在县内,是位有恋人的男子,肯定喜欢驾驶。

真正的犯人在一个月后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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